《犹记公子》作者:于耳 文案 让我们唾弃世俗!让我们超越生死!让我们不顾一切! 让我们生生世世!让我们断子绝孙! 【极尽天下相思,谁人犹记公子?】 超越生死之爱,甘之如饴之爱,强制纠缠之爱,深思邂逅之爱......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玉楼,慕容九,沈凉渊,华延,南寻,花尽,帝心,苏己楼,等。 ┃ 配角:华戎,李承璘,无非,南玉,叶消,伏箫,等。   ☆、第一章 犹记公子之刺蓼      【极尽天下相思,谁人犹记公子?】   (本来是文案,又觉得不合适,就去掉了。请各位童鞋直接跳第二章正文开始看*^_^*)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搜看《十五年日记》,《直男》。   ☆、第二章 英雌劫色   李承璘的手被反捆着,脚也困的结实,像一捆干柴一样被扔在柴房的墙角,他心中淤愤又不知对方到底要劫财还是劫色?   心里思量,本太子这一身华贵的气质,就是没人知是真龙也该识货晓得是个值钱货,该是劫财。   转念又想不对,本太子长得一副倜傥风流,该是劫色。大约是劫财又劫色。   既然是财色双劫的大买卖,这寨主怎么就把人给搁这柴房破地儿?嗯,应该是手下兄弟不会做事。   厨房的老叔撩着水,菜刀在石上来回砥磨,看样子是要做顿极丰盛的,半天回了两遍头看过来,又转过去继续忙着看火切宰,自语的慈笑一声:“嚯,这面白小生长得真是了得喽!”   李承璘有些得意的看着靠在自己肩膀上,还在昏迷的江玉楼——当然是长得好!   外面的两个兄弟一步排闼进来,粗着嗓门儿喜道:“老锅叔,老大让咱们来请二当家的过去喽!”   老叔又啧啧笑一声:“呦,这还没过门儿就先当上副寨主啦!了得了得……”   火红绸布,结彩灯笼,寨中大堂里喜字连对儿,江玉楼被松了绑,请坐在上席位,那张总是苍白的脸色,此时也被这满堂红映出了些血色,看着更入眼。   仍被捆着手的李承璘与大当家南玉坐在正座上,郎才女貌正登对儿。   “恭喜大当家的!”众兄弟举杯道喜。   南玉莞尔,同举杯:“各位兄弟,还不快拜见二当家的?”   众兄弟又乐呵呵对李承璘举杯贺喜:“兄弟们恭贺二当家的!祝二当家与大当家白头偕老!”   李承璘看这阵势,扯了扯嘴角,斜脸问身边的南玉:“这位女英雌……我们很熟么?”   南玉笑笑:“一回生,二回熟,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当然熟了。”   “但还没熟到直接拜堂的地步吧?”   南玉贴近他,又是莞尔一笑:“公子别忘了,那晚,姑娘我可对上了公子的诗,你想耍赖?”   “……诗?”李承璘悚然想起来,原来是她!   “看公子这表情……想起来了?”南玉看他一眼,又笑了笑,直接一抬手搭在他肩上。   李承璘向侧一闪,嘻嘻一笑:“姑娘可知我名讳?”   南玉挑了挑眉,她不知道。   “连名字都不知,便只一直“公子”的称呼着,姑娘你连对方姓甚名谁,府宅何处,是否婚娶皆不知晓便草率与之成亲么?”   “这是本姑娘的事,就是看上了怎么了?你不愿意?”南玉还是笑,她狡黠一眼,转脸瞧向席间那位面无表情看着这边的江公子,问李承璘:“公子,那位是你好兄弟吧?”   南玉这话刚一问出,众兄弟齐齐起身皆指对向江玉楼盯着,李承璘一见这般,忙道:“喂!你们要干什么?”   南玉便将胳膊懒懒的搭在他肩上。   她声音戏谑,却不乏威胁的意味:“唉!我说公子,你这俊俏模样怎能让姑娘我消忘呢?本姑娘不喜欢废话扭捏,本姑娘就是看上你了,今日这喜堂喜酒喜宴都给你设置好了,我这些兄弟天天都在出生入死,也没几次喝喜酒的机会,你今天要是驳了我的好意没关系,扫了兄弟们的酒兴可就不好收场了,保不齐兄弟们就要拿你那白面俊嫩的好兄弟开罪喽!”   “姑娘,本公子的身手很是了不得的。”李承璘笑道:“你当真要强绑了我成亲?”   “了不得?有多了不得……”南玉笑着就又抬另一只手摸了他的脸,恋恋不舍的看他不放。   李承璘忙转脸问江玉楼:“我说江公子,我此刻被别人如此占便宜,你就不该稍稍醋一下吗?”   江玉楼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清冷冷的一斜眼,将脸不耐烦的侧向一边。   李承璘见之心中黯然,拔凉拔凉。   南玉道:“公子,你想的如何了?”   桑怀霍地站起来,也不犹豫,直接将刀架在纹丝不动的江玉楼颈上:“大当家!何必与他啰嗦?”   李承璘原本只是小开玩笑一番,此刻见刀就搁在江玉楼脖子上,谁知道这些蟊贼手上几分轻重?立刻脸色一沉:“你们敢动他试试!”   ☆、第三章 柳荫白衣   慕容九无聊的左手撑颌,右手捏着根毛尾草,逗着这只从来不搭理任何人的高冷小黑猫,逗得他几乎打盹儿。   他松手一掷,弃草从笔,还是正经的,赶快抄完《孝经》一百遍外附《汉书》两百遍再说……   抄完第六遍,又觉困意尚好,自思量困顿无力,则无法运笔抄写,神思混沌,更无法领悟贤人圣古之精髓,决意睡去!   正想趴在案上小歇一会儿,留财就“啪”的把门推开:“少爷!老爷说夫人让我来问你,思过的如何了?”   慕容九闻门声心虚一惊,猛地从案上弹起,惊得一脸墨汁,“小饕餮”幽幽的看了他一眼,颇显嫌弃的站起来,绒绒的球身离他远远,搬到对面座上继续打盹儿。   留财看了自家少爷一脸黑墨,忍俊不禁:“哎呀呀少爷,您又把墨糊脸上了,您是总喜欢把脸埋在砚台里睡么?”   慕容九揉揉发涩的眼:“滚。”   “老爷说该到用午饭的时间了。”留财特意的笑道:“老爷让我来看看少爷抄了多少遍了?没抄完不让少爷吃饭。”   “没人性,给谁一上午能抄完三百遍?”慕容九将腿朝案上一搁,两臂一横:“不抄了。”   他用手挠挠小饕餮软软的下巴:“爷带你去逛窑子去!”   “啊?不行!”留财吓道:“可不行!可不行!老爷和夫人命令我一直看着你……”   “看着我作甚?看着我被活活饿死么?”慕容九一手捞起小饕餮,黑猫冷冷看他一眼,他继续道:“二位老人家罚九爷我抄不满三百遍就不吃饭,我肯定不会抄完三百遍,但九爷我肯定得吃饭。”   “可是去哪儿吃不好,非得去那……”   “懂香春的饭就是好,要不要一起去,你家少爷我不会告诉二位老人家的。”   留财将脑袋左右晃的厉害:“不去不去……”   慕容九笑起来:“又没让你去做什么,怕成这样。你以为只要是去懂香春的就非得鸳鸯戏姑娘呀?”   作为京城第一钱庄慕容家的唯一继承人,慕容九却要整日学那些酸文涩墨……他时常看着浩瀚书海发呆,心中千言万语:不是九爷我偏颇,是学不来还被从小`逼迫的滋味儿让九爷我偏颇。   话说自个儿这慕容家世代为商有何不好?只因太太太太爷爷觉得商不如仕,便非要家族里出状元。   花钱买一个岂不挺好?非要实打实的来一个,故而后来便要有悬梁刺股左手捧《诗经》还得右手翻账拨算的慕容家子孙。   所谓鱼和熊掌岂可兼得?故而慕容家一直在科考,一直未中,尚得坚持……   心中又悲叹:不是九爷我不听二老教训,实在是九爷我命苦啊,需要比任何一代慕容家子孙都多一重的宽容深爱!   这位慕容家的独苗大少爷,此生太背阴,深觉得自己伟岸的身影可以为世间所有的阴魂遮挡一片阳光。直而言之,他招鬼。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如果再生成个女人会更绝。   反正慕容小九爷的八字已经阴透了,所以只能在名字上取点儿阳刚,比如取个老阳九数。   于是堂堂慕容“书香世家”的二位高堂,为儿子“斟酌”了个大名:慕容九,不幸乳名:小九。   慕容九只来得及感谢当初爹娘没直接给取了慕容小九或者慕容九九之类的大名儿。   良心言,这名字委实是阳刚不到哪儿去。   为了后天的男人气,故常自称九爷,无奈常是应声寥寥,不响应便罢,各位反总以“亲切”之名,寻机唤名“小九”,每每恼得九爷不愿与他们亲切。   后来九爷转而他法以示男人的威严,苦学武艺,没想到,其实乃上天入地绝无仅有的习武废柴,最后只得再转而常去懂香春以抚慰挫败的心灵。   爷们嘛,就得常去那里。   此时,慕容九趁二老不知,拉着留财,抱着饕餮,就从慕容府的小西门遛逃,去寻那元笙,宋离岸和乔丞之,一起去逛懂香春,心觉甚好。   走上扶风桥时,人群熙熙攘攘。   今日天色虽好,却也不知是个什么日子,街上人如往常,但过桥客却是急攘攘的,桥对面有热闹?   慕容九抱着饕餮一面走着,一面将脖子伸的比桥还长,勾望前方。   留财不情愿的跟在他身后,小饕餮无动于衷的在他臂弯打盹儿不理世事。慕容九想想自己养了这小畜生许些年头,却越养越不像是爷“亲生”的。   小畜生到哪儿都不爱叫唤,不抓耗子也不蹦腾,整日一副懒松松的样子抬着半截眼皮儿看人,对他这“亲爹”从来只睁眼看过,没正眼看过,清高的很。   慕容九在心里训了这小畜生一顿。都说黑猫邪气,就像是被它给听到了,一扑棱就挣开主人怀臂,哗啦就跳河里去了,黑乎乎的个小绒球呼啦间就沫了。   “留财!”他一把拉过留财:“小黑投河了,快下去捞它!”   “少爷……我不会水。”   慕容九看那小东西下去了连个泡儿都没冒,就要脱了外袍纵身向高桥下的水里跳。   也不晓是哪个见他家财多就惦记狠下杀手的,从后面搡了他一把,他这厢还没脱全呢,就直接从一丈多高的桥上给掀下去了。   毫无防备直接脸拍水面,其实这就跟脸拍地面没多大差别,他虽会些水性,也免不得被拍的百感暂歇,一口清凉冰澈的河水就拥进半肚子,呛得他头眼发昏脚底抽筋,直后悔为何要下来……   待慕容九睁了几番眼皮,看见头顶的立柳垂枝晃晃,阳光刺眼,爬起身来,看见眼前不远的那人时,他呆了一呆。   那人一身欣长的白衣立在柳荫下,一副容貌身姿,长得甚好看。   那人正低头摸着怀中的小黑球,抬过头来看了慕容九一眼,清清冷冷的,倒挺配他那怀里的清高小黑。   慕容九看着他怀里的小畜生,再看看自己一身水透半干故而被扔在爆阳底下直接晒干的境况,初步估计,是这位俊俏的公子救了自己。   慕容九索性就坐在阳光里先晒着衣服,他长腿一盘,对在荫蔽下那白衣笑道:“多谢这位公子相救,在下慕容九!兄台你要是以后缺钱可以直接去我慕容府处找我!”   那人只是不说话,慢慢抬眼来看了他一下,就弯腰将怀中的小饕餮放在了地上。   小黑经历一番生死倒是觉悟了,第一次主动的朝慕容九跑过来。   见那绒球扑棱扑棱跑来,窜到自己脚边打转儿讨好,九爷瞬时心中欣喜无以言表,噌就起身,对那人道:“九爷我看你这一身文瘦的模样儿……若是以后需要什么药材补品之类的也尽管来取,爷府上的灵芝人参多了去了!”   那人只是看着他,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一直不说,眼底眉梢的情绪,依旧纹风不动。   慕容九一手捞过已经爬上膝盖的小饕餮,看似夸猫,实则是夸那人,他摸着猫笑道:“你长得甚好!”   那人眉心一皱,听出来了,似是有些不悦,却还是不说话的看着他。   慕容九干干的笑了两声,继续问:“还没请问你的名字?”   “萍水相逢,一个失路之人罢了。”他的声音与其容颜一般清寒。好听。   怀里的小黑窜了慕容九一下,他低头将猫捞好,再抬头,柳荫下已无人。   一阵恍然若失,九爷虎着脸就吓怀里的小畜生:“打今儿起,你得给老子安生点儿!否则直接丢你进水淹了!”   一灯挑尽,九爷头摇百遍,也没背完半部《庄子》。   “抟扶摇直上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背到此处,他倚在椅背上,忽生感慨:“尘埃……野马,大抵只是生命存在的形式吧,人死灯灭,还能留下什么?”   小黑的耳朵抖动两下,在灯光照不到的暗里,用一双绿光光的眼睛盯过来,慕容九摔书笑道:“你个小混账,监督爷呢?爷还就不背了!”   他冲它勾勾手指,笑道:“小黑黑,过来给爷笑一个。”   小黑果就乐呵呵跑过来,娇娇的“喵~”了一声。   不得不说,慕容九爷这主子当的真是命苦,还是头一次听这小畜生叫唤,就跟终于等到亲儿会叫自己一声亲爹一样,心中顿时又激动无以言表,这小饕餮近来真是越发讨人喜欢。   留财端茶进来,笑呵呵道:“少爷辛苦啦,您喝茶。”   慕容九摸着小黑没空看他:“大晚上的喝什么茶呀?喝了还怎么睡觉?”   留财将茶奉到少爷面前,拂盖轻轻吹了吹,道:“老爷说,将夜了,怕少爷您犯困,让我来在一旁奉茶陪着。”   慕容九冷哼一声:“睡觉吃饭本一家,打盹儿这种事正如撑后打嗝儿,止也止不住的。”   他起身开门,将留财提溜出去,关门,上闩。   “爷就是要睡,谁管?爷是独苗经不起折腾,万一折了,慕容家连个继位的都没有,还状元?”   他不理留财在外叫唤,搂着小黑躺上床,头刚枕上床头,小黑就噌的跳下了床。   “嘿,小混账你是要造反呀,爷搂着你睡了多少回了……”他话没说完,就见一人坐在外室的茶座前,在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   慕容九定睛一看,是前些天救的那白衣公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那里,静静的就像是不存在,吓爷不轻。      ☆、第四章 百年孤寂   灯光下,两人四目相对,慕容九看他,觉得他的脸色亦如白天时的苍白。   细想一番,这闩门时未见人,此时他是如何出现的?那日他从水中救自己和小黑,为何见他时衣发未湿,且一直站在树影里?莫非……水鬼?   那人似乎知他心言,应时缓缓的转过头来,悠淡的看向慕容九这边,眼神淡淡,语气淡淡:“江玉楼——公子上次问在下的。”   慕容九反应了一下,连忙道:“哦哦哦……我叫慕容九,上次……介绍过的。”   那人见慕容九这般反应,起身道:“在下贸然登门,惊了九公子,还望公子莫怪。”   “是惊到本公子了。”慕容九整了整心情,心道自己又不是没见过鬼,从小到大多少没见过,慌得多没面子,便道:“请,请问,那个……江公子你可……可是……”   江玉楼看着他磕磕绊绊,也不语,只是等对方问个完整。只听慕容九继续道:“你……可是……那个……沙沙,沙上无印,风中无音,镜中无影?”   “鬼么?”   “呵呵呵……”慕容九不忍相信的看着他,笑道:“看你这样子,不是吧?否则……未免太可惜了。”   “让九公子失望了。”江玉楼怀里抱着小黑,起身走上近前:“在下是鬼。”   九爷一噎。   可是知江玉楼是鬼时,他心中顿生的竟不是以往面对鬼魂时的恐惧,而是莫名的惋惜。   慕容九悄悄低眼,瞥他地上无影,这么好看的人,无奈已经死了。   这样的人,是如何死的?又为何流离人间不去?   烛光下,江玉楼又近一步,一身白衣怀中一团绒黑,十分的诡异,江玉楼的眼神里却只有清寒:“在下救过公子一命,公子是否也该救在下一命?”   “……救你一命?”慕容九后退两步,离他远些:“你不是已经……”   江玉楼见了他的反应,便自觉的退了几步,只在外室站坐着,重又垂眼抚摸怀里的小黑:“在下是孤鬼,流离人间寻不出归路,已有两百九十七年。”   “三百年了?”慕容九惊道。   江玉楼将小黑放回地上,慢慢走向窗前看着月色,不语。   一个孤魂在世间流离三百年不得离去转生。   慕容九心中一叹,看着江玉楼站在窗前,清泠泠的月光透过他的身体,将他笼罩成了一位琉璃仙般的晶莹形态,月光照落地上,他望着窗外那三百年间,白日下不可触及的一切。茕茕独立,失路之人。   “为何要我帮你?”慕容九问他。   “只有你能看到我。江公子是阴命,可见鬼魂。”   “我知道我可以看见鬼,能有幸帮到你,倍感荣幸……但是我没有替死者超生的本事。你是要我为你请道士做法设台好寻轮回之路?”   江玉楼只是低眉叹笑一息:“道士救不了我,我已死去三百年。不知为何,总是无法投胎转生?”   慕容九有些不懂了,啧嘴想了一番:“那你为什么死去三百年才愿去投胎?”   “呵……”江玉楼有些自嘲,他道:“岂是我不愿去投生?”   慕容九更不懂了:“那你是怎么回事?尘缘未了?”   “尘缘未了……”江玉楼眸光暗了一暗,声音渐渐没下去:“也许吧。”   慕容九见好像是这一问掀起了他的伤心,大抵是些生前旧事。便咳了两声又问他:“那你要我如何帮你?”   “找到我的尸骨,安葬。”江玉楼转过身来,又坐下,小黑依旧绕在他脚边欢实的溜溜打转儿。“魂魄不能往生的原因只有被下咒,抑或是未被入土安葬。我一直不知自己的尸骨在何处,应该是未被安葬吧。”   他的这话说的极淡,却令听的人倍觉凄凉。   他死后孤凉着实令人怜感,慕容九深觉自己应该帮他寻骨安葬,只是要寻线索去找才行,不知生前事,何来的线索?且慕容九也好奇,挺想知道这江公子的那段生前。   便问:“关于你尸骨所在之处……你有多少线索?”   “我死后有三天三夜看不见周遭事物,只是魂体浮于世间无助的流离,更看不到我的尸首被人放在了何处?我曾试图寻找它的位置,却只在我死后的前七天里,偶尔成功感受到过它的位置,我听见那里有淙淙溪流,鸟鸣环涧,闻到了刺蓼和桃花的味道。我想,我该是被放在了一个静美的地方。”   说到那静美的地方时,他眼里竟浮起了心向往之的笑意。   慕容九趁机笑道:“不如你与我说说你的生前,也许还可从中找出些线索来。”   江玉楼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清冷冷,那感觉的确是流离世间太久故而生无可恋的孤鬼,像他这样的鬼,估计生前也是个清高孤冷的公子哥儿,多数不喜欢被别人问及相关事迹。   他没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先苦情的诉说一段生前如何惨死,死后如何凄苦,故而求爷务必援一把,愿来世为奴为仆……说明他的确没有要说那生前百般的打算。   不过九爷好奇,就是想知道。   他再接再厉的笑:“江兄可否与我说一说?否则九爷我该如何替你找尸骨呢?”   江玉楼又冷冷看他一眼,语气依旧是极淡:“萍水相逢,无何可说。九公子只要替在下寻找便好。”   “人鬼殊途,这都能萍水相逢?缘分可见呐,你不打算说说你的事儿,我又如何找?你的线索寥寥啊!”   江玉楼只是自顾的摸了摸脚边的小黑:“你可常抱这黑猫安睡?”   “家中老父管的紧,只让抱着媳妇儿睡,哪让抱个毛畜生睡?”   “你夜夜抱着它睡,我知道的。”   “你知道?”慕容九转念一想,想通了,想必是这江公子一直在自己身边徘徊。   “用这只黑猫去找我的尸骨,黑猫可以看见我的魂魄,只要让它再吸取你的阴气,也许它就可以看到我的尸骨在何处?”   慕容九抽了抽嘴角,担心道:“怎么吸?”   “让它咬你一口,且你得抱着它连着睡九晚,方可染上你的阴气。”   “啊?”   “如果你不愿意,也无妨。”   慕容九笑道:“倒也不是。”半天,又忍不住问:“既然你早知有这方法可以帮你寻得尸骨,安葬超生,那为何要等三百年?不如与我说说你留恋人间的缘由,好歹你我“萍水相逢”,且有一命之交,你也就当是报答我啦!”   江玉楼清悠悠的看他,血色淡淡的薄唇却是勾人的好看,齿间似有一息轻笑:“是九公子在报答在下。”   慕容九盯着他那唇瓣盯了半天,愣愣的收回眼,干干笑了笑:“啊……对!对!是江公子先救得九爷我。”   江玉楼远远的看他,也不再言。   小黑已经窝在江玉楼膝上眯睡起来,慕容九笑着步入外间,去抱小黑,借机坐在他身边,还是那一问:“九爷我不喜欢心里结着不明了,不如江公子就与在下一吐为快,三百年无人诉说亦无人倾听,要是我,早就憋死了。”他适时的感慨一句:“玉楼……三百年,可孤寂否?”   他这一句感慨,江玉楼果然似有些触动,神情似有些恍惚,竟抬过眼来有些悲伤的看着他,似准备要说,却终究不说。   江玉楼似有些触动,慕容九见果然有效,又怕他过了这劲儿就不会再说,赶紧就朝他边上凑了凑,故作开玩笑的跟上一句:“你若不说,我可就不帮喽,九爷我这人其实也挺忘恩负义的。”   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很明显这清高的人不会喜欢受人威胁,江玉楼听完这话就转头来看他:“九公子不愿帮忙?”   “呃……不是,不是。”慕容九赶紧笑道,几乎是陪笑道:“刚才是开玩笑,江公子可别气。”   心道,话说九爷我什么时候怕过谁?此时怎就怕了这一脸弱不禁风的人了?大约他是鬼的缘故。爷我怕他一秒变狰狞把我给吞了?   江玉楼见他这样,倒也未气,却也不知在想什么,起身又走到窗前看着幽幽夜色。   想他生前定是很爱站在窗前发呆,一身白影,一身孤独,他像是一个早已习惯孤独的人。   “我留在世间是为了一个人。我死前有一事想问他。”半天后,他又有些黯然道:“只是如今却不想再去问什么,生若尘埃,死如浮烟,黄泉碧落间,谁又能记住谁?总是要忘记,不问也罢。”   就在慕容九已经打算打消追问的时候,江玉楼却与他说起那个人——李承璘。   慕容九听他说时,觉得这名字熟悉的很,片刻后想起来,李承璘是我北黎第十四位国君,已崩世西游近三百年。   那还是李承璘当太子时的事了。   话说这李承璘贵为太子,当与那时的江玉楼不可能有半分交集。   只是命运造弄,也算是那李承璘一手将江玉楼拉进了自己的生活里。   ——   江寒看着对面坐着的李承璘若有所思,又看了眼他手里在把玩的扇子,便问:“你这扇子,换了?”   李琰也凑过来,笑道:“还真是。之前是大学士张志和给题的一篇雅赋,现在倒好,只是个清竹扇面儿。你不是挺喜欢那扇子的么,怎么换啦?”   李承璘将现手上的清竹十六骨扇甩手一开,扇了几扇,才道:“当了。”   “当……了?”李琰惊疑:“那扇子且不说,你常把那镂玉当了扇坠儿挂在上面成天摇,该不会是一并当了吧?”   李承璘眉毛一挑,很是随意的笑道:“那扇子碰上个不识货的本就不值钱,不连当了那玉坠儿怎么得钱呢?”   “那玉坠儿是父皇赐的,你都敢当呀你?”   “父皇赐的东西太多,他自己也不会记得那么个小玩意儿的,六哥你太担心了。”   李琰摇摇头:“唉!反正什么事你都干,我也是懒得说你了。”   李琰这厢急,却是急的没上正题,还是一旁的江寒又问:“你不缺钱,非当了玉坠是要急用去做什么?”   李承璘合了扇子,又把玩了一番,竟痴痴自笑起来:“是为了买那幅画。”   “画?”   两人倒是少见他这样,江寒道:“看你这反常的样子,真像个女儿家藏了心事?”   李琰不禁笑道:“心事?太子的心事可是国之大事呐,要么就是忧国忧民的祈愿,要么就是安邦定国的大策,您太子这心事倒是该同那些王宫贵臣们商协去,可别来折磨我们俩。”   “我最近看上一个人,很喜欢。”李承璘难得正经却是更显反常,他说这话时,表情淡定,笑容刚好,眼神诚意。   两人又被他这不正常吓了一跳,李琰又笑道:“呦,能被太子你看的入眼还不带涎笑如此正经的说出来的人,长得可是天上少有?”   “我只是看了那人的一幅画。”   “嚯,那你倒底是看上人家一幅画?还是看上那人了?”   李承璘有些闷恼:“我只是见过他的画,还不知是姓甚名谁。”   一听这话,两人更蒙了,江寒不禁失笑:“如今你看人都看画了,内涵了。”   两人明显是嘲弄他。李琰又和过来:“嘿,六哥我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画儿,让您这么眼高的太子都学会透过画儿看人了,那画上画的是个俊男呢?还是个美人呢?”   “我说……”李承璘“啪”一合扇,晙二人一眼:“我怎么就认识了你们这群败类了?”   “败……呵……”李琰忍不住就嗤笑一声:“败类?我们要是败类,那你可就是个祸害。太子殿下你现在不该是在宫中经太傅的授课么?如何在此相遇呀?”   李承璘嘴角勾笑,眉毛抬得比天高:“本太子早已加冠成人,有独立成人化的思想见解,哪还需听那帮老古板叫什么经?”   “呦,说的好像您弱冠之前就有好好听过似的?”   “……”李承璘身子懒懒朝后一靠,声音更懒:“本太子今天真是够修养啊,否则早将你们两个拖出去斩了!”   “罢了罢了,不要再合着讽他了。”江寒摇摇头轻笑。   见李承璘恢复了些正常,江寒就阻止了李琰,转头再问李承璘:“你倒是说说,怎么就因一幅画看上人家了?”   “画的东西我倒也不认识。”   听他这话,江寒也终于无语的笑了:“画的何物你不认识,画者何人你也不认识,这就看上了?你就没想过这画是前朝哪位的遗迹?”   “画是今朝旧朝我还识不得?那墨迹入纸也顶多不会过半月。”   “防不得是仰慕者临的。”李琰道。   “呵,如此,当真也是临得了我的心意上,我也去寻他。”   “真画得这么好?”   李承璘又将扇子摇上一摇:“自古好画多的是,只是一幅画只有一位独求的知己,本殿下,就是这画的知己了。”   “那画的什么你不认识,那你总看过画上的落款章印吧?”江寒问。   李承璘一颌,笑道:“江离。”   “江离……熟悉。”   “真的?”李承璘啪的合扇凑过来:“快替我想想!我找了几天都没落个消息。”   江寒端起茶,喝上一口,不急不忙,似故意卖着官子。   李承璘只是死盯着他不放,一双眼睛目光灼灼的,就非等出他的话不可。   江寒无奈一笑,这才道:“是我那六弟。我想起来了,见过他画上落款的字,好像是叫江离。”   “字?”李承璘明显激动,一手按下江寒手上的茶盏:“那你那六弟的名字叫什么?”   江寒拨下他的手:“江玉楼。”然后继续喝茶。   “我这就去你家府上找他!”   “喂?李承璘你没听岔吧……江寒说的是他六弟呀,不是六妹,你还一副思色猖狂的样子干嘛?”李琰见他说着真就要走,立刻眼疾手快的拉住他。   “六弟如何?”李承璘回头。   “六……这不是六弟五弟的问题,是男人呀!太子你是断袖么?你怎么可以是断袖?还是你此刻要立志做一位断袖?”   ☆、第五章 公子清冷   对于李承璘的行事风格,江寒倒是每次都试着作淡定旁观,但李琰总不能,总不能看着李承璘这么胡闹。   李琰一面拉着李承璘的手不松,一面又转问江寒:“话说江寒,你江家不就是你行五最小吗?你何时凭空生了个六弟?几岁了?”李琰冲江寒偷偷挤眼色,意思说,你就说三岁,绝了他这胡闹的念头。   江寒轻轻合上茶盖,不紧不慢道:“上月加冠。”   李琰他也不想想,三岁的孩子能画画?   关于李承璘这位皇帝不得不提一提,在他坐皇位之前曾是个出了名的太子。   李承璘生母是前皇后,就是之前的元妃。   元为伊始,数位排首,可见其深得皇帝专宠,故而子凭母贵,李承璘出生就是个太子,且在元妃为后在世期间,无论这位太子生性有多顽劣,行事有多折腾,他都是个子凭母贵的稳太子。   没别的原因,就因皇上独宠皇后。   后来皇后不幸病薨,后位易主,幸而李承璘还是太子,不过新皇后无子,但是娘家底儿厚,皇帝为了平衡势力便厚待皇后,应了皇后的好意,将太子交由新皇后视为己出。   于是新皇后便成了太子的母后,虽然李承璘嘴上尊称这母后,但心里多少还是不情愿。   如今这太子已成人,只是那不羁的性子仍在,只得多劳国母费心了,也好将来扶持其隆登大典,自己落个皇太后的位子稳坐。   李承璘这位太子多数喜欢待在宫外,便衣出行寻常事儿。   那日也是在宫外,在集市上看见有个小贩摆着字画儿摊子叫卖,便觉得有趣儿,从来多见书生文人卖文售墨,眼前这小贩浑身内外,无一丝文气,倒贼眉鼠眼,黄瘦尖楞,更像是个倒卖“文物”的。   一见稀奇,李承璘便过去看看,结果就看见了那幅画。   李承璘当时摇扇问那画上的草木叫什么?小贩挠挠后脑勺答得含糊,只说是种常见的草,一时想不起名谓。   李承璘笑:“常见?本公子就没见过这稀罕草。这画是谁作的?”   小贩又挠挠腮,含糊掩辞,总之就是忘了是哪位便宜卖与的。   李承璘让他带自己去找,他又挠挠耳,又说是忘了路。这小贩怎就不会忘了收钱?   不幸当日钱不离身的李承璘偏就没带钱,他直接将扇子给了小贩,然后拿了画去四处寻人。   没人认识字江离的文人。也根本就没人知道谁字江离。   他这个生性?爱玩的太子,早将黎安城玩了个上下数遍,早晚的抱怨繁华昌明的京都黎安太小。   那一日,他找不到那个字江离的人。才发觉,黎安太大,人太多。   ——   那一年的黎安,一川春草,满城风絮,梅黄细雨。   梨苑的两树梨花盖雪,树荫正好,小童子在一旁点了一炉熏香清淡,李承璘欣然走进时,江玉楼正在树下作画。   李承璘就静静的看着他的专注,也不说话,小童再出屋端茶过来时一声惊呼,才惊觉院中有人。   江玉楼闻声搁下笔,慢慢抬起头看过来,那一瞬,李承璘后来一生都忘不掉。   他记得,那一刻的江玉楼一身水色青衫,袖子挽至肘弯,腕上肌肤与脸色一样白皙,抬起眼来看人时,眸波不动,清清冷冷,站在梨花纷落的书案前,素然一幅扶风秀骨的画卷。   不过他始终觉得江玉楼对自己的第一印象似乎不是太好。   说到这一点时,慕容九也问过江玉楼,江玉楼说他当时抬头,只见远处那人噙着浅笑,抄手闲闲的靠在院门树下看过来,虽清隽眉宇,只是神色之间总带着天生的玩世不恭。   当时江玉楼只像是抽空看了一眼天气一样的随意,看完之后便低头继续作画,太子李承璘便是平生第一次被人给视若空气了。   江家是世代将门,但江玉楼却像是生在鸿儒世家,格格不入。   如今的江家老爷子是退役赋闲在家的北封将军,江家子孙个个儿功勋在身,就说长子江毅就是现任的大将军,在北边驻率三军,家中兄弟中头衔最次的也是个参将有待发展,就连江寒也是个皇宫禁卫统领。反正都不会如江玉楼这般,文笔书卷,虚衔也无。   江寒跟李承璘说,他这个六弟是他爹第五个夫人所生。但所有人都知道,江家老爷子只有四位夫人,大夫人和二夫人同是将门之后,三夫人是苏州盐商的大小姐,四夫人是前任老丞相的千金,这五夫人倒是未有人前言传,更鲜少听过这六公子的事迹,谁想到江家竟会有个书画方绝的六公子呢?   江寒六岁时,将军府门前来了个粗布盘头的妇人,女子长得出众相貌却是精瘦憔悴,手上搀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   那便是五夫人和五岁大的小玉楼。   五夫人靳氏是江老将军出征在外时认识的一位农家民女,那时的靳氏长的标志灵巧,十七出头,遇见那时四十左右,雷霆威名的北封将军,后来带着小玉楼找上将军府时,也不过二十有二,正值芳华韶年,却是面黄憔悴。   只是五年相隔,那个当年获她年少芳心的铿锵将军,并不知道她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孩子,他几乎已经忘了她。   她知自己是卑贱身家,又是将军阵前一日相好的,自然不能张扬,所以她才迟迟未来。   靳氏自幼体质便薄弱,经不起贫苦折腾,年年有咳症,只怕是落了痨病,生怕累日积重,就早早撒手了小玉楼西去,又因幼子也该认祖归宗,故而思虑再三还是带着江玉楼来了江府。   心知“侯门似海”,靳氏自然明了那些夫人不屑于与她平起平坐,她也不愿与那些荣华显贵纠缠,故而也从不奢想将军真能给自己一个将军夫人的名分,来此只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想让他将来能有个安身之处,也好过让他从不知自己父亲是谁,受人诟言。   于是后来,靳氏便只要了一处别院独自住着,鲜少与人来往,每日只有老婆子和几个下人带着小玉楼来看看。   待江玉楼七岁大时,独自幽居别院的靳氏越发病重,这两年虽是将军命人常送补药来往,却总抵不了孤苦无依,凄凉相伴,人生如此,不生也罢。   见着母亲日夜病苦折磨,江玉楼执意搬来了别院与靳氏为伴,如此又过了四年,靳氏终于还是去了。   只是自此之后,江玉楼便再未搬出过别院,他继了生母的羸弱体质,也不是个习武的材料,索性便与文墨为伴,独时也不会孤。   江家是将门,人人尚武,可以甩文弄墨,但是必须以能兵善武为前提,这就是江寒为何能文能武的原因。   江家六公子江玉楼虽是满腹诗文,能文会画,但是将门的江家,不需要文墨。才高八斗的江玉楼,在江老爷子的眼里,终究是不成才。   他也不屑这些,自从靳氏离去之后,这六公子素日里也不与人来往,只有江老将军历年的寿宴和每年上香祭祖才出别院。   院中的两株梨树长了十五年,这里便在五年前被他一笔两字题了“梨苑”。从此,来者皆拒,登门不纳。就只有江寒与他儿时说上过几回话,江寒来时,他才会见见。   江玉楼一直都住在江府偏僻的别苑,与家里兄长也就是五六岁那两年一日没几句话的处过那么一段日子,后来靳氏死后就没再多与其来往过。   老将军也不再对这六子寄予厚望,家里人往往也都忘了别院还住着个六公子。   那六公子每年就必要时出现在人前两次,也不爱搭理人,府里上下见了这六公子都觉着面生,若是遇上个新进的家丁还有一回上来问,请问这位公子登门是要找谁?   江寒说起这六弟,只说他虽没他们这几个兄弟过得风彩,却是心气儿不亚,清清冷冷的总不爱对谁低头顺眼,但细处下来,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其实仔细想想,当年的靳氏又何尝不是,五年后若不是因自己病重怕幼子无人寄托,她也断不踏进江府一步,入府不受封,不慕名,只愿闲住在一处。   如此想来,靳氏也是个心气儿高的女子,看来江玉楼不仅是承了母亲的体质,也是继了母亲的脾气。   江玉楼低头作画,也不搭理来人,还是一旁的小童适时替江玉楼问了李承璘一句:“敢问公子是何人?”   “在下李……”李承璘盯着江玉楼看的恍然,这才直身笑道:“陈璘,在下陈璘,仰慕公子墨彩,特来登门求一副扇面儿。”   小童仰头看看江玉楼,江玉楼画好一幅,直身走过书案,到两树之间的线绳下抬手晾画,目若无人。   小童见了便继续与李承璘说:“陈公子请回吧,我家公子不赠画儿的。”   “排闼而入是在下方才失礼了,在下赔罪。”李承璘将手中扇子扇了两扇,谦谦一笑:“只要江公子一幅扇面儿,千金愿买。”   小童又道:“我家公子的画从来不卖的。”   ☆、第六章 凉言逐客   李承璘又将身子靠回树上:“哦?可是在下就是在集市上见了公子的画才慕名而来的。”   听闻这话,江玉楼才朝李承璘望了一眼,语气极淡,倒不像是在问人问题:“你于集市见到了我的画?”   李承璘一合扇:“正是。当时为求公子墨宝,在下情急便用手中的折扇给换了,如今才特意来求江公子的一幅扇面儿,公子当允不当允呢?”   江玉楼却只是对小童子道:“砚童,以后我丢掉的字画都不必再扔了,当即烧了便是。”小童子低头道了声,是。然后江玉楼又自顾铺宣作画。   小童子又走过来对李承璘躬身道:“陈公子,我家公子不赠画也不卖画,公子请回吧。”   李承璘眯起眼睛笑了笑,看着院中挂的全是在风晾的画,落款皆是江离。   他走近正低头落笔的江玉楼,笑道:“你字江离,原来是因这梨苑的缘故。”   江玉楼落了一笔,似是不太满意,抬头看李承璘,李承璘又道:“令兄常说六公子文雅墨渊,今日一见,人如画,画无双,真是好看。”   这一夸,有些话外意,江玉楼听出来了,眉心一皱,颇有些不高兴,清冷冷道:“五哥让你来的?”   “正是令兄江寒,在下与他是莫逆之交呢。”   江玉楼转身,像是要进屋,对身后的小童子道:“砚童,奉茶来。”   江玉楼说他对李承璘的印象极不好,不请自入,言语嬉笑,那日他肯让他进屋喝茶,全因看了江寒的面子。   不过慕容九可不这么想——   若当日李承璘先礼敲三声门或者是事先让小砚童通报,想想以江玉楼的性子,肯定又是来者皆拒,登门不纳,那李承璘肯定连进也进不来苑门,还不如不请自入再赔礼道歉来的划算。   说这番见解时,江玉楼看慕容九的眼神有些复杂:你们都一样,这就是纨绔子弟的行事思想么?   江玉楼看在五哥的份儿上答应给李承璘一幅扇面儿,便问要什么样的?   李承璘当时就指着墙上挂的那幅与当日见的一模一样的画,想来这样的画他平日里画了不少。   看墙上那幅画的比自己用扇子抵下来的那幅更好,他便好奇问:“敢问江公子,这画上的是什么草木,在下倒是从未见过。”   “僻山荒谷的贱物罢了。”   江玉楼莹白细长的手指捏起茶盖,拂了拂温气茶香,声音比那茶盅里浮起的氲气还淡:“刺蓼,生于山涧,于静幽间,自生自落。”   此时室内只留一柱馨香,他们面前只一一放了两盏清茶。   文人墨客都喜用竹兰入画,松梅作赋,他倒是常以些不起眼的草本成画。   终于,那幅扇面儿的事儿就算是定下了,于是李承璘便常以看画为由来梨苑走动,常以仰慕之言来沾沾这江公子的墨宝之光。   不过来来去去,江玉楼总共也没与他说过几回话,总是李承璘在一旁搭话,越发来的勤快。   江玉楼画画只看心情,不想画的时候便不画,那幅刺蓼的扇面儿本想搁一搁等想画了再画,却又不想再看到那整日来叨扰自己清宁的人,于是便早早画了,结果李承璘笑着说,不满意。   江玉楼也没恼,就是接过去扔掉,又再画。   李承璘就那么每日必来,有时也不说话,就那么嘴角眼底都是笑意的靠在一旁,看他作画,看书。   江玉楼拦不住他来,也就只当他是空气。   有时雨天他便在窗前看书,碰上他心情好,也会趁着细雨在廊檐下作画。   渐渐的,只要江公子朝哪边扫一眼,一旁的陈公子就给他把东西递过去。后来李承璘又找着催画的借口帮他研磨,站在他身侧,离他极近处看他作画,渐渐发觉,自己竟忙了那小砚童的许多差事。   每次江玉楼将画绘好给他,他总是笑着摇头说不满意,江玉楼每次也不多表情,像是习惯了似的,直接将画扔了,再画。   只因是给江寒的面子,既然自己答应了给别人一幅扇面儿,多少让人满意才行。   但是九爷听到此处,真想说句实话,这画是不要钱的,真不带他李承璘这么挑的!   慕容九估计江玉楼迟早要恼李承璘,只怕这陈公子要弄巧成拙了。   李承璘在江玉楼那儿磨了半月,也没见江玉楼给过他什么多余的表情,不管是喜了怒了,还是忧了怨了,江玉楼眼底眉梢的神情皆是文风不动,搞得那陈公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喜了怒了?还是忧了怨了?   又在想,他若是喜了,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怒了又会如何?怒极了会骂人么?真想不出这凉玉般的公子要是破口大骂会是什么样子?   李承璘那日笑道:“我闻公子名中带玉,见之果真面白如玉,颜若美玉,音若玉朗,却不想润玉温和,奈何江公子你却是块凉玉呀。”   江玉楼画笔稍滞,头也未抬:“陈公子若是寻玉,城外南山积玉。”   “人家都说南山下藏有流贼,本公子又不是求财舍命的人,哪能去?还是这儿好。”   一月后逢上阴雨,连绵下了七日,七日李承璘风雨无阻的来“催画”。   七日的阴雨,终于将体质本就不牢靠的江玉楼给病上了,几日心情欠佳不曾书画,只是坐在窗边连着看了三日的斜雨。   李承璘见江玉楼近来的脸色越发白下来,恐他是病了,那日来便从宫中带了药来,不时的在一旁闲言与他聊天儿,江玉楼看连着几日的风雨中,梨花落满,一地的雨洼浸的惨白,眼神里终见到了些情绪,明显的悲伤。   李承璘不知他如何就伤感起来?只是见了就心疼的紧,于是连绞脑汁,心中急转,脱口道:“嗨呀……小楼一夜听风雨,梨花满地不开门。”   他说完,以为江玉楼会认可的看他一眼,结果无声回应。于是才发觉是自己这诗句像是对错了,慌忙改正:“……玉楼一夜听风雨,梨花满地不开门?”   这句连李承璘自己都不肯定的诗,竟让江玉楼真就转头来看了他,江玉楼转头看他道:“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   翌日晴芳好,梨苑一地梨花未扫,院中一炉熏香缭缭,江玉楼一卷书在窗前看完,起身出门进院。   李承璘进来时,正看见江玉楼持扫帚在院中扫一院的梨花,他病未愈,李承璘要拿了他的扫帚来扫,江玉楼只说不用。   李承璘见院中无砚童,便诚心要帮着扫,一来二去的推抢,江玉楼有些不耐烦,最后说一声谢了,不用,扫帚已被李承璘抢了去,一扫帚便扫了江玉楼三扫帚的活儿,江玉楼脸上却有些隐怒,不言的进了屋,关了门再不出来。   第二日李承璘再入院中时,江玉楼如往常在院中作画,李承璘知他昨日不悦,虽不知原因,但今日决定不再自作主张抢他什么,连墨都没敢去磨,只是在一旁乖乖的看了一会儿。   江玉楼一幅扇面儿画好后让他过去看,李承璘笑着过去,却肯定是要笑着否定的。李承璘笑着摇了摇头后,江玉楼依旧面无表情,但这一次,他只是将画好好的铺在案上,问他:“陈公子,可知“六法”?”   ☆、第七章 灰飞烟灭   李承璘欣喜他头一次主动与自己问话,只是这头一次的问话,他就茫茫然答不上来,笑道:“六法?”   “画之“六法论”?”江玉楼看他一眼,卷起的袖子缓缓放下:“陈公子若是不知谢赫的“六法论”,在下可以为公子浅说一下。”   见他一笑,李承璘亦笑道:“愿闻其详。”   “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风气韵度,遒迈姿容,陈公子在我的画中看到了什么?”   李承璘愣了愣,放着以前,又或是放着旁人,他肯定是嬉笑一句:本公子光看你那画姿仙逸就足矣了。但这人是江玉楼,他倒是如何也不敢轻慢的说出来了。   江玉楼低头看画:“公子不懂六法,如何评说在下这一幅幅画作的好坏与否?又如何要反复否言在下的画作?亦或是,在下的画中空虚无一,骨韵形貌不值一提,真令公子觉得一无是处?”   “非也!”李承璘果然是弄巧成拙,此时却不知该如何答,该说自己故意推拒,只为寻由借机常来梨院会你?还是……什么也不解释,继续微笑摇头否定,那肯定是不行,搞不好江玉楼拂袖一挥不干了,从此画不作了,送客!   李承璘正想着怎么回答,江玉楼又道:“陈公子请回吧,从此不必再来,在下技薄,绘不出公子心中画作。”   “江公子误会了,在下深慕公子画作,岂能说公子画的不好?”李承璘见无法,索性直接了,笑道:“在下仰慕公子,故而借求画之由常于此处来往。还望公子莫怪。”   江玉楼回头看他,眼神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没说话。   第二日,李承璘照常来。   见江玉楼已经不再作画,只是一人在窗边看书,身旁小童子端了杯茶上来后,便轻轻退去。   李承璘笑着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垂眼翻书,翻了几页后,江玉楼抬头:“陈公子为何日日来此?我昨日已经说了,不再予你扇画。”   李承璘笑道:“在下本就是为沾染六公子的墨宝之光而来,先前一直以求画为由常来,每每狠心否决公子的佳作时,也狠是无奈心痛,既然昨日江公子已知我心思,那我正好也不再掩盖,可以光明正大的来,如此甚好。在下以后来,就是冲六公子你来的!”   江玉楼合上书,眼光清寒的看向窗外:“既已无画可寻,便无来往的理由,陈公子请回。”   “无画还有别的,玉楼若是有兴致,陈璘愿与你做无话不说的知己。你整日孤居这无人的别苑,可孤寂?”李承璘道:“如此才情的江玉楼难道就要这么孤独的老于梨苑?”   “陈公子多心了。老死孤苑还是才空无人赏,都是江玉楼自己的事。无需公子管。”江玉楼起身,要往院中走,李承璘赶紧起身拉住他:“我不是想管你,是我管不住自己。江玉楼……”   “公子与否,与在下无关。”江玉楼打断他的话,拂开他的手,冷淡说道:“陈公子豪野性情,见之欣喜便逐之,敢问公子又了解在下几分?”   李承璘一怔,颤颤的收回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玉楼便再不看他,走进了院中。李承璘在身后道:“这便是江玉楼么?清冷孤傲。”   “陈公子恼了?”   “当然没有。”   “不急,迟早会恼的。”江玉楼头也不回:“陈公子请回。”   “……”李承璘明显有些失望,人家已再三下了逐客令,不走也不好,便抬脚走人,身后江玉楼又淡淡跟了句:“望明日,不劳公子再来。”   李承璘脚下顿了一顿,眉头皱了皱,踏步出了别院。   第二天,他果真没来。后来几日也未来,连着有七八日都没来。江玉楼也落了个清闲,只是他没察觉,自己已经几日未再作画写诗。   “后来他真就一直没来?”慕容九问江玉楼。   江玉楼没答,只是低头摸着膝上的小黑,却微启唇低声的笑了笑,像只是在笑给自己听一样。   慕容九觉得自己问的是废话,后来李承璘要是没来,又岂会有如今这遗害了几百年的一出?   江玉楼走到门边,外面已是天亮,此时门掩着,隔着窗纸透进来的光线如半聚半散的一道道薄雾,薄薄的落在地上,他刻意避开,坐在门开即见的茶座旁朝慕容九看过来,眼神里似乎还留着方才那一抹笑意,他这样子,真说是那仙雾中的玉仙人也不为过呀!   江玉楼嘴角有了些浅浅的笑意,他说:“他虽纨绔,却也难得是个有心之人。”   那日李承璘熬不过八日又来了梨苑,原来是闭关宫中让太傅教了自己学诗文绘画,好与六公子有得交流,能深入了解。   慕容九深佩服这太子的耐性和诚意,也好奇他此次是否又是弄巧成拙,便问了江玉楼。   “诗词歌赋他是看了不少。”江玉楼笑道:“却是宋词对了辛调,李诗和了杜赋,还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慕容九笑道:“你当时也是这副笑意拆了他的台?”   江玉楼正要开口,门却在此时被霍然推开!   “少爷起床了!元宋乔三位公子到了,等着您呢。”留财冲了进来。   “江玉……”慕容九急上前几步,江玉楼早已不见,只余一缕常人不见的青烟在空气飘飘散了。那一门外灼光猛的一照,也不知江玉楼如何了,不至于……灰飞烟灭吧?   “蠢货!谁让你开门的?”慕容九转脸对留财道。   “三位公子找少爷呀!我来喊您起床梳洗……”留财见少爷正装齐发的站在那儿,没了话。   “那你不会进门前先敲门?”慕容九道。   “留财知错了。”   “错了就罚你抄诗百首!”   “啊?!”   慕容九猜他定是在想:这不是夫人一直罚少爷的招式么,怎的少爷又来罚我了?   “怎的?”慕容九冷他一眼。   “少爷为何如此动怒啊?不就是推了一下门么?虽然直接了些……”留财小声嘟嘟囔囔。   “抄不抄?”   “……抄……”   “这还差不多。”慕容九抬脚就要出门,又回身:“本少爷问你,那三厮此时找我干嘛?”   “不是少爷您上次说,要请三位公子再去懂香春喝他个十坛不归的么?”   “有么?”   “有!”   ☆、第八章 山寺无非   江玉楼凡是不称意的画作,都会让小砚童给打包扔掉,小砚童每次便只是随手扔在院后不管,后被别院打扫的下人捡了去当宝,辗转便卖到了集市上。   再说那日江玉楼院中扫花,不是砚童偷懒。   那两株梨树是靳氏来这院中头年所值,亲手培大。   江玉楼搬来院中住,每每梨花落,靳氏就让小玉楼去扫了,她说花落人残,落花神伤,不想见一地残败。   故而久之,这梨花一落就成了江玉楼习惯去扫,别人扫不得。   那日江玉楼坐在窗前,见雨打梨花落精光,想到过世已久的母亲,难免触景伤情。   所以总结说来,李承璘那日抢扫帚多数是触及了江玉楼的怒点,故而也就让一直无情绪的江玉楼借画逐客。这后话是后来李承璘问起,江玉楼说起的。   不知云兮寺,数里入云峰。   慕容九累的半死,终于爬上了山中寺,去会那酒肉穿肠过的老和尚,无非。   此时寺庙里僧侣们在做早课,披着袈.裟,神情虔诚严肃。   无非这个老和尚实在不算是个和尚,唯一合格的就是他那头上无发,九点戒疤。   无非不是个省心的和尚,主持他老人家给他赐法号“无非”,不是为旁的,只是求他别再无事生非。   无非打小为僧,四岁就皈依了佛门,传说无非入山时顽劣捣蛋,闯祸比吃饭还勤,于是改法号“无非”。   如今苦伴青灯六十四载,也给他赚了个监寺,结果又因一顿肉就给卸了职。当然,那顿烧鸡是九爷带给他捎的。他缠着慕容九耳边叨叨碎碎了半个月,慕容九心说爷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就累死累活爬上山给他捎了两只。   慕容九之所以与这老僧交好甘受累,大抵是因为小时候的事。   无非之所以打小就在佛门,是因他体弱常病,他爹娘听说放在佛祖眼皮儿底下好养活,于是便将四岁的无非拎上山。佛祖慈悲,无非从此无病无灾,如今已高寿六十八。   慕容九出生就是个背阴的命,没生什么大病,就是常常见鬼,整日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二老见独苗日日神神怪怪,以为邪魔附体,便请法师作法驱之,后来依旧神神怪怪,而且常常神神怪怪,便以为是个招邪体质,恐有一日被妖邪吸光精魂,恹恹早逝。   二老听说山上的云兮寺,有个无非大师年迈健朗,正是佛祖眼皮儿底下养大的,于是就将当时六岁的小九也拎上了山。   预备剃发之时,无非在一旁说了句:“这位小施主慧根深厚,如今皈依我佛,定能修行正果。”   慕容家二老一听大师断言儿子有深厚慧根,唯恐他真修成了正果!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万一儿子真一心归佛,将来如何还俗?出家人无欲无求,首先就将财色戒的一干二净,若儿子还俗之后还心念佛门,则更糟,不求财如何继守家业?不贪色如何继传香火?儿子可是慕容家的独苗!   于是无非举着剃刀前的一言,让慕容九在凡间逍遥了十七载,令他至今感激。如今带两只烧鸡来也是应该的。虽然烧鸡让他没了监寺,但他倒没怪慕容九。   慕容九心里估计,他是不敢怪,怕自己再不给他捎鸡。酒肉这事儿无非也参的彻底,常言酒肉穿肠心自留佛,这回又让他偷偷揣了两只上来。   九爷这厢累的慌,一月前就给无非出主意,山上空气好,草肥雨露清,定有不少山味,为何不自己动手寻荤,何苦累爷这厢?   无非白他一眼,年岁七十,如何操戈上阵满山跑?   感情他要真跑的动,他还真能去后山大开杀戒……果真不是个和尚。   慕容九怀里抱着小黑,身后带着留财,不辞辛苦的登上山寺,香火篮子里上层摆大把香烛,底层藏两只片好的香鸡,真是罪过罪过。   此次来,不仅是为了犯罪,也是为了行善,救人一命七级浮屠,救鬼一命不知会如何算?   慕容九此时来找无非,正是为了江玉楼的事。   自从那日之后,如今已隔四日,江玉楼依旧未再出现过,他不禁有些担心,是否是那日留财推门让他被日光伤了的缘故?   山树百年,遮的西角禅院一小半,无非正坐在树阴下,弓着背缩在摇椅上打盹儿,头低低的垂在胸前,脚边蒲扇松松挂在手里。   慕容九让留财在佛堂等着,独自左手抱猫,右手提篮,进了无非禅院,篮子刚放下,无非就睁开老眼,瞳光发亮。   慕容九心道,爷我有耐心,就边看着他吃,边与他说了自己遇到江玉楼的事。   无非吃完一抹嘴,又将慕容九怀里的小黑抱过去逗了逗:“这江家公子死了三百年,只怕尸骨无存喽。”   “尸骨无存?”   “他说他曾感受到山涧花香,那是他死后七天间的事,如今都三百年过去了,他尸骨三百年不埋,风化日晒或是浸水稀释,早该不剩了。”无非将猫又逗了逗:“所以他才流离世间不得超生,魂差不引。”   “那该如何?”慕容九问他。   无非笑道:“小九呀,还真是难得见你对什么事这么上心呦。”   “上心你个老鬼!我不是对你吃烧鸡的事儿也挺上心的么?”慕容九最不爽的就是被人叫小九,偏偏这老和尚叫的最多,还常以一副爷爷叫孙子的口气。   “你想帮他?”无非笑的更开,一把老皱纹,眉眼眯眯的笑道。   “否则也不会来找您老了。”慕容九担心道:“你说鬼要是被阳光照了会如何?”   无非笑道:“那还能如何,灰飞烟灭呗。否则鬼干嘛躲那些白日。”   他这一言让慕容九不免担心,当时他见江玉楼躲得挺及时的,不至于灰飞烟灭吧?无非看他一眼,又道:“那江六公子应该没事,不过他的尸骨就不知了,要寻他尸骨可不能光指着这小黑球,毕竟时隔三百年……只怕他是等不得了。万一他当年的尸骨被丢在八百里外,这小畜生有多大本事嗅到?万一尸骨不是被丢,而是被藏呢?否则怎会三百年也寻不到。所以说,要找,还要靠脑子去找啊。”   慕容九觉得无非这话倒是在理,看来要缩小寻找的范围还得从江玉楼生前,起码是死前的线索找起。   他便跟无非商量好,等找到了江玉楼的尸骨,让云兮寺主持一场法事,替那苦命的江公子好好超度一番。   临走时,慕容九又想起一件事,便转身问无非:“你刚才说“只怕他是等不得了。”是什么意思?”   无非眼里只有那篮中所剩的半只烧鸡,低头掀盖闻香的盯着看:“你觉得一个魂魄至多能在世间逗留多少年?”又风轻云淡道:“三百年,够久啦。”   慕容九又等了一日,江玉楼还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纵看全文的诸多位公子,玉楼总是让我心疼。   ☆、第九章 九世回忆   懂香春的姑娘何时见着都好看,但慕容九今日在懂香春,见着听着的,却总觉得太吵闹。   面前三厮倒是玩的乐乎,酒是一杯一杯下肚,钱是一把一把的朝姑娘手里塞。慕容九在旁冷眼看着,突然想起,自家那二老为何见自己就头疼,直骂败家子儿。   此时九爷的脑子反倒是清明了,见眼前之景,当真是败家,可想自己以前是有多么的败家?   乔丞之看他半天没活劲儿,便奇道:“近来也不常见你人,你这个“书香世家”的小九爷怎么安生了?”   “我看是个“铜臭世家”才对,你看他,腰缠万贯怀里还天天抱个只吃不吐的饕餮。”元笙笑道。   “你们懂什么?”慕容九摸了摸小黑,眉毛一挑:“爷这是让它沾点儿爷的纯阳之气。”   “纯阳?”宋离岸喝一杯酒差点儿被呛死,咳了两声道:“小九你最近怪得很,以我阅女无数的眼神来看,你有心事。”   慕容九一听小九二字,白他一眼:“爷的事你莫管,你还宋离岸呢,宋公子你自己就苦海无边,还想送谁离岸呐?”   “呦,九爷恼了!”元笙乐道:“宋离岸这就是你多管闲事了,九爷哪有什么心事呀,他就是有心事,无非也就是今天那家公子长得气人的俊会不会拐了昨天那家美的疼人儿的小姐。要么就是……”元笙转头盯着慕容九压低声音,笑问:“你又见鬼了?”   “嗯。”   慕容九这一嗯不打紧,把周围几个姑娘吓得不轻,面前三厮相互看了看,问道:“那你找我们来,是要干嘛?”   “讲鬼故事?”   “还是请人帮你驱鬼?”   慕容九笑了笑,对他三人举杯,纷纷喝了口酒后,他一搂身旁的姑娘,对三人道:“你们多找些人,帮我去附近山上山间搜一搜,仔细找找,找他的……尸骨。”   “你没开玩笑吧?”乔丞之和元笙齐道。   “小九,你真见鬼了?”宋离岸小声附过来:“我有护身符,回头让人给你送去。我再请个法师,保准打得他魂飞魄散……”   “别胡来。”慕容九一把推开他。这一手刚推开,眼前被挡的视线就豁然明朗,正看见一袭白影站在鸳鸯牡丹的屏风前,一眼清冷的看过来。   不知怎的,慕容九心里一虚,直接将怀里的俏姑娘给推了出去。   那姑娘坐在地上楞楞的看着慕容九,边上三位也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刚要问什么,慕容九已霍地起身冲出门去。后面三人直呼:“小九你不说这次请客吗?别先溜啊!”   外面是白日青天,慕容九追出来自然是见不到江玉楼的,也不知他在何处躲着?他便在伞摊上买了把伞当街撑开,走在人群里寻着,果然,不久后,身侧便站了一个白衣。旁人看不见,江玉楼确行在他身边。   江玉楼也不说话。   慕容九见他脸色比上次更白了些,怕是上次留财推门让阳光照了他的缘故。   慕容九瞥眼朝四下看了看,说实话,慕容九爷这还是第一次,大白天的当街打伞,又不是爱美的姑娘家,此时一街望去,就他一个大男人撑着把突兀的纸伞,而且自己肩晒一半在外,一伞偏一大半的打着空无人影的一侧,总觉别扭,便将伞朝自己这方移了一移,看起来起码正常些。   这一移,江玉楼差些肩膀被晒,他连忙贴近慕容九身边去躲,手下意识的就抓住了慕容九撑伞的手,将伞朝自己那边移。   江玉楼的手冰凉,握上慕容九手上的刹那,慕容九身子一抖,确是冻的,只是,心却猛跟着跳。   刚才差些又伤了他!想到此处,慕容九连忙将伞全移到他那边去,也不管旁人的怪异,一把伞全像是在给空气打。   “为何追我出来?”江玉楼松开他的手问。   慕容九也不知自己为何慌慌追出来?不过非要想个回答还是有的,他想了想:“上次留财推门让阳光灼了你,不知可是伤了你,我追来替他向你道个歉。他看不见你,你可别怪他。”   “无事。”   江玉楼的确话不多,一路到了慕容府也没再说第二句。   一进房间,留财就又进来,悄咪咪道:“少爷,老爷和夫人知道您又去懂香春喝酒,正气着呢。”   慕容九撩袍坐下,喝了口茶:“要如何?九爷我可是独苗,动家法打死了就没了。”   留财将纸墨给少爷铺好,笑道:“嘿嘿,老爷说,等您回来,罚您先抄一百首再说,如果下次再去,就罚千首,再下次,万首,说保不齐最后能抄出个状元来。”   九爷嘴角一抽,真是被吓到了,翻倍也不带这么翻的。不过下次能抓到爷再说!   他将杯中凉茶一干而净,沁心凉爽,勾唇一抹笑,对留财道:“九爷我上次罚你抄的那诗百首呢?拿来。”   留财茫茫乎的看了自家少爷一会儿,后恍然大悟,才知他上次罚自己是为了这次预先垫底。   打发走留财,慕容九起身关了门窗,这回上闩,省的再被推门而入。   “你都是这么玩乐度日的么?”一直站在一旁的江玉楼看过来。又道:“如此的九公子,如何继承慕容家业呢?”   慕容九笑道:“当年的李承璘不也是被你说成纨绔,后来还不是一样可以当皇帝?”   江玉楼便不再说话,慕容九给他倒了杯茶,又问他:“你在世间徘徊三百年,可曾又见过他?”   “何止是见过。”江玉楼看着面前的茶,只是没喝,语气平淡:“我跟随了他八世,他有两世夭折,四世只活过二十几岁,两世高寿。他在八世轮回里,有一世为相,一世为将,两世为穷苦书生,一世为平凡耘耕的田夫……却是世世孤鸾无妻,代代无后。”   殊途之遇,慕容九心中有些触动:“那他可知是你?”   “如何知?”江玉楼苦笑摇摇头:“前尘往事,一过奈何便都会饮汤相忘。”   慕容九静静听着江玉楼的八世记忆,心中替他凄然。   “不知为何?我世世都不能附身为人,只能将魂魄短暂的附于畜生体。不过也好,也看了他几世。有一世,我附身他相府檐下的一只喜鹊,眼见着他步步青云,再步步落寞,在他平步青云时总忙碌于名利场,待他落寞时才发觉廊下有一处鹊窝,时常抬头与我诉说,那时身形影语,已是孤单落寞。又一世,他为将军,拓敌千里,风驰疆场,我附身为他的战骑,随他七年刀剑战甲,最后那只毒箭飞来,他从我身上坠下,我就卧在他身边,看着他死去......我记得他死前眸中的疲惫,临死遗言被厮杀淹没,但我听到,他说早想歇兵卸甲,清茶一生,来世不为武,愿为一世书生,清贫也好……   后来,他真的成了一世清贫潦倒的书生,我附了他捡来的一只花猫,看见他的画,画的比我的还好,意气盎然,自在洒脱,想来那一世虽清贫,他却是快乐的。”   回忆间的江玉楼眼神朦胧,有笑意,亦有苦涩,慕容九又奇怪:“他辗转八世,就无一世是女子?”   江玉楼想了想,点头说道:“倒是有。有一世,我找他许久不得,原来是因他投身做了女子,我终于将她认出来。只是当时,我不该附于一只银狐体内,银狐珍稀,便被猎人的猎夹锁伤,那世她救了我,抱着我时我已迷糊,看她的脸也是模糊,只是看见近处抱我的那只手腕上,戴的是一对儿银镯,雕镂锦鲤和吉祥草的图案。后来我被救醒,才看清她,姿容相貌竟有七分不曾变。”   ☆、第十章 人入花灯夜   慕容九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茶,江玉楼便开始与他说起了李承璘那一世。   借画逐客后的第八日,江玉楼在院中抚琴,便听见有扣院门之声,李承璘站在敞着的院门旁扣指轻敲了几声院门,笑着朝他看过来——他倒是第一回敲门而入。   江玉楼看过去一眼,没理会,继续抚琴。   李承璘便自觉的走过来,在离他最近处坐下来,耳听着琴,眼盯着他看,江玉楼也不轰赶他,也不理他。   一曲毕,江玉楼道:“陈公子何故还要来此?”说完也没有听回答的意思,起身便要回屋。那一问只像是又逐客。   “我本来是不想来的。”李承璘站起来摇着扇子,倚在树边笑着就是一句:“唉!奈何,是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当真是……相思猖狂呐!”   江玉楼身子一顿,然后是有些恼,直接回屋。   李承璘立刻收了扇子跟进去。   江玉楼在窗边看书,依旧当他是空气,李承璘这回问什么,他都是不答了。   李承璘也不急,二人就这么一直坐了三个时辰,他看书,他看他。最后,他合了书,他还看他,他恼着问:“你到底要如何?”   “缠着你。”   “你……”   “我说过的呀,下次再来,就是冲你来的,没别的目的了。”李承璘笑道,眉眼清隽,带着天生的玩世不恭。   于是就这么一来二去又是三日,李承璘见江玉楼也不再说那些逐客的言语,便寸寸试着近尺,最后也不称江公子了,改叫玉楼……以至于他一叫这名字,江玉楼便又对他视若空气。   看见江玉楼不再作画,整日的看诗词文章,李承璘见了便总要与他对诗,对出的诗句偶尔也能惊得江玉楼不禁抬头或者侧目来看他几眼。   原因是他对的牛头不对驴唇。   后有一日,李承璘问他:“我听说作画只有潜心才能作的好,若是心神不静便作的应付。玉楼近来都不曾作画,可是心不再平静了?”   江玉楼指下琴弦一按,琴音乍止……接着又若无事,抬指继续弹琴。   李承璘问:“那日忘了问你,这曲子你弹了许久,叫什么?”   他不知道,江玉楼最不喜欢别人打扰,不管是作画,看书还是弹琴,可是偏偏李承璘却打扰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   江玉楼不理会他。   “你知道,你要是不说,我会一直问的。”李承璘挨过去笑道。   “江上雪。”   “江上雪,浦边风。是因为张子同吧。”李承璘道。   江玉楼侧目看他,那眼神就像是每次李承璘对错诗一样的惊讶,不过这次,他说对了。   李承璘接着笑道:“我听江寒说,你很仰慕他。玉楼,你是否是想要像他那样的生活?”   “扁舟垂纶,浮三江,泛五湖,渔樵为乐。有何不好?”这是他第一次在李承璘唤他名字的问题下回答他。   “张子同的斜风细雨,结果最后却是个溺死的命。”李承璘的眼神似在叹息,这样的神情几乎不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似有似无的叹了一息,眉头微皱:“所以说,也许那样的生活根本就不存在吧。”   一时两人竟是无言。   过会儿,李承璘起身,要出院门时,江玉楼依旧坐在琴案前,一缕馨香在身边缭缭娜娜。   “陈璘。”江玉楼第一次主动叫住了他:“是《楚辞》,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所以我叫江离。”   临走时,江玉楼只是与李承璘说了这句无关任何的话,可是也不知为什么,李承璘就是高兴。躺在东宫床榻上天亮也没睡着,第二天又去了梨苑。   “你可知今夜长安要热闹了?”李承璘看起来很兴奋。   江玉楼在作画,奈何一旁研磨的李承璘一直在聒噪,能静下心来才怪。   “今夜是仲秋花灯夜,你可与我同去?”   江玉楼不语,只是在画自己的枝条。   “你可去逛过花灯?”李承璘又道:“夜色甚好,街景喧嚣,夏晚是夜星繁天,虽是夜晚,却亮如白昼,只因那环河满树,满街满城的花灯整整的亮上一夜,人人相携结伴,还有那一对对心系相通之人,相约月圆看灯对诗,我们……”   “不去。”江玉楼不耐烦他的聒噪,落笔点上朱砂,只清清给了两个字。   “你不去?”李承璘看他半天:“那我如何去?”   “随你。总之我不去。”   慕容九听着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他觉得李承璘该是不会放弃的主儿。   结果正如他我所料,江玉楼说那晚,是被李承璘硬拉上街市的。   慕容九问江玉楼当时是否有些恼了?他说他不喜欢人多吵闹的地方,又是被强行拉去的,自然是恼了。   可慕容九看见江玉楼说这话时,却是微微笑着的。于是他也搞不清,江玉楼当时真是恼的?   那晚李承璘带着江玉楼走过了长安的长街,人庭喧嚣,华灯初上。那是江玉楼第一次逛花灯,每年的中秋都是陪着母亲对月怅然,从来不知中秋夜可以这么热闹,人原来可以这么多。   李承璘把江玉楼拉到河边放河灯,似是蓄谋,又将笔给他,要他在灯上写字。   江玉楼见旁人在灯上写了名字,询问卖灯人才知是为死者祈愿,为生者挂心,为自己求缘。   在李承璘期待的注视中,江玉楼写了愿母灵安。   李承璘心中一落,不甘心又如何?人家自然要孝字当头。   走到前方,只见一树硕大,坠满花灯,亮的枝叶煌煌,像极了一盏巨大的灯笼。江玉楼过去看,灯上皆有字笺。   “这是灯笺。每两盏灯都有上下半句诗分开挂。”李承璘道,说着就随手捞来一盏,打开念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江玉楼对诗句根本就是随口便来的习惯,随即就能对上:“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说完竟真就找到了那写了下半句的花灯。   李承璘一怔,然后只是笑而不语,又打开一个灯笺,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   江玉楼又要对,却被人抢了先。   “与谁执手立中宵!”   一听是个女声,爽快伶俐,当真是不带半分拖泥带水。   李承璘心中失望几分,看过去,一个女子拨开身旁的花灯,正朝他看过来,她面容姣好,笑意盈盈的看着李承璘:“公子的诗笺,本姑娘对上了。待我找到那只花灯来!”   江玉楼看了看李承璘,有些不懂,便问李承璘:“对上了又如何?”   李承璘笑了笑,牵了江玉楼的手,又不怀好意的再笑笑:“你知道为何明明是一句诗,却要分别挂在两盏灯上么?”   江玉楼不防自己的手被抓住,一缩手就要抽出来,李承璘却抓的更紧,笑里依旧不怀好意,直盯着江玉楼道:“因为如此还能对上来的,就该是一对儿,就得要在一起。”   江玉楼一怔,愣愣的看着李承璘,李承璘见他愣了,正想趁机再进一步动作,比如拥他入怀……不想良辰美景不虚设,只恨有人插足。   方才那毫不拖泥带水的女子已经一眼找出那只花灯,冲李承璘就过来了。   江玉楼才反应过来,回神就要挣开李承璘的手,李承璘却抓紧江玉楼的手,拉着就跑。   江玉楼在后面道:“你拉着我跑做什么?”   李承璘笑道:“不拉着你跑,等那女子缠上来就完了!”   江玉楼挣他,恼道:“放开。”   李承璘推开人群,还是拉着他跑,手也是抓的更紧,边跑边高声笑道:“那女子对的好,似此星辰非昨夜,与谁执手立中宵?自当与君执手立中宵!”   那一晚的长安,花灯如昼,映河星火。   身后的江玉楼,眼底眉梢,竟也有了一分笑意,眼底的清寒,似乎也不再是那么清清冷冷。      ☆、第十一章 劫入贼窝   算起来,今天是第七日了,即使是白天,慕容九也将房间门窗关紧,这样阳光进不来,以便江玉楼随时出现。家中二老发现这独苗又开始神神怪怪,大概又要请法师来准备一场法事了。   于是慕容九不得不诓谎称自觉腹无诗文,预备闭关苦读,悬梁刺股已备来年科考。   二老欣慰涕零,撤了院中房外的些许下人,不许闲杂叨扰。   自上次被罚抄诗百首,留财每每入少爷的房门,便有了敲门的习惯,然而现在,他敲门也进不来,少爷是闩门。   今日有些阴天不雨,江玉楼想让慕容九带他出去走走。他说阳光若是太好,即使是在伞下罩着,在外面待久了也会难受,像今天这样阴云天出去正好。   慕容九便带了他往玉湖边钓鱼。   江玉楼在慕容九伞下左边,眼睛蒙蒙的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慕容九见他这两次来,魂影愈见稀薄,心中隐隐担心。   湖边树影斑驳,落落散了一水面,虽是夏季,却是清清澈澈的平静。慕容九说想起江玉楼以前问过李承璘一句话,他问他,如有将来,是否会与他一叶薄舟共看江风,斜风细雨也不归?   “他当时如何回你?”慕容九问他。   江玉楼不答此问。只说:“九公子可否带我往湖中一游,今生做人做鬼,还真没一叶扁舟过。”   他这一言,难免令慕容九心中替他凄凉,于是立刻就雇了船家过来。慕容九便撑着伞,带着他坐在平船上泛湖观景,乌青的天阴到一半便絮絮的飘起小雨。   一江雨幕朦胧,青灰云云。   慕容九看见江玉楼坐在身旁,眼睛依旧蒙蒙的看着湖风斜雨,第一次见他笑的有些幸福,斜风细雨不须归。   不知前世的李承璘是否答应过他一生斜风细雨,但至少,在他这一生要去轮回之前,算是真正的斜风细雨过。   要说李承璘纠缠江玉楼有什么坎坷,那便是江玉楼的不冷不热不搭不理。要说有什么算得上是惊心动魄的劫数,就是那次南山一劫。   自灯夜之后,李承璘越发得寸进尺,他言江公子整日闭苑幽居,于修身不益,非隔三差五拉着江玉楼出苑去晃荡。江玉楼有时确实是恼着不愿出去。   慕容九听到这里,又生预感,估计陈公子这次又要弄巧成拙了。   果不其然,继续听江玉楼讲下去,他心中大夸自己英明神断。   这回李承璘拉江玉楼去渊回江泛舟垂钓,他俩刚出城就遭了劫。   劫匪扬言城南积玉山,山上英主名南玉,仰慕公子才高貌美,特来劫之。   话说这城外三十里处有个积玉山,名源于山上积玉。   不过那是百八年前的事了,如今只是山名尚在,山玉已空。否则那山上蟊贼也不必占山为王,只管守山挖玉便是。   慕容九还以为那女贼头子看上的是才高貌美的江玉楼,不想她说的才高和貌美,是李承璘。   当日那女贼的手下桑怀领兄弟劫人,恐伤了人,就当道撒了迷药将二人放倒扛上了山。其实李承璘身手不差,只是不想人家那药雾一散,也容不得他防备。索性二人无伤,醒来江玉楼也还在身边。   那帮粗糙的兄弟只将二人往那炊事房一丢,便去忙活山寨的红喜装备去了,待李承璘醒来已是天晚,正好夜宴备全,红灯高挂入喜堂。   李承璘朝那女英雌身旁一坐,才惊觉这南玉女子,正是那夜花灯树下对了自己诗笺之人,缘分缘分。果然是躲得了那夜十五,躲不了下月十五啊。   女英雌这厢情深脉脉要拜堂,李承璘被她狎弄懊恼,再看那厢的江玉楼,只是安坐在席间纹丝不动,他不禁心中黯然,遂愤然不屈道:“这位女英雄……女英雌,在下若是不娶你,又如何?”   南玉笑道:“谁说让你娶我?看你这境地,分明只是让你嫁我而已。”   “嫁你?”李承璘不禁大笑:“天下还没几个敢娶本公子的。你要娶我,可是忘了聘媒婆上府配八字生辰,问户籍姓氏。你这回一劫,可是大错了,我保你此山不保,寨门大破!”   桑怀听这话颇不高兴,又不能向老大的男人指刀,气得直接向老大的男人的男人指刀,将刀又架上了江玉楼脖子上,怒道:“老大,二寨主此话兄弟们听了不乐意……我看这白脸儿书生在这半天,连个字儿都没崩儿,估计也就是个没用的票,撕了算了,看着堵的慌!”   “喂,说了让你别动他!”李承璘提醒道:“他可是江老将军的六公子,动了一根指头,够那将军府率兵将你们这寨子剿上一剿的。”   “江家的?”桑怀将江玉楼的脸板过来看了一看,李承璘立刻急了:“把你手拿开!”   桑怀瞥眼不屑:“江家哪来的六公子?他就是江家的又如何?老子还怕他个江家!”   “你不怕他是江家人……”李承璘眉峰一扬:“那他要是我的人呢?你敢动他,我斩了你全寨!”   “你!”桑怀跳起来:“大当家的,你管不管?不管我桑怀这就先剁了这小白脸儿,再……”   “再什么?”南玉过来将桑怀的刀弹指掀开,把江玉楼的脸捏起来端看一番,啧啧道:“长得让本姑娘都嫉妒啊!你当真是江家的公子?江公子,我看我家相公此番急着回护你,你是他什么人?”   江玉楼下巴被她板着,眼神冷淡的看她:“放手。”   南玉笑着放手,李承璘在那边又笑道:“南玉姑娘雅量,不如先放江公子下山,我留在这儿如何?”   “你自然要留在这儿。”南玉转身,将胳膊又朝他肩膀上一搭:“你也可以换他,然与我乖乖成亲,本姑娘现在就放他下山,如何?”   李承璘绝不想委身贼窝,原因是他只想委身江玉楼。   此时又怕江玉楼逗留贼窝,保不齐自己一个不留神,就让他被桑怀那群莽头蒜给伤了,于是便想询问江玉楼意见。   南玉替他先开了口,她一把搂过李承璘,转脸笑问江玉楼:“江六公子,你朋友要换你下山,他好在这儿与我共结连理之好,你是要留下来喝杯酒再走呢,还是留下来不走……”   不等南玉笑完,江玉楼面无表情的起身,是要出寨。   南玉对李承璘笑道:“你的人,脾气还真是大呀!”   李承璘悲伤望向江玉楼的背影:“玉楼啊,方才我向你表白,你不就该稍稍感动一下么?你还真不在乎我跟这位英雌成亲呀?”   江玉楼顿了一下,回身看了看南玉搭在李承璘肩上的那只手,眉头皱了皱:“祝二位,白头偕老。”   李承璘几乎心酸落泪,南玉暗喜着安慰道:“公子,别伤心了。与本姑娘在一起有何不好……话说公子,你贵姓?”   李承璘一把心碎泪,叹了口气道:“免贵姓李,家住长安,尚未娶妻婚配,但,已有心上人。”   江玉楼欲走,听的身子一震。   ☆、第十二章 你是太子   南玉笑意一滞,一手提他衣襟将人拉近,脸色微凛,眯紧眼道:“李?”   李承璘挑眉勾笑,又是那副玩世不恭:“李姓,李承璘。”   南玉的脸色更冷了。她知道,今天这票,绑大了。   一个寨门弟兄冲上来,慌张道:“老大,山下上来许多兵马!”   南玉松开李承璘,倏地起身:“兵马?官府的?”   “……有军旗,江字。”   李承璘将被捆成蚕蛹般的身子朝座上一靠,笑道:“我早说过了,你们绑了江家六公子,还想喜剧收场?”   南玉目光一凛,对桑怀道:“召集山上所有兄弟……”   “南玉姑娘,”李承璘劝她:“江家带出来的兵连那北边儿都能平,就你们这一寨子都不够抵的。在下与姑娘虽是这般相遇,但也算是有缘有份,劝姑娘一句,莫要无谓反抗,大家都是混口饭活着,如果姑娘你率他们去拼了,怕只有死路一条。现在放下刀戈,我便替你求个情了事。”   “还不劳李公子你费心。”南玉一把抽了剑,对桑怀道:“把江公子关到柴房看着。”   “老大,这江家人带兵上来,不如就把这江家六公子给架刀拉出去,逼江家退兵!”   “本姑娘从来就没听过什么江家六公子!先把他带下去关着。”说完看向李承璘,笑道:“还是这位更有分量,有他在,不怕那帮能平北的兵不退。”   于是桑怀只能领命把江玉楼绑了,带去了柴房。   南玉押着李承璘出了大堂,江寒已带了数百兵马以风火之势攻上来,将一帮兄弟逼的挤退上了寨门。   李承璘站在一边眉眼都是笑意,南玉问江寒:“这位将军好英勇,江家人?”   “正是,在下江寒。”江寒虽是武将,却有文风礼遇,此刻依旧能拱手道:“姑娘请放了此二人,莫再顽抗。”   “我这山寨布置,酒肉开销巨大,花了这么大心思……这票岂不是亏了。”   江寒与她正色道:“姑娘,你可知你绑的是谁?”   南玉将胳膊搭在李承璘肩上,又满意的打量他一番,再冲江寒笑道:“一不小心,绑了个太子呢。”   “江寒,别在这耗着了,玉楼在柴房,先差几个人去救他。南玉姑娘怜香惜玉,不会忍心对我下手的,对不对呀,南玉姑娘?”李承璘对着南玉笑。   南玉也对他笑,然后将剑架上他喉咙:“那可不一定呦,寨中兄弟的命可不能不管呢。本姑娘有怜香惜玉之情,更有大义灭亲之能,忍痛割爱之义。”随后,她高声喝令众人,退后!   “江公子,本姑娘现在就命你带上你的人,滚下山,否则储位易主,掀起的风雨你整个江家也扛不了。”   “我奉劝姑娘……”   “不必劝!退!”南玉一改方才嬉笑,神色一冷,此刻才真像是个女英雌。他们误打误撞绑了皇票,不管放与不放,只怕此次也是难以身退,不如就这么着了。   江寒看了李承璘一眼,李承璘笑着冲他眨眨眼,江寒便抬手示意,让属下后退。   桑怀把江玉楼送到柴房,又不放心南玉那边儿,便急着把人交给了老锅叔看管,自己随即赶向了大堂前。   老叔正在烧汤,回头又抽空看了眼江玉楼,又慈眉善目啧啧笑赞:“好相貌,好相貌,了得了得……”   “多谢老夫子谬赞。”江玉楼竟回了他。   老叔又点头笑道:“好修养的公子,了得了得……”   南玉见桑怀过来,怒道:“笨蛋,他是我们的第二道筹码,谁让你擅自离开的!”   这方江寒的兵马步步后退,南玉的注意力刚转移,李承璘便乘机向南玉出了手!桑怀眼尖,一刀劈向南玉身后的李承璘,李承璘赤手空拳,只能一闪避之,南玉不料李承璘竟已不知何时解了绳索!   李承璘倒是想试试南玉的身手,结果细数几招下来,竟没占多少便宜,不禁笑道:“南玉姑娘好身手!嫁我亏了。”   南玉回他:“太子殿下也是好身手,当真是文武双治的良人好夫君。”   李承璘正想好好与南玉再对几招,试试她的本事,正欲出手,一个老叔就押着个好修养又好相貌的公子上来了,手里还抖着把菜刀。   毕竟年岁大了,一嗓子提起来有些发颤,他尽量朗着嗓门儿道:“都住手!别打别打。再有谁动刀……老叔我也得动刀了……”   江寒忙上前止道:“老夫子莫动!”随后喊住正欲对南玉出手的李承璘。   李承璘一见还有个老头主唱这一出,立刻吓得不轻,连忙下令所有人后退二十步,然后劝老叔:“老人家你别乱动,别伤他!”   “都退下山,以后莫要上山!”老叔硬气起来。   “好好好!”李承璘急忙道:“……我说你手别抖呀!”   老叔拿刀抵着江玉楼脖颈的手抖得更厉害,道:“一把年纪了,不抖才怪。”   “那你先放下刀不就行了……”李承璘看着那把菜刀明亮亮,如果没记错,当时在柴房看见,这刀是新磨的。   “退退退!”老叔也不予啰嗦。   桑怀凑近南玉,小声道:“我就说么,这江六公子才是主角,江家退兵就得靠他。”   于是那场劫色招来的劫,就这么过去了,李承璘一句话,那寨子终究是留着没剿。   值得一提的是,临走时南玉还是觉得李承璘才高貌美,文武双治。便又笑道:“太子殿下,本姑娘仲秋花灯夜可是对上了你的诗,堂堂太子不会抵赖吧?如何,想好待你回宫后,何时来娶我回宫做太子妃了么?”   李承璘哑了哑,却不知该怎么赖这桩。   江寒干咳两声,表示无能为力。   “南玉姑娘,你那日诗对有所差误,“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如此说来,你与他,不算数。”走出寨门的江玉楼突然回身,冷冷清清的丢下了这一句。   这一句,又让李承璘暗自狂喜了大半夜,半夜起来,赏了一殿的宫人银两,又背了几首诗词,方才心境难平的睡去。   这大抵可以说明,江玉楼上次,是醋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多数可以说是两人心事皆已明了。不过水静风起波又动,风平浪静之时,大抵是真正的波澜要来。   那日李承璘深觉得江玉楼也对自己有情可动,不过,等他再兴奋满满去梨苑时,已经是苑门静闭。李承璘不知是何变故,便垫脚跃墙而入,江玉楼一如往常于院中树下焚香看书。   见李承璘一下子落在自己面前,他合书起身就回屋。   李承璘这厢茫然不知他是何故如此,便问他。   江玉楼只道:“陋苑蓬荜,勉强留得陈公子,却留不得太子殿下,殿下请回。”   李承璘知是他怪自己隐瞒了身份,慌忙解释道:“我只是怕你碍于我的身份,怕近不了你……”   “瞒不瞒,你都是太子。江玉楼高攀不得。”   “玉楼,就因为我是太子,才阻了你我?”   许久,江玉楼只垂目一句:“鸿雁在云,鱼在水。”那话之后似带了声难以察觉的叹息,他说完便要进屋。   身后的李承璘愣了愣,在身后喊了句:“玉楼……”   江玉楼终于还是滞了一滞,良久后回身看他,低声一句问来: “如有将来,你会与我一叶薄舟共看江风,斜风细雨也不归吗?”   “会。”李承璘脱口道。   “你不会。”   “你如何知我不会?”   “你是太子,你不会。江玉楼……不要太子。”   ☆、第十三章 抄家灭门   李承璘抢步到他面前:“如果我不是太子呢?江玉楼,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可以不是太子。我跟父皇说我不做这个太子!”   江玉楼被他挡着,站在屋前的阶上,愣了,愣了许久。   其实在那一刻起,犹豫,无奈,挣扎,抵触,都抵不过那信誓旦旦的一句,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不是太子。   那一刻,江玉楼所有的倔强和反抗,都输给了那一刻的李承璘。   水面被吧嗒吧嗒落下来的雨打的晕波满湖,一眼远望,波波点点,很是一番气派。   慕容九又转脸问江玉楼:“那后来呢?”   船夫第三次回头,奇怪的看着他,慕容九终于回他一眼——九爷我就喜欢对着空气说话,怎的了?   慕容九告诉江玉楼,这已经是第七日了,再两日过后便让小黑去找他的尸骨。   也不知这小黑能不能找到?   慕容九不免担心的问江玉楼,如果找不到,会怎样?因为他觉得无非说的不无道理,只怕是有人故意藏了他的尸骨,为了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江玉楼笑笑,不会,生前没得罪过什么人。   慕容九便问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只淡淡道:“死的颇狼狈。”   “你好歹也是江家六公子,为何死的狼狈?且无以安葬?”   江玉楼却忽然有些不舒服,身影闪了几下,倏忽不见了。   原来,不是他这江家六公子落的狼狈,是他整个江家落了个狼狈抄家的下场。真是世事无常,繁荣至极便转凄凉。   后来慕容九问过茶寮里资深的说书老叟,终于挖到了那段三百年前的详情。   那花胡子白髯老叟收了十两银子后,方才捋胡子开金口:“收小爷这么重的银两,实在是因为此段已经鲜少再讲啦,事隔久远,物是人非,听的人也少喽,别的那些说书的也该忘的差不多了,不过老夫这儿迷经齐全,历史悠远,要什么荒怪故事,偏僻典故都有,若你您听得好,日后可与人相传,到我这儿来,我给您送三日闲听免费……”   “老先生少宣传,讲是不讲?”慕容九不耐烦的打断他,又不是花钱费神来听广告的。   老叟呵呵一笑,这才讲来。   近三百年前的江家辉煌了几代,祖辈替君王打下半壁江山,朝堂之上,臣卿左右分列文武两侧,武的那列多是江家震着,是真正的肘骨重臣。   到江玉楼父亲这代,虽说江老将军年迈退养,但是江家五子个个负职举重,且不说江寒负责整个皇宫的安全,光说那大公子江毅,三军主帅,握兵数十万于北面,拥兵自重,守可卫一方疆土,动可撼半壁山河。   这样的江家,世代为将,忠则是国之顶梁,逆则是君之祸患。   先皇承着安逸江山,故而无祸无患,导致碌碌无为,但是到了李承璘的父皇这一辈则不然。   李承璘的父皇李崇则,虽是生来龙体薄弱,劳心竭力而至龙体多病,却是与先皇不同,绝不是个吃素的,比起他的父皇,李崇则这个皇帝有着所有君王常有的猜疑,具备所有王者该有的警惕之心,他时刻盯着这个屹立前后五朝重权在握的江家,防着那个拥兵自重的江毅。   他一直盯着,盯到病重也不肯阖眼松懈,终于,江家真的暗动操戈了,操戈的人正是镇守北面,拥兵三十万的江毅。   在皇帝病危之际,那握兵的重臣结合朝官暗结的势力,意图夺君之位。   君主的猜忌第一次显现出了实用,李崇则蓄备已久,只等将军入瓮。   试想那是一场如何的腥风血雨,山河动荡?是一次怎样的君威震怒,抄家灭门!   江家世代忠心积德,只这一次给败个精光,还没抄到江老将军头上时,老爷子就已经用多年配身的战剑刎颈罪了祖先。   事发突然,江寒疾奔偏院,寻江玉楼。   江玉楼搁下笔,笑了好一会儿。江家的风雷之势他没摊着,这灭门抄家之祸倒是没得躲,外人皆不知江家还有个私生的六公子,这提刀数人头的时候倒是将他给想起来了。如此算来,他还真是个江家人,只是所有人都要迟在断头台上来认识他了。   江寒是跑来救他的,但江玉楼也懒得走出去惶惶奔藏,于是来请他的便是李承璘,李承璘直接将人敲晕了带走。   可寒已经是走不掉了,他是江家的五公子,堂堂禁卫统领,谁不认识?不过江玉楼不一定。   江老爷子死前交代,江家造孽,若是江家断了香火,那他真就死也无颜去地下面祖,江玉楼是江家六子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见过的人也不多,老爷子临死前将见过六公子的府中人都灭了口,又吩咐各位夫人孽子,在断头之前不可提江玉楼一字。如此,也不知能否保江家一脉。   老叟喝了口茶,说到此处,连连感叹。   慕容九半信半疑,不是说当年知道的人都灭了口么?这老叟是从哪儿编来的?   老叟捋着一把胡子笑道:“当年老将军一剑扫了府中上下,可真就有一个没死透的,反倒是躲了去上那断头台的悲剧,活了下来。”   九爷一口茶喷了个一道彩虹出来,这都有?戏本儿里唱的才有吧。   老叟不满被质疑职业素质,便瞥眼道:“否则那后来长安城中,也不会一时传遍呀,老夫说书,虽有夸大,却不是讲胡话,行业素质,不胡编乱造,此段乃是老夫的太太太......太太爷爷传下来的。”   “既然江家六公子的身份要保密,如何又传的满城皆知?”   “后来新君继位,赦了那江家遗子的罪,从此人人都知道江家还有个书画才情,风流倜傥的六公子。只可惜呀……”老叟又捋了捋胡子,摇了摇头叹息道:“太晚喽。”   别了说书先生,起身出了茶馆,慕容九的心中却有了些怅然,这些时日已经听多了江玉楼的故事,他觉得心也跟着莫名凄凉起来。   匆忙回了府,却不知心里是在急什么,进屋照常关了门窗,心里方才平缓下来。一转身,只见江玉楼就站在自己书案前,正低头看着案上的那幅画,皱着眉头。   慕容九走了过去,看了看他正在看的画,扪心自问,颇惭愧。   江玉楼问:“这便是九公子的画?”   慕容九笑叹道:“唉,不知那李承璘原何就因一幅画,就赖上了书画才情的六公子,我便也好奇去找那刺蓼,结果画笔粗陋,见笑见笑。”   江玉楼只是看着画,眉眼低低的笑了笑,然后执笔拂袖,道:“帮我研磨。”   慕容九慌忙就抡起袖子去磨墨,江玉楼沾墨提笔,在那宣上挥洒勾勒,他眼前无物,但刺蓼已在心间根生,片刻便具象于纸墨之间。   最后落款,他写的不是江离,而是“玉楼”二字。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以名落款。”他将快笔轻轻放上笔架,平淡笑道:“赠与九公子吧。”   慕容九受宠若惊,又问:“为何以名落款?”   他清清道:“我这一生,在这世间徘徊太久,却原来......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世人不知江玉楼,不知江家六公子,不知江离,现在,就连我自己找了三百年,也未曾找到自己。如果真找不到我的尸骨,”他又苦笑一声:“也许就真证明不了我曾存在过吧!至此一生,能留下的,就有这纸上的一个名字了,如今,不如就交由你保管。”   “为何交由我保管?”   “因为......没人记得我,也没有人想起我。”他的神色有些落寞。   “如果找不到,你会一直留在人世么?”莫名的,慕容九的心里似在期盼着什么。   “会灰飞烟灭吧。”   他一怔,立刻说:“不会的,我会帮你找到的!”   江玉楼摇头笑:“已经是第八天了。”   “告诉我你的故事!也许能找到其他线索。”   慕容九想,他的故事,三百年前,三百年后,都没人知道,但至少现在起,还有个人可以听他诉说,替他记着。   待江玉楼醒来时已经在皇宫,李承璘是把他藏在哪儿都不放心,索性就将人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暂以宫人身份藏着。虽知不是长久之计,但也想不出此时何处,可以让他安心。   皇帝撑着病平息了一场大风波后,倍感心寒,倍感疲惫,于是一病不起,不过这江家的事儿算是告一段落了。   江玉楼留在宫中两月,没人知太子身侧的那个宫人江离,原名就是江玉楼,其实,也许也无人知世有江玉楼此人。   眼见着皇帝一天天病危垂暮,皇后那边儿盯得太子这边更紧,深怕在这就要等着接位的时候,太子这边儿再生什么变故。比如德行不正,依旧顽劣,那可如何继承大统?   父皇病重,李承璘倒也不再如以前那般顽劣任性,有江玉楼在宫里,也再没见他再悄出宫门一步。皇后很是满意,于是就有一日命人送来羹汤慰之。   李承璘已经得圣令,在太傅辅助之下代理政务。那晚李承璘在灯下看奏章,江玉楼坐一旁看书,灯下神情专注,眼前玉人真是入眼又入心。   自两人同居相伴两月以来,不,自两人认识以来,李承璘就只牵过江玉楼的手跑过灯夜长街,看过江水山景,再无其他。   此时看奏折看累了,眼也被灯照乏了,可眼前人却是越看越入心,心中折磨,心痒难耐。   江玉楼察觉到对面正在盯着自己,一抬眼,四目相对,李承璘的心扑通一声,差点儿没跳出来,江玉楼淡淡收回眼,继续看书。   李承璘咳了两声,退了殿内宫人,然后又小心瞄看对面一眼,又咳了两声:“……江离,本殿下……口干了,要喝茶。”   江玉楼看他一眼,便合上书,来奉茶,杯子放上书案,又要坐回去,转身就被李承璘一把给捞住了。   李承璘捞住了他的腰,从后将人锁在怀里。   两人是头一次这么抱着,真是够纯洁的,其实李承璘早不想这么纯洁了,主要是江玉楼从来清清冷冷,让他每每见了都不敢不纯洁。   江玉楼惊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慌忙推搡他,李承璘此刻如宝在怀,哪松得了手,只将怀中人抱的更紧,心下直想将人直接扔上床榻,彻彻底底的诉个长相思兮无穷极。   ☆、第十四章 公子骂人   怀里的江玉楼低声挣扎,李承璘脑子里胡思乱想。于是不能想,越想越腹火中烧,一把就将江玉楼摁在了书案上!   江玉楼惊呼一声:“你,你做什么?”   李承璘低头啄了一下他嘴唇,看着他瞪大的双眼,嘿嘿一笑,那气氛……   那气氛任谁也不该来打扰。   皇后就是个害亲的,一碗羹汤命人端了进来,不合时宜,好死不死。一碗汤,那宫人吓得直接洒了半碗。这等良宵苦短……谁稀罕那碗羹汤!   于是这一幕免不了就让皇后知道了。   皇后是个角色,注定将来是太后的命。从容淡定不露声色,灭了那帮宫人的口,封锁了那晚的一幕,太子就要等着登位——他不可以是个断袖!   关于那晚的冲动,若不是那送汤的宫人来,江玉楼还真拦不住李承璘,于是越想越气,四日内,江离再未与太子说一个字,逢面隔离三步,任他笑语相应,招手陪笑,只视若空气。   试想想,天下此时,敢视明日之君为空气的,也就只有他江玉楼一人而已。   却不知,太后那边早已暗中观察,堂堂太子如此宠溺一个宫人,成何体统?   将来就要当太后的人了,如何会让一个宫人阻了多年计划的收成,太子断不能因为一个宫人而失了体统,没了皇位。   她的怒火自然不会去烧太子,但绝对要烧了了这个江离。   一日皇帝病重,咳血不断,拉着太子过去说话,那架势真像是要交代后事。   李承璘匆忙便至,他虽到哪儿都带着江玉楼,但绝不会带出自己的东宫,这一点,太后派下的耳目早已摸清。   于是东宫里的江玉楼正如常一样,独自于偏殿喝茶看书。不过多会儿,便觉浑身燥热,眼见这宫内无人,只有几个日常的宫女立在殿内。   江玉楼心中难受,已经入秋的气节,却越发觉得闷热,直汩汩的冒冷汗,神情意识不受控制,一帮立在殿中的宫女立刻关切凑过来询问。态度相比平素甚为亲热。   江玉楼越发觉的自己不对劲儿,避开宫女就往边上退,一帮宫女也不知是怎的,偏就黏上来。   江玉楼慌张推开几人,踉跄跌了几步就软在地上,浑身只觉得酥酥麻麻,耳边便是女子的温香软语,他心中骇然,这感觉,分明就是想纵欲求欢。   宫女们将手似有似无的在他身上摸索,已有的要去解开他衣带,江玉楼心中愤恼,捱着难受一把推开:“滚!”   “滚!”及时冲进来的是李承璘,看见江玉楼已是衣带见开,心中那般翻江怒火就发上来,一脚踹开两个宫女,喝道:“来人!把这几个给我拉出去打死……”   “不要杀她们……”江玉楼颤颤的匐在地上:“是有人指使她们……她们也是无辜,如此杀了会……不行……”   “来人!把这几个贱人给先押下去!”李承璘怒喝完就去扶起江玉楼,不料一碰到他,他就像被烫了一般推开他,脸色烫红:“别碰我……”   “玉楼……你被下药了。”李承璘要靠近他,他又向后躲了躲,靠着殿柱艰难道:“给我备冰……水,给我准备冰水……”   “来人!”李承璘唤宫人抬来浴桶,放了半桶冰块,满了一桶的水,江玉楼合衣仓皇的扶着桶沿爬了进去。   看江玉楼在冰水里哆哆嗦嗦还在冒汗,冰冷的雾气笼了他一身,李承璘就站在一旁急起来:“玉楼,感觉好些了没?还难不难受?”   江玉楼只是皱眉闭目,手紧紧的扳着桶沿,抓的指关节发白也不说话,只顾着哆嗦咯牙,这体内燥热,外又冰寒,冷热内外催逼,岂能不难受?   江玉楼抬着眼皮刚看他一眼,就仓皇避开:“……出去。”   李承璘怎会离开?他生就怕自己一离开,江玉楼就在这水里有个好歹,他这身子骨本就虚薄,那经得起这样冷冻着?   “别待了,你身子弱!”   李承璘焦急等着他回话,他怕自己若强行拉他出来,只怕事后又得被他视若空气无数天。最后没等到回话,李承璘一咬牙也不管了,直接就要将人抱出来。   江玉楼却缓缓睁开了眼,但已被折腾的有气无力:“不用担心……好多了,已经没事了。”   “那赶快出来!我抱你出来!”   “我没事……再等一会儿。”   李承璘见他脸上都白成一片,那还顾得了许多?直接就将人捞了出来!手一入水,那刺骨的冰凉穿遍周身,他冷的一哆嗦,当真是不能再让他待在这水里,准能冻出个历节病。   将江玉楼放到榻上,人一个劲儿的哆嗦,已经蜷成了一个虾米。李承璘看着心疼,便想给他盖被子,又看他身上衣物湿透,便伸手给他褪衣服,江玉楼警惕的一抖,转头看他。   “……给你脱衣服,”李承璘讪讪收回手:“换了衣服就给你盖上被子。”   江玉楼只是哆嗦的看他,李承璘又道:“你身子弱……我怕你冻伤了。”   江玉楼不再说话,也不知是拒绝还是默许,李承璘便小心的给他脱衣服,脱了外衣,又来脱里衣,最后要脱中衣,江玉楼一身湿漉漉的衣服,渐渐要被褪完,李承璘喉咙里咕噜滚动了一下,不敢多想,却发现江玉楼的肩膀紧缩着,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   李承璘一情急就把他板过来看,江玉楼刚才已经强行冷却下来的身体又烫起来,面色绯红。   “玉楼!”李承璘急道。   江玉楼情不自禁,颤颤的伸手去抓住他,额头沁汗:“承璘……承璘,快抱我......抱我回水里……水里……”   “不行!”李承璘反握住他的手,那岂不是要冻掉他半条命。   “放开我……”江玉楼颤巍巍的去扳李承璘的手。   李承璘一把将他按在床上,擎肘将他压制在身下,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有更好的方法。”他说着,低头压上身下人的唇瓣,一口噙住久久不放,任他挣扎,任他闷哼,待他不挣扎了,浑身发烫,方才松口。   “……混账!”这是第一次,江玉楼骂人。   曾经李承璘就想象,这样不温不冷的玉公子,是否也会骂人?要是骂起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却不想,是这样的情景,面色绯红,眸光躲闪,恼羞成怒。   李承璘笑了:“骂吧骂吧,本太子今天就是要霸王硬上弓,你就是骂了我也开心。”   身下的江玉楼一僵,没再说话,侧目不肯再看他,手暗暗的攥紧了身下的衾被。   李承璘见他这样,恐他是气了,小心道:“玉楼,你愿意么?若是不愿……若是不愿……”   “罢了。”江玉楼无力道。   李承璘灵台一震,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盯着眼前人激动的看着:“真,真……真的?”   江玉楼偏头恼道:“不然你现在便可下去。”   “当然不行!当然不行!”李承璘已经抑制不住激动,自己日思夜想,时时看着都想吃掉的人就这么抱在怀里了,打死也不能再放了。这回就是他那病重的父皇端羹汤进来他都不管了。   他一口就压上江玉楼的唇,应时就觉得身下的人有了反应,身体又开始发烫起来,李承璘伸手进了他的中衣探索,薄衣下的肌肤炙热,他将一只手渐渐向下寻索,另一手就解了衣带,江玉楼似乎紧张,又也许是药物所致。   李承璘贴在他耳边呵气:“玉楼,闭上眼睛……交给我。”江玉楼只紧抿着唇也不说话,也不知道是难受的还是紧张的。   李承璘低声说完,出舌探他耳际,唇齿戏谑间就是一咬,江玉楼不禁松唇一呼,李承璘似是很满意,唇迹渐渐延直脖颈,衣物已经被褪了个干净。   情意诉说,莫过行动,这厢当真是诉尽了相思,话不尽的无穷极。      ☆、第十五章 本太子不干了   已经是第九日。   江玉楼说那次,是皇后命人在茶里下了药,为迫他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宫闱,这样即可将其治于死罪,又可让太子怒恨他,死心断情,此举既可除了江离,又不会伤及太子与皇后的感情,因为没人知道是皇后做的。   当然,这种稳赚双赢的结果,是在无人知此是皇后之计的情况下才成立。   那日李承璘几乎是穿上衣服就窝着火去提了那几名宫女来问话,以及殿中当日换水备茶,站岗的宫人都给一并提了。   皇后交代的事自然不能说,于是便免不了一顿刑下不得不说,李承璘这个太子,与你放低身份嬉笑时无妨,真拿起身份嗔怒时,就真是个太子殿下!   那帮宫人被打的血拉拉时方觉悟,如此也是死,被皇后拿了去也是死,反正好死不死,于是终于说了。   此事之后,李承璘对这个本就谈不上爱的母后,心生了芥蒂。   皇后将来可是要与这未来皇帝母慈子孝于天下的,因为一个宫人就让太子不受了自己控制,来日为国君,又如何控制?   于是,皇后心中暗定,还是要除江玉楼。   李承璘原本是为护江玉楼,才将他系于自己身侧,不曾想,这才是他祸延及后的地方。   李承璘看的紧,搞刺杀不可能,也未免太张扬,更恐惊了皇帝那厢。于是还是下药。   宫中之地永远拔不尽的就是眼线和卧底。   李承璘换了东宫一批人,但也防不得宫中代有才人出,各领主子百计从。   于是,只要李承璘一离东宫就是机会。李承璘也没想到,自己这后母除掉江离的决心竟会如此重,竟是耐力心力全费尽。   经过半年相耗,终于还是让皇后钻了空子。   那日待李承璘回宫时,江玉楼终究躲不过一杯毒茶。   李承璘怒急了,二话不说就抱着江玉楼直奔皇后寝宫,要解药!   试想若真心要毒死一人,何来解药?有解药又岂能给?   无凭无据,皇后自然不认,在她心里,太子为一宫人闯徽延宫,也是荒唐。于是一句怒斥:“不成体统!”便让其回宫。   李承璘岂能让,认定了就是他这后妈所为。   眼见皇后就是在拖延时间,恐江玉楼撑不住,李承璘软的不行便急的上硬,几欲与母后言语相击。   皇后也是怒的发指,死活不肯让,再过一会儿便能除掉此人,岂能让?   最后李承璘抱着江玉楼上前一步,竟急道:“儿臣不知母后为何非要步步逼害江离,此次儿臣只来求母后交出解药,如若不然……”   “不然如何?”皇后大怒:“不然太子你就要弑母么?”太子的反应有些超出她欲料。   李承璘目光一寒,心里也冷了,此时的江玉楼断然是拖不得的,但是当真要弑母,也是做不得。   于是,一向对后妈不服软的李承璘届时轰隆一声,跪在了皇后面前:“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与江离无关,母后仁慈,请开恩,赐儿臣解药救江离。”   皇后惊讶的看着跪地的太子,作为后母,儿子肯服软认错,她是该感到些心理上的平衡的,但是不然,李承璘虽一直称她母后,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肯真心低下头说一句软话,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江离。   所以她有危机感,来自江离。此人还是留不得。   “本宫没有解药,因为毒害他的人不是本宫。”皇后冷声道。   李承璘低头看一眼唇色由紫发黑的江玉楼,又抬头看皇后,亦冷冷道:“江离若死,儿臣生无可恋,这个太子,我不干了!你想当太后,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皇后一震,一步步的棋局摆好,就快拾子收盘的时候,却生了变故,如何得了?岂能容得?   她气归气,不甘归不甘,但把人逼急眼,鱼死网破,却不是她预料到的,也不是她想要的。   “来人,让刘太医来。”   皇后果真留备一手,若太子就是一时兴起才宠这江离,那毒死便罢,若果真是要非他不可,那真毒死了,最后就会弄得母子异心,也不划算,于是她还是留了后路,毒留解药,至少还可以利用江离来控制太子在这大位将至的节骨眼儿上,听话点儿。   所以解药的条件是,太子登位之前,不得再见江离一面,逐江离出宫。   皇后不想将此事闹大,此次太子这么一闹,也不知是否惊动皇帝那边,所以现在也只得暂且退一步,也只会退到这一步。   当时眼见着江玉楼就将撑不住,也顾不得许多,李承璘便先应了,待来日登基,天下都是他的,他与他,再不必畏任何!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放手,便再没能抓住。   “后来你们就再没见过?”慕容九抱着着小黑,问江玉楼。   “再没见过。”江玉楼起身看着关闭的窗户,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慕容九道:“帮我打开它吧!”   慕容九放小黑落地,过去给他开窗。   江玉楼朝后退了几步,窗户推开,窗外绿影葱葱,清风迎合,引人心神气朗。   他有些欣往,朝前一步,在离阳光只有一寸的地影前停下,看着外面的阳光,浅浅的,温和的留在眸光里:“最后一天了,带我去看看吧。”   这是最后一天。   慕容九抱着小黑寸步不离九天,结果一直不见它有什么异常,吃睡如常,懒惰成性。   慕容九心里说实话,真没把握让它找到什么。   “你真要与我一起去找么?”慕容九有些担心的问他,让他日头下蒸着,就是有伞遮阳,也不是一件安全的事。   “只是想出去走走。”他平静道,有些淡然生死的感觉。   慕容九抱着一只猫,撑着一把伞,以考前压力太大需要散心为由,经二老同意,出了府。   出府后,江玉楼很认真的盯着小黑的猫眼看了半天,硬把那对猫眼盯成了两条竖线方罢了。小黑“瞄”的一声跳出慕容九的怀中。   江玉楼让慕容九由着它跑,说,它在找。   慕容九看着小畜生跑的欢快,东跑西窜全像是散心,累的他倒像是变成了狗。   “小畜生你给我回来!”见它越跑越快,他赶忙去追,只觉得自己此刻活像只满城追猫的狗。一直追出了城,黑猫又往东窜了,何时都没见着它这么勤快过,一只猫活活跑出了兔子的速度。   追出了城也花了不下半个时辰的力气,慕容九累的够呛,靠在树下歇会儿,伞且丢在一边,江玉楼见他累的紧,也没说什么,就立在树下饶有兴致的看了会儿风景。   也是奇了,他一停,那小畜生也停了,跑出老远又乖乖折了回来,就停在江玉楼脚边窝着。   江玉楼弯腰将它拾起,抱在怀里笑着摸了摸,然后若有神思的看着远处。   这几日,慕容九每次他来,都见他魂影越发稀薄。树影斑驳,他站在最密的那一处,背着身子侧脸看过来,说了句:“谢谢。”   “……谢我什么?”慕容九一愣,随后笑道:“你也救过我一命,我也是该帮你的。”   “其实……”江玉楼转过脸去:“那日推你入水的人是我,当时我躲在你身后女子的伞下。”   慕容九又是一愣,原来他是计划好了让自己帮他。   江玉楼看着远处又不再说话,慕容九笑了笑表示无所谓。只是他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凄凉,又接着问他:“……为何你与他,后来再没相见?”   ☆、第十六章 寻我安葬   江玉楼转身看着他,叹息一声:“我无法带着从此一生一世的心情去见他,所以,便没有再见他。”   慕容九有些不解:“可是,你不是也……”   “喜欢他。”他无奈一笑。   “对呀,那为何不去见他?”   江玉楼听他问,眉间轻皱。   他抬头看着天上流云,拂风飘过,吹不起他透明的一角衣袂。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天,神思悠远,眼中的那一丝冷寂渐渐疏淡,语气却是依旧落寞:“鸢飞戾天,鱼跃在渊。”   慕容九听了,不由的心生恻隐,替他凄凉,轻声问他:“你可曾想过他的想法?你与他纵是有天地殊别,李承璘都可以不管一切去靠近你,你又为何步步……”   “步步后退,一味逃避。”江玉楼把话接过去,只是说的无奈。   他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你说的对,这是他的想法。他伟大,可是我不能自私,他是太子,是储君,在当时国君病危之际,他很可能再一步就将君临天下......所以我才更不能在他身边,他不能受人诟病。我想的这些,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我想那时的皇后……也许也是这么想的吧。”   事实确是如此,皇后她的确不会让江离成为一个绊脚石。   江玉楼只是凭着朦胧的意识,知道李承璘一直在身旁照顾他,等他醒来时,身旁已无人。   李承璘本是想等江玉楼醒了,再来一番话别,最后将他送出皇宫,结果皇帝突发病危,皇后恐生变,便要求太子立刻送江离出宫。   待护送江玉楼的十几个人出了城南,便遇了劫匪。   护送的十几个人拼死相抵,依旧全部被歼,原是这帮“劫匪”为皇后人马所伪,旨在设伏斩草除根,结果却遇上了真正的近百号劫匪,两方匪类相对厮杀后,南玉那方得胜。   劫人劫到她寨门前,她便领了兄弟出来会会,没想到被劫的是上次那位真富才情的江家六公子。   虽说江家被斩的满城风雨,南玉却也是个爽义女子,反正没人认识江家六公子,她这回救了也便救了,索性义气到底,护他在山寨住下。   老锅叔总爱来找江玉楼叨叨聊聊,偶尔也叹可惜了那位江统领。   亲人无一,似乎只是眨眼之间,这世间,便又只剩了他孤身一人。   江玉楼又不爱开口了,就像又回到了从前梨苑那般的冷冷清清。他握着那张信纸最后看了一遍,对上烛火烧了个干净。   信是李承璘写的,当时正留在护送江玉楼的马车里,他醒来即可看到。   他在信上说,大位将即,恐有小人谗言太子断袖一事,恐父皇怒而易储,不可功亏一篑,故而先委屈他暂离宫门,待来日登基,定赐他荣华,常伴身侧。事发突然,不及相告,醒而见信便知。   江玉楼合上信,他心寒了,心中自笑了好一阵,他竟是怕自己碍了他的皇位。   他会是皇帝,将来江山延绵,皇嗣无数,嫔妃三千……如此想来,自己在他身边,真真是多余且奇怪的存在,是啊,如何可以留之在侧?渐渐想来,江玉楼此刻方才清醒。   从此,决定再不见他。   再过了半月,只听说皇帝驾崩,太子择日继位大典。   南玉劝江玉楼去见见李承璘,他只看着长风微雨的窗外,无声回应,太子,终于成为皇上了么?   也就是在李承璘登基前一天,积玉山上的山寨被剿——皇后就要是太后了,便想起了江离,查出那日劫匪的窝点,便点兵来剿。   全寨三百来号人如何抵一千兵马的斩杀,桑怀领弟兄们拼死护了南玉和江玉楼向小道下山,结果只将自己的尸首留在了半山腰。南玉负伤而逃,护着江玉楼躲进破屋。   那夜雨下的巨大,轰隆隆的雷声里,只听见眼里浮起雾气的江玉楼问她:“南姑娘……你为何如此护我?”   南玉笑的惨白,一口血吐完,歇了所有力气。   “我相公护着的人……我自然……也得护着……”只此一句话,世间少了一位情义女子。   江玉楼第一次落泪,他拖着伤,淋着洗净腥红的夜雨,亲手挖土将南玉埋了。都说不能入土为安的人不能轮回往生,他挖得一手鲜血将她埋葬。   他藏了别人,自己却等了三百年,无人来藏。   江玉楼拖着一身满手的伤,冒雨回到那间旧屋时,天已经快亮,只是雨未停,风未止,屋内已经有了四五个人在避雨。   淋雨让江玉楼开始晕眩,伤口也生疼,他原想将疲惫的身体挪进去歇一歇,只是见那屋内几人不善,便又退出屋,宁可在雨里坐上一夜。   他身子刚要转出去,身后几人便有了动静,几人过来,纷纷拉他进屋,江玉楼厌恶别人随意碰他,便推拒着要出去,那四五个男人邪笑着围上来,其中两人的脸上可见狰狞的刀疤,面目可憎定是烧杀强掠之徒。   几人见他一身湿透,长得更是引人罪孽,那一双双眼神里的亵恶让江玉楼厌恶至极,只可惜,他没有反抗的余地,他们将他反手在身后绑起来。   那时,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他宁愿死。   于是,他便真就死在了那个雨停晴出的清晨。那时雨停,金钟敲响,新君登基。   李承璘登基后即刻大赦天下,如此就让江玉楼成为无罪之身,他可以以江家六公子的身份面对所有人了。   只可惜江玉楼,死在了他登基那天。   ——   已经出了城郊,小黑还在往前跑,慕容九就不急不缓的在后面跟着,反正他知道只要江玉楼在自己伞下,任那小畜生跑多远都得回来。   又走了一段路,在他左边的江玉楼脚步变缓,脸色白的吓人,虽说是鬼,也许这白的程度更可以证明他是个鬼,但还是让人觉得隐隐不安,慕容九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江玉楼慢慢停下来,疲惫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眼一闭,倒在了他肩上,慕容九心下一急,差些为了接住他把伞给扔了。   慕容九慌张的看着他,一手扶他,一手勉强继续给他撑伞遮阳,江玉楼在他肩上一点点透明,须臾不见,慕容九吓了一跳,慌忙唤他:“江玉楼!”   此时的小黑在山前徘徊不再朝前,似是也没了先前寻找的兴奋。   想来是江玉楼为了找寻尸骨,对黑猫施了法。他耗了所剩不多的精力去施法,本就不可多留的魂魄又于日光下连蒸了几个时辰,于是支撑不住,不见了。   他一旦不在,小黑那本事也就跟着不见,此时只寻到了东面那处山前。   慕容九急忙回去带人去东面搜山。   要到江玉楼尸骨所在的那座山,就要过山前的一条河。山前的河水不急不缓,清澄不深,平浅易涉。他真的如了平生所愿,以水为伴。   宋元乔三人带了一百多人与慕容九在山石之间找了三个时辰,终于在石缝间找到一具骸骨。   夜晚,慕容九坐在房中等江玉楼,终于等到他的出现。   ☆、第十七章 不见去年人   江玉楼在窗前站立,清白透明的身影欣长又显得纤弱。   他看着慕容九,一直也不说话,慕容九不知他是在等答案,还是他已经猜到了自己尸骨保存的并不好,慕容九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神情里,似有隐隐的忧伤。   慕容九告诉他,尸骨所藏何处,腐化的程度,因为已经一碰可碎,便只能用布包裹带回,现在是一坛齑粉被我放在了床头。   江玉楼过去看了一下。   慕容九又告诉他,他的尸骨被五行所困,故而不能轮回,藏的隐秘故而没找到。   江玉楼听完,只淡淡道:“是这样啊。”说完便又是没了话,然后转头看窗外的月亮。   他看了一会儿,直接穿墙而过,立在了院中,看一眼月亮正圆,银光满院,他抬颌迎着月光,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清泠泠的月光撒落他一身白衣,淡淡的发蓝,干净清澈的让人不敢触及。那如美玉般无暇的容颜在月光之下,美的让人心疼惋惜。   慕容九就这么远远的看着他,心中却是莫名的一痛。   江玉楼缓缓的睁开眼,眼睫微微颤动,声音还是那么轻:“今夜是最后一晚。也巧是仲秋月夜。”   慕容九沉默许久,说出一句:“江玉楼,我带你去逛花灯。”   江玉楼听着一怔,转身看过来时眼里似有湿润:“为何?”   慕容九笑道:“他带你做的,我也想带你去做。”   长安月夜,灯火星昼。不知三百年前的长安灯夜是否如此?   江玉楼默默的走在慕容九的左边,人群从他身体里穿过。   慕容九犹豫了一下,伸手牵住了他的手。对方一怔,转头对他笑笑,缓缓将手抽回。   他找到那些挂了灯笺的灯树。看着其中一盏笑道:“烦请九公子帮我拆开看看吧!”   慕容九帮他打开一看,瞬间脑仁儿疼:“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江玉楼知他对不上来,笑了笑,自己便对道:“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呵呵,此诗此夜,似乎不太应景。再帮我打开这只看看。”   说着,他又指了一盏灯,慕容九帮他打开第二盏灯上的诗笺:“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蕈色寒......”他脑子疼炸了也对不上来,江玉楼又自己对道:“孤灯不明思欲绝,卷惟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九爷被晾在一旁,脸红悲叹,空对满树情笺拆得对不得,枉被逼读十年书,扪心自问,颇惭愧。   他又随手拿过一只打开,一看,笑道:“这句我知道!记得你也曾对过的。”   慕容九把诗摊开给身旁的江玉楼看,江玉楼看了诗后一愣。   许久后,他眼睛氤氲的看着慕容九,念出来的的声音似乎微微在颤:“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慕容九这方对着江玉楼举着灯笺,全然忘了此时江玉楼不可见,旁人只以为他是举着灯笺对空气,正如他对面的这位,就是江玉楼身后的那位姑娘,她定是误会了慕容九是要与她对诗。   “公子真巧!你这诗是我这诗的后半句。”   那姑娘一举手中的灯笑道:“我刚才刚拿了前半句,你便对我举出了后半句。缘分呐!”   慕容九愣了愣,看了看江玉楼。   江玉楼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那姑娘,笑道:“南玉姑娘?”   只是那姑娘听不见也看不见。但江玉楼依旧礼貌的对她笑了笑。   那姑娘刚想冲慕容九过来,就听一句高喊:“小九!”   只见与慕容九常日厮混的那三位,正搂着一帮懂香春的新欢旧相好,就冲这厢招手拥过来。   “凄凉呀……一个人来逛花灯呀?”元笙对慕容九啧啧怜悯道。   慕容九心骂,你们这帮眼瞎!九爷我身边有个傲骨才情的江玉楼!   乔丞之道:“赏灯无美人相伴岂不大憾?乔兄我给你带了一个,如何?”   慕容九看了看身旁的江玉楼,对三厮笑道:“不劳三位费心,九爷我今夜就孤身了!”   宋离岸挤过来:“逞论小九爷这一身铜臭的身价不说,就您这风流倜傥的相貌往那儿一站,到哪儿不得掀起一阵狂蜂浪蝶。来!姑娘们,陪九爷逛逛去呀!”   宋离岸和元笙说着就簇拥一帮姑娘挤上来,一群人推推嚷嚷就要拉慕容九走,他们自是看不到他身旁的江玉楼。眼见着一个个自己透明的身形里穿来穿去,江玉楼皱起了眉头。   慕容九心知江玉楼本就不喜欢嘈杂,再被这么一闹,就要身形闪走。   “谁要你们陪!”慕容九一把拉着江玉楼撇开了人群,往别处就跑。   三人在身后笑道:“嘿!跑什么呀你,又见鬼啦?”   慕容九后来才想起来,江玉楼根本不用自己紧抓着跑,他根本不会被挤着,反倒是自己,牵着空气跑起来的样子很是怪异。   但他当时没想太多,只知道情急之下就拽着人跑,像是生怕抓不住就将他挤丢了一般。   江玉楼只任由李承璘拉着自己跑,然后反手将手握紧了,一路无话。   那晚,慕容九看着江玉楼就立在自己房中窗前,看着圆月,不动,不语。   看他那般,慕容九心中竟是有些心疼,闭了眼睛不忍再看。   他感觉江玉楼有些靠近,但他没睁眼,索性躺在榻上假寐。   只是觉着他几番靠近,又疏远,又再靠近,似有犹豫。   他行走无声,举动无风,他分明是无息的鬼魂,可慕容九却在那一刻,感觉到了他真实的存在,他的犹豫,他的徘徊和靠近,以及最终还是无声的离去。   江玉楼离开后,慕容九躺在床上,回忆起那个常常在窗前站着出神的白衣公子,月入窗阑,盈盈一身,何等的玉人。   记得与李承璘那一世,他一直是水色青衫,像一幅画卷中走出来扶风清骨般的玉公子。   可惜璧玉易碎,他死去了。   他们把他绑起来,双手绑在身后,想要侵犯他,他开始害怕,猛然想到了李承璘,一股倔强的守护感逼得他愤怒,于是便开始大骂那些禽兽。   禽兽!畜生!龌龊……他将自己一生都不会骂的秽言脏字全都轮番骂了个遍。   那帮人听的气愤,便狠毒的打他,他本就体弱,又负着伤,经不起打,但他倒觉得是个解脱,只宁愿被打死,于是便骂的更厉害。   那些人便一直的踢打他,他便一直不住口,那些人听烦了,最后用衣服蒙住他的头,也不在乎他有没有被闷死,继续一直的打他,很久后才发现他早咽气了,大约被蒙上头后不久就已经死了,死的时候眼睛还微微的睁着。   没有人听到,在他最后没下去的声音里,不断念着的两字。   “承璘……承璘……承璘……”   他被蒙了眼睛死去,故而死后三日三夜也看不清周遭事物,寻不得尸骨。   听说被死不闭目的人第一眼看到的人会死于非命,死者会还魂报复,那人最终会落个与死者同样的死法。   所以那个掀下他衣服的人撞上了他的视线,就难免信其有,生怕鬼魂索命。一群人就把他用红布裹了,扛到了最近的山中给藏在了石缝里,在旁边匆忙种了几株桃树。   又听说,人死后不落地面,沾不了土就碰不了地气,所谓不入土难以为安,所以江玉楼一直是个流离的游魂,加之被寓火的赤布缠身,周围是辟邪的桃树,石属金,涧积水……欲困于五行却独缺土的灵魂,会世世不能进入轮回托生为人,只能一直流离于永世无人觉察的空间,直至一日,魂影湮灭。   ——   山寺钟声撞响,僧人们行了一场隆重的法事,江家的六公子,终于能归于尘土。   又一年,宋离岸正房得子,乔丞之侧房有喜,元笙被迫忙起家业,三厮倒是头一次不出街满楼的浑混了。   这年圆月花灯夜,倒是只剩了慕容九在灯街闲逛,他抬头望一轮满月,却觉得圆月圆的寂寥。   “去年圆月时,花市灯如昼。今年圆月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无人黄昏后。”   隔天十六,他又带了罪孽的烧鸡上山,与无非聊了一些,不知不知觉,说的全是关于江玉楼和李承璘的种种。   无非似乎没在听,乐呵呵的丢给小黑一只鸡翅膀:“总觉得这小黑球变了,以前倒像是个清清冷冷的人似的,现在才像只猫。”   “你说以前江玉楼是不是一直附在它身上?”慕容九突然怀疑的问。   无非笑道:“反正他现在不在了,你若希望是,那便是喽。”   “老不正经。”   无非将小黑丢给他,摇头道:“江家公子的九世劫数算是了了,你呦,小九,你的劫数才开始呦。”   “九世?”慕容九恼惑道:“你个老和尚白吃九爷我的烧鸡,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讲?我刚才说的是八世,江玉楼说他只随了李承璘八世。”   无非神秘的一笑,却不作回答,只说道:“也许,那江公子徘徊人间不能离去的原因,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是被人困于五行么?”   “困他的是心。流离不去,恐是心结未解,如今你帮他解了,他便可去也。”无非挥挥手一副高深莫测:“情至深处啊,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啊……”   等慕容九再问无非什么,无非便只笑而不语了。   云兮寺青色葱然,林木荟蔚,出来时依旧,茂树阴蔚,枝叶映覆。   慕容九怅然的站在山寺门前,俯瞰一眼山下,白山黑水无尽头,天之苍苍,怅然悲来。   是野马,是尘埃......终究也只能随身死魂灭,同归于寂。      ☆、第十八章 记忆   留财恭敬的敲了三声门后进来:“少爷,元公子约您懂香春去。”   “不去了。”慕容九抱着小黑站在那幅刺蓼前。   自从江玉楼离开后,他心中总有些失落,偶尔也会关了门窗试试,看看那个人还会不会再出现,其实明知不会。但是心里的那一块空得他难受。   留财奇怪的看看自己少爷,觉得不可思议,非要再确认一遍:“少爷……不去?”   慕容九不耐烦的轰他走:“说不去就不去,你还巴我去那败家的地方不成?”   留财笑道:“当然不是!”又道:“对了少爷,元公子家的夫人生了,老爷明日要与夫人去贺喜,说明日您不必读书了,也该备礼去祝弄璋之喜。夫人已经给您挑好了礼物让带着去。”   “元公子?元笙家的娘子何时的身孕,我怎没听他提过?”慕容九心道,元笙这小子整日在外混荡,该不会是弄了个如夫人回去?   “不是不是,是元大公子家的娘子。”   “哦,是元笙他大哥家的。”他了然的摸摸小黑,笑道:“行,那本少爷也该去贺贺。”   慕容家与元宋乔三家是骨筋相连的商贾世家,故而慕容九与那三厮成日鬼混,慕容家二老也只是头疼却不能轰那三人离他远远的。   元家三位公子里,元笙排老三。这回是元家长子元徽元得了头胎。元家首次有个长孙辈儿出炉,想想那气派自然是小不得。   慕容九便问:“备的是什么礼?”   “除去红包还有礼节上该有的,另带了一对儿吉祥银镯子和一只富贵长命锁。”   “银镯儿?元家头回得的是个女娃呀。”   留财嘿嘿笑道:“不是呦,元家这头次便是对吉祥如意的龙凤胎,元老爷子嘴都笑歪了。”   “是么,大喜可贺。”慕容九笑道:“再备一对儿玉如意,明儿个去瞅瞅。”   ——   那日见的元家小龙凤真真是生的嘟嘟可爱,真没想到那大公子元徽能生出这么对儿活宝漂亮的小儿女。   慕容九贺喜回来,是即叹又悲,因自那以后,家中二老眼红起来,恐自家这独苗儿娶不到媳妇儿一般,整日打起娶儿媳抱龙凤的算盘来。   时间倏忽过了一月,正是城郊河堤处绿意盎然,海棠与桃花开的可爱。慕容九便溜马出府去走了走。   本是想往山上寺中找无非聊聊闲事,去了山寺,那寺门小童却又说,无非师叔月前出游去了,还不知何时回来?   无非年轻时的那几十年间,倒是喜好天下云游,与慕容九相识后,每回来都要先往他那慕容府上喝茶吃荤一顿,也与他讲自己在天下各国间的游历轶事。   这次回来,又讲起了大业国君与有苏国大公子的传奇,又有赵国信威将军的伟绩,还有更离谱的人妖相恋的悲剧......   慕容九每回都听着,但也只当他是蹭吃胡吹,听了便罢了。这回等他蹭吃蹭喝完,便将人赶紧撵走。无非每回都被撵的极不情愿,慕容九只好又给他捎上一坛子好酒送出去。真不知这盼他回来是盼个什么好处?   自从江玉楼离去后,他越发觉得这年头岁月悠悠晃晃,过的不知滋味儿,他从来逢有个烦心郁闷,还是喜欢找这无非老和尚聊得来些。   后有一日,他去元笙那儿喝酒,见他在院中逗膝上小侄儿,半岁大的孩子能哭能笑。   慕容九见他手中抓的是只银镯,便对元笙笑道:“元笙你这侄儿戴的是个镯儿,那我送的那锁该不会是戴了那女娃身上了吧?”   元笙笑道:“唉!这个小崽子,前天抓周,满地金银宝贝他不选,文书武剑也不挑,偏偏随手摸起身边那不值钱的镯子不放。男子汉大丈夫,非选了女孩儿的玩意儿耍。我这长孙侄儿呦……”   “不识货的,你哪知这镯子的好处?”   “一只镯子能如何好,也就是个寓意罢了。”   慕容九白了他一眼,元笙干咳两声一摊手:“你继续。”   慕容九喝了口茶,道:“这镯子是我娘特意让我送的,虽不比那玉笏宝剑,也不抵你家那玉子金算盘,但这可是我家祖母戴过后,又一辈辈传着的。我们慕容宋元乔,四家族儿女辈都是男丁,注定结不成亲家,我娘让我送这个的意思呢,是想要与你那小侄女儿定个孙辈儿的亲家。你倒是不识货。”   元笙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点头:“那我这侄儿非要这镯子不可,感情是已经同意这么亲事啦?”   慕容九抱过他那儿侄儿,逗逗他的小嘴,笑道:“你这侄儿长得不错,将来娶我慕容家人倒也般配。”   “那是!我侄儿俊,咱元家的苗儿好!”元笙无比得意,又问:“那你何时能生个女儿来?你慕容家若是晚了,那宋乔两家可就惦记上喽。”   “说我?那你呢?你不是也一直没成亲吗?”   “我?”元笙笑了笑,声音却越来越小,像蚊纳一样:“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姓宋......”   “姓宋?怎么没听你说过,哪位宋姑娘?”   “他不是姑……”元笙忽然白了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慕容九觉得他莫名其妙,也不再问,转而又去逗怀里的孩子,说道:“这孩子叫了什么名字?”   “叫阿离。”   “元离?这名字的寓意可不好。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嗨,还不是我哥说,孩子出生的前一天晚上,嫂子做了梦,梦见自己站在离江水上,江边芦苇漫漫,远处传来歌声。”   “唱什么?”慕容九奇道。   元笙歪头想了想,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唱《楚辞》吧?”   “楚辞?”   慕容九还没有细琢磨,怀里的阿离在他怀里大眼咕隆的看着他,奶生生的一笑,慕容九逗逗他的小腮帮子,对方肉肉的小手抓着他的手指不放,另一只手还要抓着镯子不放,甚是可爱。   慕容九便把目光落在孩子手里抓着的银镯子上。当时这镯子被包好送来,他从头到尾还真没见过一次,如今见着,倒觉得十分熟悉,便抓着阿离的小手拿来细看......他心里一怔,瞬间的情绪如涛江翻涌而来!   元笙还倚在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的玉珠,问他:“话说小九,那两厮可都有妻妾的了,你如何就没个动静?以往见你在懂香春玩的乐乎,你如何就没落下一个花红柳绿的?照我说啊,你家那二老也该放放你那不可能的状元梦了,你们家注定是拨算盘的命,出不了金榜状元,令尊该改去盯紧你慕容家香火……喂,与你说话呢,听我说没有?喂!你小子去哪儿啊……”   元离手里的银镯本是一对儿,他此时只拿着一只在手不放,那一只上面雕镂锦鲤和吉祥草的图案……   慕容九恍然想起了这镯子的前尘过往。   他记得……他记得,他记得自己曾经救过一只银狐。   江玉楼说,有一世,李承璘投生做了女孩儿,抱着他时,腕上戴的是个镂鱼雕花的银镯儿……   慕容九奔回了家府,一路上,前尘往事轰然汹涌,纷乱而来......   他慌忙冲进屋关上门窗,遮蔽所有刺眼的光线,在房间里仓仓皇皇的乱窜,几乎是哭喊。   “玉楼!玉楼你出来,出来见见我!出来啊!我求你出来,你别走……”他踉跄跌跪在地上:“我不只是想保管你的名字,你为何只留一名两字与我挂念......为何啊?为何当年不见我?为何……今生见了又不问我……”   江玉楼并不知道,当年李承璘是留了一封信给他,但并不是他看到的那封,皇后杀了太子给他留口信的人,又调换了真正的信。   慕容九望着昏暗的空气,他知道,所有的解释,都解释的太迟,迟了整整三百年。   他心中无比悔恨。他曾执愿无言的随了自己八世,八世自己都不识他,今世幸能看见他,却依旧不识他,他将一切都告知与自己,自己却仍旧不能识他。他……可怪自己?   那晚仲秋月圆,他立在自己窗前一宿,可是想告诉自己一切?可是……他却终究不忍。   在他最后无助痛苦的时候,喊的是自己的名字,承璘,承璘……他可是在怨自己?   屋里光线很暗,慕容九点了灯到画前,痴痴的立着,画上显现出了几行提字......   一笔朱墨付刺蓼,九世孤回尘事消,青衫不记丹青事,谁记素影立中宵?   画上是玉楼的落款,画中的刺蓼依旧,生于苍谷山涧之间,于静幽之中,自生自落。   ——   慕容九找到了江玉楼生前的住处,时过百年,苑中梨树已是婷婷华盖。只是满院已是荒草杂生,野藤乱爬,门不推而倒,窗槛破败,入内尽是乱蛛结网,无限凄凉。   再看不到昔日的江玉楼和李承璘相伴案前墨宝,旧年玉楼研画的书案还在,落尘已积厚。   心中潸然的落空,他此时停留半刻已不是滋味儿,惶惶出了屋。   身后残破的窗纸硬沙沙响了几下,似是挽留……   猛然回身,恍惚间,似能看到红木雕花的窗柩前,站着一位扶风如玉的青衫公子,李承璘笑嘻嘻的凑过去,玉楼依旧只是清冷冷,他偶尔侧目看李承璘一眼,嘴角隐着那一丝从未被身侧之人察觉的笑意。   风一起,院中梨树飞扬满院,旋转如落雪纷纷,玉楼似乎就站在梨树的阴凉下,总是苍白的脸上带着些难得的笑意。   而李承璘,总是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抄手闲闲的靠在树旁。   此时眼前尽是他。   慕容九看着梨苑,心悲怆然:“此生将是……坐也思君,行也思君……”   ☆、第十九章 犹记公子之海棠   儿时一诺,他说要替他收复失地,护国疆土。他说,若有那日,便予他一切所求。   于是,十四岁披甲,他长.枪驰骋十一年,御敌千里。而他便等了那十一年。   臣已功勋百千,君便封他荣华无限,然臣者,只恐功高盖主,语四言三。   他苦笑,君永远是君,然臣终究是臣……   他怒,朕最不容背叛!   只是,言意错差,君说的是爱,而臣以为所指是权。   意气风发,横枪立马,为谁封疆为谁战?   繁华过眼,河山无限,君愿与谁相伴?   【来年花开,与你共赏】   ☆、第二十章 千里送氅   赵国史册记载   文乾帝七年   赵攻高阙要塞,长伊。   长伊依水驻防,位据高阙要塞。赵国前后派两位将军攻长伊,三年,久攻不下。   文乾帝十年   信威将军请战长伊,皇帝准奏。   文乾帝十一年   长伊之战大捷。   ——   赵军战营,主帅营帐中挑灯连夜,烛火耿寒。   高阙四季严寒,伊江的江水冷彻了夜风,夜风呼啸,隔带着一江之水过来的长风,似乎也格外的泠烈,格外的毒冷。   华戎一身凛冽战甲,腰挂佩剑,铿铿锵锵的走近了主帅帐。   抬手掀开帐帘,果然看见那人还没歇下。   他无奈将头一摇,走进去后,用手指轻轻的叩了叩他面前桌案,笑道:“三日后对战,将军此时还不歇么?”   华戎的脚步沈凉渊自然听得出,且也只有他会这么不报直入的。   知是他来,沈凉渊只是头也未抬,放下手中书卷后揉了揉眉心,才缓缓的把脸抬起来些看着他。   抬起来的那副容貌,在满帐的烛光下映照,显出一种独有的好看,却永远带了一副与将甲身份不符的秀气,即使是这十一年的沙场戾气,也无法将之磨砺。   沈凉渊看向华戎,颇为无奈:“好歹这是我帅帐,你这出入往来的,也不吱一声?”   华戎自顾在他案旁的椅子上坐下,长腿一叠,挑眉道:“你往日出入我王府时,不是也这般?如今倒是显得小器了。”   沈凉渊听他翻旧账,只是失笑的摇了摇头,也不再与他斗嘴,起身又移步到了地图前,又是那副极认真的神情看了起来。   地图前的身影,平日里威风八面,震慑敌方,威立我方。只是此时华戎看去,那一竖身影欣长的立着,却显出些单薄消瘦。   沈凉渊豪未察觉自己正被人如此怜悯的打量,或者说他此刻的心思根本就无暇注意其它。   就见沈凉渊站那儿专注,时而凝眸思虑,时而舒眉观研,最后,还是将那副秀长的眉又给微微皱了起来。   又是那副专注。   华戎只感觉自己现在被搁置成了空气,只好又离了椅子站起来,过去同他并肩立在图前。沈凉渊却还是头也不转一刻的注意着自己的地图。   “你几日未歇?几夜未睡了?”华戎问他。   见他不答,又侧脸看他,再叹口气:“出征前,皇兄让我顾好你,我应了。虽说这处征战伤亡难防,但若你真有个差池,我确是有负君命的。死罪呀死罪,我可是忒怕死的。你如此连日连夜的折腾自己倒罢,也不顾及我的性命些?”   沈凉渊没回声,还是在研究着地图。   华戎不猜也知道,他现在肯定满脑子都是刀光剑影,兵阵攻防,指不定自己这会儿在他耳边的喋喋抱怨,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果然,沈凉渊看了半天地图后,叹了口气。   天地严寒,他的唇齿之间轻轻呼出一息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转瞬而散。   “研究的如何了?”华戎问。   和华戎的态度不同,沈凉渊的眉宇现下是拧的更紧,他看着地图:“长伊靠着伊江天堑,依水驻险。伊江宽阔无际,潮季澎湃,攻进艰难。我赵军只善陆战,而高阙军兵尤擅水战和远射,故而我军以往都是连战败退,若再行浮江水战,也是久攻难进。”   华戎一抄手:“那你还一直坚持与之水上交战?”   一直以来,赵军与高阙军队对战,先不论战术,就兵将们克服晕船这一项……就挺艰难。   故而都是连战连败,尚得坚持……   虽然是撤了前两任,换了沈凉渊来,虽然沈凉渊的确提高了赵军胜战的机率,但是就目前情况看来,这胜利的机率还远远不够,依旧是胜少败多。   “我在研究他们的战术。争取最终的捷战。”在说出这句话时,沈凉渊的眉头稍稍有了些舒展。   华戎眼角一瞥,捕捉到他的神情,随即问:“研究出来了?破绽?对策?”   “我研究出的结果是,他们的战术在短时间内很难攻破。”   “那三日后的一战你还打?”华戎白眼过去:“看你松了一口气的形容,我还当你又有了什么奇对策……”   沈凉渊见他讽刺,只是笑了笑:“所以我不打算打三日后的一仗了。”   “什么意思?”华戎抱臂环胸,笑了:“呦,你信威将军也有怯战的时候,当真是被长伊的关隘兵给打怕了?”   沈凉渊笑着摇摇头:“倒不是。”   “哦?”   沈凉渊正欲开口,帐外传报声呼来。   请进来人,才知是京都那边百里加急赶来的“钦差”。   “奴才拜见信威将军,拜见毓王。”   来者是个宫人模样,给沈凉渊和华戎恭敬行了礼后,又恭敬的捧了件东西进前来。   华戎先抢步过来一看,是件上好的貂绒大氅。   大氅的绒毛是浅灰色的,肃谨中却有细腻柔软,倒是很符合收物人的气质。   使官弓下身,殷勤的笑着:“这件大氅是皇上素日常用的,皇上说,高阙恶寒,只怕长伊之地也是极冷,怕将军冻着,特命急送了这件亲披的绒氅与将军。圣上惜将军贵体,将军可要多多保重啊。”   华戎立在一旁,挑眉浅笑的问过来:“可有本王份儿?本王也冷的打筛子。”   那使官脸色僵了一僵。   华戎已经察出答案,心凉半截儿,怆然一番。   果见使官讪讪的把腰弓了更深,为难笑道:“王爷……圣上未曾让奴才带来,恐是急……急忘了?”   急忘了?他做哥哥的不急自家兄弟,急起自己的将军来倒是挺利索的!   华戎哼哼两声,“哦”了一下,又不好说什么。再一记白眼给沈凉渊递过去,恨恨的叹了口气,坐到一旁椅子上喝茶去了。   沈凉渊无奈笑笑,华延这算是雪中送炭,虽然夸张了些,但自己好歹也该心头暖和一下,毕竟边上有人眼巴巴等着都还没指上呢,自己此时若是再没个反应,只怕身后喝茶的华戎得气给自己一口茶水泼上来。   于是沈凉渊接过大氅后,显出感恩的笑意:“臣谢皇上圣恩。”   接下大氅后,使官又递上来一封封蜡书函。   沈凉渊接过来,有些疑惑:“这是?”   若是皇上有令传话,当是一道圣旨随着带来直接宣了才对。   使官摇摇头,笑道:“奴才只管办皇上吩咐的事,这信是皇上独与将军亲览,奴才仅知此了。”   既然是亲览,又是独与亲览,那就不好当众拆开了。所以沈凉渊接了信后谢了使官,便在华戎的又一记白眼下,将信放进了袖中。   那使官此刻冻得暗自打哆嗦。这长伊果然是冷,比想象中还要冷,哎呀,早知道该把那夹袄套了袍下再过来……   沈凉渊见他冷的唇色微紫,便请人即刻护炉歇息去,那使官冷的恨不得转脸就钻了被窝里,立刻恭声谢后就退了。   人一走,华戎叹息一声在身后站起来,只是这声叹息颇有些酸意。   “如何?不打算拆来看看?我与皇兄是亲兄弟,自家兄弟的信还看不得?再说了,以你我的交情,你还防我不成?”   对于华戎的激将法,沈凉渊却只是笑而不应,完全没有伸手掏袖子的意思。   于是华戎那邪意的笑就变得明目张胆起来,挑眼瞅进他袖子:“莫不是……果真是相思通书不成?”   沈凉渊原本是要保持着一颗淡定自若的心,毕竟他自己也不知这信中内容是何?但是被华戎这一句相思通书,意思硬是给说变了。   他只好将身背过去。   华戎见了又啧啧两声,他瞥见沈凉渊脸色有些微红。原就好看的脸,此刻变得更入眼,本就柔和的轮廓,此刻更显像个强装倔强的姑娘了。   华戎不禁想起初见这张脸时,那时他们都只有十岁,轮廓稚嫩,眉宇间的神气都没长开。若非知他是将门之后,自己当时就只当他是个女孩子了。   虽说沈凉渊如今在这战场上往来厮杀,但起初也少不得见之侧笑,多多质疑的。若不是他提枪就能震慑的手段,旁人还只当是个书生拿枪装样子,将门袭位顶虚衔的。   不过万幸,他战绩斐然,名震八方。   正是想完,华戎打算再进一步激沈凉渊拆信时,沈凉渊却拽了他的胳膊,脸色已经恢复如常,语气也淡了下来:“陪我出去走走。”   “现在?”   华戎却不理他,继续酸不溜秋道:“本王可是冻的不敢出去,不若将军有暖身暖心的大氅护身。”   “你是打算一辈子不出去我这军帐,等到开春暖和了再出去?”   “你若将大氅借我披了,我便与你出去走一趟如何。可舍得?”   沈凉渊笑了笑,已经将大氅给他抱来,顺手就要给他披上,却被华戎挡了:“得了,见你诚心,我又恐皇兄知物落旁人手,非杀了我不成。”   华戎将大氅扔回他怀里,笑道:“与你玩笑,你每每当真,倒是显得没意思了。”   说完,便先一步掀了帐帘,出去了。   ☆、第二十一章 海棠遥寄   寒夜无边,凉风大紧。   带着江水的寒冷吹过来的劲风,一至入夜后更冷的刺骨。   华戎率先走出了帐篷,走出许久后,却不见身后的人有跟上来的意思,他又回身看回去。   沈凉渊正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走着,全是他说要一起出来走走,现在倒像是自己一人在散心。   华戎被冻的一哆嗦,将肩上的绒肩拢了拢,又扯披风把手给裹了裹,也不想回去迎他上来,就只站在原地看着他,冷飕飕的等着他过来。   “你此时还不歇,非要出来走走作何?”等他走近了,华戎问他。   沈凉渊站到他身边后,抬头看着夜空。夜空沉寂,无星无云。   他缓缓呼了口气,道:“这几日后恐怕有雪。”   华戎也看了看天:“天气酷寒,下雪不奇怪。”又斜眼望他,勾唇一笑:“莫不是......将军你想要邀本王赏雪?本王可没空的。”   沈凉渊摇头也一笑:“倒不是。”   他说完后,将目光伸向遥远难见的伊江方向,在齿间轻呼出一口雾气后,眼睛微微眯起来。   “这几日天气骤冷,江面的冰也该厚了。”   “难道你是要邀我一同滑冰?”华戎悠悠摇摇头:“本王也是没空的。”   “冰面滑行容易摔伤,所以我想让全军将士捆上护膝,鞋底裹衣,应该防滑。”   沈凉渊很认真的说完后,华戎才听出他的意图,皱眉道:“你要冰上作战?”   “你看可行么?”沈凉渊问他。   “你预备什么时候?”   “明夜。”   华戎疑惑道:“不是三日后么?”   沈凉渊看着他:“如果三日后我还没有攻下长伊的话。”   “凉渊,你说的明日,可是趁其不备的夜袭?”华戎也收了原本的松散,终于一本正经的对上他的目光。   而此刻沈凉渊的目光里,分明已是经决定了一切凝重。   但是华戎心中明白敞亮,当真是不能赞同他的决定。   长伊位处特殊,这里不仅是高阙要塞,同时也离近大业的逍梁。   高阙与大业交好,增援是常有之事,赵国之所以对此处久攻不下,多少也有这方面的阻因。   但之前毕竟总隔着一条江水,即使是增援,也要因渡江而耗时间和兵力,这伊江虽然阻了赵军攻战的路,可同时也多少滞了大业增援夹击的兵。   华戎心料自己想到这一点,沈凉渊肯定也是对此心知肚明的。   但是现在他却要利用江冰出兵?华戎有些担心。   华戎摇摇头:“若是江面结冻,我们不但不可冒进,反应加强后防——你要趁河冻横江开战,但是你可想到,一旦江面连通,四方通路没了阻碍。那时我们冲上去之后,所要面对的,可就不只是高阙的长伊兵甲,也许还有大业的逍梁增援兵?”   “我想到过。”沈凉渊也皱眉,秀长的眉宇间却多了一分坚决,几乎是不待讲和的决定:“但是此战必战。”   两人沙场同伴,生死与共至今,华戎自然是比谁都了解这个看似柔和却倔强的人。   只是他知他虽犟,却也不是冲动的脾性,否则也不能胜那些过往的战役。   见他是这样,华戎只得轻叹一声,但多少还是得顾虑:“我只怕高阙外援大业,到时与我们前后夹击。”   “帝心无暇。大业如今是内政难顾,外乱难平,帝心连自己的皇都都顾不了,还有心增援长伊这边吗?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时机,我只恐这两日雪前江面冻层化薄,再晚便是迟了战机。”   “怎么?”华戎问道:“大业那边的斥候来报了?”   沈凉渊点点头:“西延侯世子已经联合了东原侯李重,以推翻暴君之名,发兵大业都城,帝心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出兵,如今联军直指都城,华歌已是一片厮杀。”   华戎听了,将身上的披风又裹紧了些后,颇有些感叹的摇摇头:“唉!造反哟。虽说是打着反暴的旗,可还不是臣反君道,最后还不是想去坐那张龙椅。”   华戎正自顾感叹着,也不知是说到了哪句,就察觉到沈凉渊听后神色一黯,自己在那儿喃喃一句:“君臣之道......”终究还是不可违背的。   华戎见他神色微变,就将话题又转回战事上来。   他笑笑:“那么,将军可算过突袭失败的机率?若是大业真就援了长伊呢?那时两国出兵与我们前后夹击,到时只怕我军会有被全歼的可能。”   提到当下的战况,沈凉渊也收回了思绪,回道:“这只是可能,但也只是可能。”   “遑论那时两军前后面包抄我赵军不说,又或是我军于江面作战,后方战营背后受敌,那时胜败不说,已无后路。”   “这些情况我也做过考虑。”沈凉渊原是平定的神情,显得更加笃定起来:“所以我领前锋营去应战,留你六万兵甲驻守后方。”   “什么?”华戎讶道:“你只领两万,可知驻守的关隘军,光光一个前哨营就已具三万!”   “我军胜少败多,敌方势盛,兵胜常骄,何况是夜袭,猝不及防,又避免了水战的不利,我军擅陆战杀伐,正是时机。”   虽然听他说的头头是道。   “可是凉渊......”   虽说赵国的信威将军沈凉渊,有过四万斩八万的传奇,但这冰面作战毕竟是初次,华戎心下担心,不能保这个可能。   如果沈凉渊真就精忠殉国,先不说自己那“重色轻亲”的皇兄会不会杀了自己,自己也得自惭去撞那伊江的江冰一百次才行。   “华戎。”沈凉渊打断了华戎正要说的话,他对着华戎眉间一展,露出了微笑:“我会速战速决,不会给长伊呼援的机会,我一定会拿下长伊的。用我手中长.枪与你保证!”   他这一笑,让华戎还想劝止的话到嘴边一滞。   若沈凉渊不在战场上,他总会随和露笑,毫不吝啬自己的情绪。但是在战场上的沈凉渊,就总是严肃的,有时连笑都是锁眉的强装。   他的笑何时如这般自然过?   也许这回,他还是对的,他的确是有把握的吧。   华戎心知已经拦不住了,最后一问:“凉渊,你确定不是在铤而走险?”   “有险。作战不会无险。”沈凉渊答他。   听出他不改的坚定。华戎笑了:“凉渊你倒是个不动如玉,动若雷霆的罕性子。”   他这性子自己是劝不住了,华戎也就只能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我向来是劝不住你的。何况,你是主帅,这回还是得听你的。”   沈凉渊又笑了笑,看想来长风呼啸的远方,薄薄的嘴角抿起一抹浅浅的笑,淡的难以察觉。   华戎也随他的视线远看,良久才问道:“不过,你此回急着冒险这一战,不太像你。你一向求稳的。”   “我答应过皇上的,一年攻破长伊。”   他的声音淡淡的,却有着不可动摇的笃定和执着。   华戎听之心中一怔,才发觉自己手下拍过的肩膀,似乎在这一年寒风霜雪的岁月里,不知不觉消瘦了许多。   但却是一直未变的坚强执拗。   他看向沈凉渊。   而对方的目光,还在执着的飘在远方那看不清的寒冷夜幕里,像是在望着一个心中筑建的地方,那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未来。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那里,他自己将会如何?他的皇上将会如何?他的江山将会如何?他们......又将会如何?   与华戎各自回了营帐,沈凉渊重又坐回了案前。   灯光下,他从袖中掏出那封书函。   信封上是隽劲的几字:沈良渊,亲见。   用匕首挑开封蜡,拆开来,嗅到一丝清乎飘远,淡若难察的馨香。   一朵艳红的海棠花,随着信纸的取出,从纸页间轻轻飘落案上。   手上的动作一滞,心中一阵温软。   沈凉渊捡起海棠花。灯光下,一朵海棠格外的殷红,即使是在这冷夜冷风之中,依旧能嗅得芬香。   借着灯下,缓缓将信纸打开,只有寥寥数字,但对于那身为君王的人来说,已是有心。   “知你素爱海棠,已在你院中种下,而今,红荫满院。”   沈凉渊看着手心的海棠,心中温热了许久,最后化作唇角一抹微笑,缓缓将信重新折好,将花轻手放入了信封。   此时方察觉到有人闯入,慌措抬眸间,果然又见着是那不报自入的主儿。   “缘何你慌成这样?”华戎抄手闲闲的在帐门边靠着,一副恶趣的笑过来,分明是明知故问。   每回他进来,沈凉渊都是知道的,只是方才思量出神,一时给疏忽了。也不知他在那方站了多久?   想到这里,沈凉渊这回也没了好脾气,抬头晙他一眼:“下回再擅闯帅帐,我定要军令处置你。”   “下回?”华戎笑着进来,道:“如果下回皇兄还千里送花儿来的话。”   “你......”沈凉渊一时噎住,明明可以继续回击他,却又被那“送花”二字给堵了。   “啧啧,没想着皇兄啊,那平日里连脸都冷到起冰渣子的人,可待起某人来,啧啧啧,忒浪漫。”华戎酸不溜秋的念着:“万物皆春人独老,一年过社燕方回。我听说海棠也是思乡花。”又忽然凑近前,小声道:“不过我却只看出这寓意是......皇兄他这会儿是想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中提及的大业君王帝心,后面会讲到帝心和有苏大公子苏己楼的感情故事,会在《犹记公子之金鹿》中独立为一个故事。   ☆、第二十二章 将军归来   《赵国封侯录》记载   赵国文乾帝十一年,赵军突袭长伊关隘,长伊无兵助援,信威将军率军两万夜袭,赵军以雷霆迅速,两日内攻破长伊十万兵甲。长伊之战,大捷。   ——   朝会之后,皇帝便卸去一身华服,退了左右宫人,独自走了一会儿。   相比那人这一年所处的地方,京都此时正是芳草被堤,绿披荫荟。   御花园里的那株海棠,正值花开似锦。   皇帝华延,一竖高大的身影立在树下,那副清冽的眉眼微凛,眸光里是不可见底的幽深。   海棠树的枝桠间,稳稳挂着一只精致的银丝镶宝石的鸟笼,笼身相比较一般的笼子要再大上两三倍。   那笼中鸟儿得了宽敞,正上下左右的活跃。   银丝笼中的鸟,一身绒羽丹红,唯有头间有一撮雪白。自己那毓王弟好奇尚异,也不知是在哪儿猎奇得来的这两只。   当初自己将那一只赐予沈凉渊时,那人还只以为是只红羽金丝雀。   这鸟名为凤头雪,确是形似金丝雀,却又灵性善言,比顶聪明的鹩哥八哥都禀赋灵性,旁人只在一旁说上一遍,它便学了。   看着满树繁华,花姿潇洒,看了好一会儿,华延那对斜飞入鬓的眉渐渐的皱了。   “凉渊何时回来?”他问。   一旁的侍人弓身将鸟食递上,低头回道:“回皇上,大将军上回传捷报入京时说,是下月初三抵京。”   侍人惶恐无奈,皇上这都是第几回问了?   “还有半月。”华延看一眼那满树的绯红,还有半月,这花,可就快落了。   半月后,京郊。   凯旋荣归的大纛在高风中猎猎招摇,大军行进的车马震响声遥远便闻至。   即使是京郊,这里也已然是民众相迎,人群排道。   皇帝一如往常的领军百里相迎,非是位于轿座垂帘,而是高坐一骑,气势不胜威严。   远远听见行军归来的号角,华延微微抬眸。看到那领军于马上的人,愈来愈近,他的嘴角轻轻勾起一丝难察却特例温和的笑。   整个赵国都知道,他们的信威将军百战不殆,攻城必破,十一年来为赵国守疆拓土,攻坚克难。故而圣上对其重赏重用,荣宠有加。   每至将军归来,战不论胜败,必百里京郊相迎。   如此特待,如此殊遇,身为将者之荣至。   军队临近,一身戎装的沈凉渊便翻身下马,身后大军随之齐齐跪伏。   沈凉渊和华戎单膝跪在华延面前。   “臣拜见皇上。”   “臣弟拜见皇兄。”   华延高坐于马上看下去,两字“平身”后,也翻身下马来,径直走向沈凉渊,露出笑意,抬手将他扶起。   这让同跪在旁的华戎很是憋屈,原是低着行礼的头忽的就抬起来,虽是不发一字怨言,却是眉间一挑的看着。   待到华延将沈凉渊扶起来时,华戎于是将嗓子一清,笑道:“许是臣弟这一年在那北方荒寒之地摧残了,皇兄认不得自家兄弟了......臣弟心中真苦楚。”   华延原是只对沈凉渊含笑的眉眼,这会儿听到华戎的抱怨后,又笑的更开了些。   他看向自己那臣弟,又伸手也将他顺带扶起来,声音里却是教训:“一年不见,脾气见长?”   华延笑道:“不敢在皇兄面前放肆,臣弟方才是玩笑,皇兄念臣是弟,纵容臣弟了。”   “朕身为兄长,自然也念着你的辛劳,长伊此战大捷,你当是功不可没。”华延眼中笑意更浓:“想要什么封赏,你这回公庭之上尽可开口。”   华戎果然把这话给记住了,回城路上,他嘴角挂笑,一副满肚子盘算的形容。   方才见华延肯笑,看来他这回是难得的心情好。华戎心中一飘,又在心中思量几番后,随即赶马凑上华延身侧来。   “此战大捷,臣弟确有所求?”华戎笑道。   华延原以为他要说什么添宅扩地,阶品提拔,于是手一挥,让他继续。   结果华戎凑上来,小声一笑:“皇兄何时有心给我也捎上件暖心的大氅,遥寄一朵海棠,臣弟在那战场上挥剑杀敌也更得劲儿了。”   华戎是戏言,好激自己这皇兄何时也能惦记着自己这亲兄弟一点儿。   却不料华延原本还余些笑意的脸色,随之一暗,幽幽看了他一眼,道:“朕的大氅只有一件,你若一心中意,朕倒是能让凉渊予你,你可要?”   华戎听出最后三字,咬的有些紧,有些冷意。   一察他这神色,华戎登时心掉了半截儿,自己这皇兄,向来是威严勿近,偶有惬意。只是这脸怎么说冷就冷,不是方才还笑的好好的么?   华戎呵呵笑道:“臣弟方才也是戏言......那个,皇兄若要论封赏的话,臣弟此回也不要什么良田府宅,晋升封位了。臣弟......”   华延在那儿继续保持着一副威严勿近,等着他说完。   只听华戎继续讪皮讪脸的笑道:“其实臣弟是想说,皇兄此回,可否给臣弟赐桩良缘?”   “赐婚?”华延这回颇感意外:“你何时看上的哪家姑娘?”   行在华延身侧的沈凉渊也很奇怪,自己与华戎一同征战,何时见他遇到过谁家姑娘?提都没听他提起过。   “这人是我两年前认识的,偶遇。”华戎笑道。他是灵敏善察心思,岂看不出两人神色中的疑惑。   “家室。”华延只给了两个字。   殊不知华戎心中盘算,这人可不是我将他的家室来路说与你听,便成的。若非怕太皇太后那边说不过去,我何来求你奉旨成婚,兜兜绕绕。   “他名叶消......寻常人家,江湖人......”   一听名字,华延眉头一皱。   华戎一察皇兄脸色,笑里已经没了把握:“皇兄可允?他……他是个男子,不过皇兄放心!绝对是个美男子!”   其实华延听了名字以后心里就有了数,此时等到确认,他只扫了华戎一眼,然后目视前方,不再理睬。   华戎知他这皇兄的行事风格,他这般脸色,便是不允,起码是八成不允。   华戎急了,立刻用力的给沈凉渊递了一记眼色。   沈凉渊何尝不是了解华延的,也看出了其中的形势,正要开口:“皇上......”   “凉渊,随朕走。”不等沈良渊说情,华延便有所预料的打断了对话,他将手伸向沈凉渊,看过来的眼神里,却不似方才的淡漠,声音低沉轻缓,听着有些特许的温柔,却也有不容拒绝的力量。   华戎见之,心中又是凉了半截儿。自己这亲兄弟,求着办点事儿,怎就如此磕绊?前会儿还回绝的凉阴阴的,这会儿看旁人倒是温情的很。   “皇兄,不带你这么凉人心的......”   华戎正要怨道,华延已经牵住了沈凉渊的缰绳,长鞭一扬,两马并驾齐驱,扬尘远去。      ☆、第二十三章 一年思念   两骑扬尘而去,一路奔远。   沈凉渊跟在华延身后,一路奔疾,最后被前面的人直接带入了宫门。   在乾清门下马后,华延便径直过来牵上沈凉渊的手。   沈凉渊被华延突然的举动怔住。   两人虽然彼此情意了然,只是素来只在寝殿才会举动亲近。   见沈凉渊居然有些愣神,华延笑道:“怎的?一年不见,凉渊你倒是与朕生疏了?”   “皇上,这里是乾清门。”沈凉渊道。   “此处离近朕的御花园,朕带你去看看那只凤头雪。”华延露出笑意,抓着沈凉渊的手并未松一分,带着人就走了。   树下坠着的银丝笼中,那只凤头雪依旧是惬意跳脱,隔着很远就能看见它不断扑打着翅膀。   华延把沈凉渊带近了树下,才肯放手,又亲自提下笼子来,喂了些鸟食。   沈凉渊看见这只凤头雪,不由得也想起自家院中那只,想必此时也还在游廊上挂着。只是自己的那只凤头雪,好像从没这么欢腾过。   又好像,自己也从来没什么时间去□□过它,以至于它到现在都与只普通的红色金丝雀无异。   华延伸出清癯修长的手指,朝笼中的凤头雪勾了勾,不用言语,那鸟见了后啾啾叫了两声,竟是过来了。   可见这君王平日里得了闲,许是把那控人的手段,也用来控鸟了,现在驯的连只鸟都俯首称臣。   “知道它会说什么话了吗?”看到鸟的反应,华延颇为满意,转头问了沈凉渊一句。   “臣不知。”   华延笑了笑,便听见那笼中的凤头雪扑打着翅膀,在笼中上下乱跳:“凉渊——凉渊——沈凉渊——沈凉渊......”   沈凉渊听的眼睛睁的颇大,也笑了:“皇上难道每日只教它这些?”   “朕不教。只是念及你时,便来看它,也总会想起你也有这么一只。”   华延清隽的眉宇间多了一分笑意,他问向沈凉渊:“你那只凤头雪,会说些什么?”   沈凉渊见着华延此刻看自己的眼神,自然是看出他意思的。   那意思,分明是在等自己说,皇上的鸟儿会喊臣的名字,臣的鸟儿自然也会喊皇上的名字。也许直呼国君名讳也无所谓,只要它会喊。   沈凉渊把眼睛瞥向一旁的花花草草,声音不是很有底气,只好笑道:“臣家那只凤头雪,好像什么都不会说......没听它说过一个字。”   华延眼里随即浮过一丝失望,转瞬即逝。隐约不悦道:“哦?不会说一个字?朕倒是能让它先学会一个字,让它饿上两天,看它会不会说出一个“饿”字来。”   华延说出这句话,明显是不满得到的结果,甚至是有些孩子气的恶意不满。   这让沈凉渊很为难,怎么皇上还会这样了?竟然和一只鸟较真了。   颇有些忍俊不禁。   “皇上息怒,的确是臣疏于管教了。”沈凉渊笑了:“只是臣很少在府中,在府时也不得空,臣此回会教它说话,吟诗作对也许也能学得会。”   华延听沈凉渊开句玩笑,多少也消了些气。随意的挥了挥手后,一旁侍人立刻会意,弓身过来,把鸟笼挂回了树上。   华延只是立身抬头,看着满树花已落尽,不再说什么。良久,才重又牵过身侧人的手,要走。   “该用膳了,朕亲自为你接风洗尘。”说着就不容拒绝的拽着沈凉渊走出御花园处。   重澜殿里宫人们两队出入,一道道菜样,精心讲究自然不用说,属于皇帝御用的饮食讲究悉数都摆上来,满满一桌。   只是这道道菜式,又与以往不同。皇上不吃辣,今日的桌宴,却是无辣不欢。   沈凉渊看这满桌菜式,也知道是特意的准备,只是为难:“皇上不是鲜少吃辣么?这一桌的......”   华延已经落座:“朕吃的不多,知你喜辣,这回都由你吃了。”   “……臣也吃不了这一桌,全数吃了,也怕是要瞧大夫了。”   这却是他们头一次同桌用饭,华延笑道:“这倒也是。”便对沈良渊抬了抬手:“凉渊,到朕身边来坐。”   沈凉渊并未有坐下来吃饭的意思,只好站那儿提醒道:“臣不宜与皇上用膳,匆忙回京,一身风尘未褪,皇上可否予臣即刻回府卸甲。”   每回沈凉渊回京,华延照例相迎,然后允他先回府拜见母亲,卸甲沐浴,再登殿叩见受赏。   哪回也没这回此般,直接迎了殿中吃饭的。   华延此时也才想起。   看眼前立着不肯坐的人,还一身铠甲配身。也暗自嘲笑自己,何时竟这等思切了?   “一年之别,朕只是许久未见凉渊了。”华延失笑的放下玉箸。   “皇上挂念,臣倍感皇恩。”   “凉渊,此次征战可有受伤?一切安好么?”华延起身问。   “一切安好。”沈凉渊点点头,说完抬头看过来。   此时正是晌午,五月清亮的光线映着他的面容,脸色被衬得格外的莹白,轮廓显得比以往分外柔和。他的一身铠甲,银白逸光,长发高束于身后。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能在柔和与俊秀之中,偏逸出了一分潇洒。   原是好看的人,此刻更加好看。   华延就这么站那儿看了沈凉渊一会儿。   沈凉渊被一瞬不瞬的看久了,觉得不自在,又碍于宫人在侧,便只好低头将目光落向别处,与对方避开。   就听对方此时轻声一笑。   “皇上……因何而笑?”沈凉渊将目光转回来。   “朕只是不忍心。”华延还是看着他:“朕如何看面前的凉渊,都觉得,不该属于那杀伐凛冽的战场。”   沈凉渊眉头微皱:“臣愿为皇上披甲征战。”   华延会心一笑。   是的,他答应过,要为他守土开疆,助他完成壮志。   那时儿时一诺。那时的华延,雄心壮志,想要收回失地统一赵国疆土,想要扩充版图。   那时的凉渊,还很弱小,就像是那时的赵国,需要强大。   那时的两个孩子,一个野心勃勃,一个信誓旦旦。都说童言无忌,却偏刻骨铭心。   只是如今,每每送他出征,总怕刀箭无情,从此殉葬了一生。   “凉渊,朕想封你为侯。”华延突然道。   沈凉渊一怔。不知华延突然这么决定是为何?   华延起身,挥手撤了满殿的宫人。他看着沈凉渊意外的神情,缓缓走到了他面前,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因为你是朕一个人的将军。”   沈凉渊也不知自己此时心中该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该喜悦,因为披甲封功,因为华延这些年的厚待。可为什么,不安却比高兴更重几分?   他不在乎这些,为他打江山,是希望能帮他完成心中的向往,也是为了赵国的臣民天下。他是沈家将门,当承父志,为忠义。   封侯是好,只是自己的父亲当年亦是叱咤风云,皇恩厚待,却也只受了大将军的名位。   不是父亲受不了更高位,是拒受殊荣。   当年,父亲不能,如今,自己便也不能。   “皇上可否答应臣一件事。”沈凉渊道。   “什么事?”   现在宫人不在,沈凉渊便也不必再有方才的拘束,便说了:“我不愿封侯。”   “为何?”   沈凉渊话到嘴边,经思拙后,只道:“我……臣功薄,恐承受不起。”   华延听后看着他,眼神变得深邃,察不到他在想什么。   却能觉察出,他有些不悦。   他不言的看着沈凉渊良久,只是没说话。   沈凉渊也看着他,神色虽然还是恭敬,但其中倔强的坚持不减。   “好。此次不封。”   良久后,华延说了一句,算是暂时答应了。又问:“那你此次想要什么封赏?”   沈凉渊松了口气,便开口:“臣此次不求封官进爵,亦不求良玉金银......”   未说完,就听华延说道:“你可别学华戎,要朕赐婚。”   沈凉渊也知道他这一句是玩笑,一句冷不丁的玩笑,且,皇上还具有威胁意味的跟上一句:“你要是敢请旨,朕就赐,赐一道旨......斩了那人满门。”   于是,沈凉渊听到了一句世间最冷,最具威胁性的玩笑,他摇了摇头。   “臣此次只想皇上应臣一件事。”   “说。”华延只给一个字,明显还是对方才封侯被拒一事有些不满。   沈凉渊道:“皇上,若臣下次战后回京,不敢再劳驾皇驾百里远迎。”   果然,华延眉峰一扬:“朕答应过,不论胜败,百里京郊相迎,君无戏言。”   沈凉渊小心的看了华延一眼,坚持道:“那时皇上还不是君,戏言也无妨。”   “君子守诺。那时朕虽不是君,但也要有君子修行,既然做了承诺,即使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说得出,也要守得住。”   “皇上,臣知您要恩示天下,但是......皇上特例相待,臣愧受隆恩。”沈凉渊的话说的小心,却很坚持。坚持不再受特例。   华延眯起眼睛来。他将沈凉渊的那股子坚持收在眼里,问他:“凉渊,你在担心什么?”   沈凉渊不说话。   华延最后也没再等到他的回答,他甚至连头也不再抬。   每次他不愿再说的事,自己好像都问不出来,这人看似温顺谦和,但却有股拧不折的犟劲儿。   “好。朕应了。”华延终于点头了,却又凉他:“这于朕来说,反倒是省了周章。”   只是心中颇有些无奈,毕竟这是自己数着日子盼回来的人,如何再舍得与他闹什么不愉快。   “谢皇上答应。”沈凉渊笑了笑后,拱手跪谢,终于又松了口气。   “起来吧,这里也没旁人了。”   沈凉渊应之正欲起身,头尚未抬时,便觉手已被扶住,自然是华延。   然而,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似乎没有要就此放开的意思,握的越发的紧,华延看着抬起头来的沈凉渊,声音变得低沉:“一年久别,朕想你了。”   “皇上......”   沈凉渊抬起头来就撞上华延温热的目光,心应时慢了半拍。   “凉渊,晚上再回府去。”华延说时,便已经揽手将沈凉渊环进怀里。      ☆、第二十四章 相思很甚   华延把沈凉渊圈在怀里,唇贴近他耳根:“凉渊,这一年,可有想朕?”   “皇上......”   耳边清晰又炽热的气息让沈凉渊身子一僵,相对于华延每次的主动,他却总还是放不开。此时纵是有过千言万语的思慕,也是说不出口。   “有没有?”   对方很少追问一个问题第二遍,因为很少有人敢对他的问题,留而不答。不过沈凉渊除外,这样的问题也除外。   但他似乎对沈凉渊的某些坚持,从来都没有办法。不能说是纵容,至少算是无奈。   果然,没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沈凉渊此时只管沉静着不答,华延不满的在他耳朵根儿上咬了一下,沈凉渊肩膀一紧,随后感觉到了华延的手已经在自己腰间飞速的解着什么。   对方已经抬手解了他腰带,然后是拨去铠甲,最后的衣带也已被随手挑开,直至中衣半敞,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捏起下巴,盖上双唇。   沈凉渊闭上双眼,也应势回抱住华延宽阔的肩膀,他感觉自己的腰被紧紧的搂着,愈来愈紧,然后是身体陡然一轻,沈凉渊一讶,自己竟然被华延给抱了起来。   胸口沉压许久的情意难覆,越发的不可收拾,方捱到走近床榻,华延直接就将怀中人给按在了榻沿上,大手一挥,撩开了胸前仅剩的遮挡。   沈凉渊被猛然按倒,身体更僵,就见他眉头紧紧一拧,随之齿间溢出一丝凉气来。   华延见之,心知自己此下虽是情切,但手上力道不大,不知道他这忍痛的表情是怎的?   “可是朕手上重了,伤到你了?”华延说时,放轻了身下的人。   沈凉渊皱着眉,摇摇头:“臣......没事。”   华延见他这样,岂能信他?眉间也是一拧,扳过他的脸看着,问:“你可是哪里受了伤了?”   “只伤在了腕上,方才用手撑力时,有些疼。”   华延这才见他腕上绑了绷带,之前一直被护腕掩着。顿时怜惜之情浮上心头,一年未见,这人又清减了许多。   华延皱眉,抚摸他脸颊道:“怪朕方才情急了,疼的厉害么?”   两人此时正躺于榻上,目光贴的极近。沈凉渊看着这个素来寡于言笑,不善温和的人,此刻他神色里也浸着温柔。   纵使是有些痛,也淡了。他笑了笑,伸手环上了他的腰:“我……无碍。”   华延感觉到环在自己腰上的手,顺带也已经解了自己的腰带。那暗指的意思已经是心照不宣。   两人凝视对方,相视一笑。   华延将唇贴近他脖间,气息温吐:“那朕轻些?”说完便一吻落上他脖间……   久别相思甚,情意难止,于是这厢迷惘其中,纠缠不清。   华延是个霸道的主儿,对事对人都是。□□的主动权自然也得由他掌着。   他似乎是恶意的想让身下人的倔强也能对自己特例放下。于是每每这事儿上,他便也是掌风主舵的那方,每至情意迷离,他总会故意的困他,索他,就是不能放他轻松。   终于在那人受不住了,哑声喊出一句:“华延......”   华延终于是勾唇一笑,又得逞了。   此时的阳光依旧清亮,透过窗柩,穿透空气间的尘埃。   已是申时,沈凉渊准备下榻着衣时,榻上的人还在熟睡。   等在榻上坐起身时,那人又醒了,伸出手正想把人再拽回去,见他正在用裹着绷带的手好不容易把衣带系上,又不大忍心。   察觉到身后的华延动了一下,沈凉渊看回去,淡淡笑道:“皇上醒了?”   “每回你起身离开,朕都醒着。”华延看着他:“不再睡会儿?”他此时心情带着明显的舒畅,今日连笑都多了不少。   沈凉渊还是淡淡的笑,摇摇头,继续系着衣带。   华延看着他那不太方便的动作,无奈直起身:“行了,朕帮你穿吧。”说完便拨开他的手,亲自给他穿衣扣带,衣服扯动间,就看见了锁骨上留下的印记。他突然带着些调笑的问一句:“沈将军,你是属什么的?”   他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沈凉渊有些奇怪。   “臣......是属兔子的。”   按理说,自己只比皇上小两岁,他就是算一算,也该知道。   华延当然知道沈凉渊是属兔子的,于是笑道:“哦?朕还以为......沈将军是属虎,或是属狗的呢?”   沈凉渊听他这么笑,更是奇怪了。   只见华延懒懒的倚回身,将背松松靠在床栏上。他将自己肩上的衣襟随手理开一些,笑里竟是有些迷人的邪魅,看着沈凉渊道:“瞧把朕给咬的?”   沈凉渊将华延的话在心里咀嚼了两遍,不知何意?一看到华延脖上那处泛红的牙印,才知意,方反驳:“那还不是因为……皇上方才分明也不饶我?”   话说到后半句,他却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句反驳是下意识出口,却又难免引入想到二人方才的情景。   沈凉渊说完,慌措的将脸稍向一旁偏开。   华延盯着他瞥过去的侧脸,笑道:“怎么?现在倒是不肯再叫朕的名字了?”   “我方才糊涂......”   “凉渊似乎只有在情意真切,在方才那犯糊涂的时候才肯唤一声朕的名字呢。”   沈凉渊听着,脸不动声色的又偏过去一些,他已经察觉到了脸微微有些发热。   只容他脸热到一半,下巴已经被华延给捏了过去,唇又盖了上去。   “皇上......”沈凉渊这下脖子红了。   “朕,又想听你唤朕的名字了。”华延眼底已然又燃起灼热,他看着眼前人的慌促,不禁轻轻笑出声,翻身将其压倒。   回到了将军府时,已经是斜阳偏半。   沈凉渊进府入院后,拜见过母亲周氏,便去沐浴换衣。   卸去战袍后换上一身常服,举步之间,衣袍迎风而举,此时全然看不出此人为将,当真就只像是个公子书生了。   走起路来也不再是那么步履急切,此时也不必再像是信威将军于战场上那般铿锵冷练。现在的他才只像是沈凉渊,在人前只余亲近温和,随和言笑。   终于得了清闲,沈凉渊在府中走了一会儿,最后绕入了后院。   后院原有的十几株花树全已不在,现在是一株海棠树硕大招摇,于院中独立。听说是几百年的老树,专程移过来的。只是头年的花期刚过,终究是没赶上。   这便是那人赐的海棠了,就像他那个人的性子一样,整整霸占了他这整个后院。沈凉渊微微笑了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老管家阿翁此时正绕过廊角,匆忙赶来:“少爷,锦安郡主来了。”   此时已经是暮晚。   沈凉渊转身问:“郡主来了,知道是为何事么?”   “那还能是为何事?自然是为何人呀。”阿翁一脸的慈容,眉眼笑着:“您这方一回府,郡主便赶着来看望您了,现在正在老夫人那儿坐着呢。夫人传老奴来请您即刻过去。”   沈凉渊点点头:“嗯,我知道了。这便过去。”   走出几步,又回身来:“阿翁,以后把凤头雪也挂到海棠树下吧。”   阿翁笑着点头应着。      ☆、第二十五章 心有所属   沈母自其夫过世,就从正院搬到了后院住着,素喜清静。   每回沈凉渊出征在外,她便又会挪至祠堂住着,每日素斋抄经,焚香祈拜。只恐沈凉渊像夫君当年那般,征战无还。   她常与沈凉渊言训,战场无情,回来便好。征战只为家国百姓,莫贪封侯拜相。沈家子孙,只求无愧天地,无愧君民,无愧列祖列宗。   沈凉渊进了后院,刚踏入月门露出半边身子,就遭锦安扑上来:“凉渊哥哥!”   沈凉渊下意识以为是遭偷袭,发觉是锦安,才没动起手来。只是身子一僵:“锦安?”   锦安此时膘着沈凉渊的脖子十分的满足,咧开笑容,眨着眼睛看他。发觉沈凉渊在掰开自己的手的时候,她才不情愿的放手,然后嘻嘻一笑,又去抱上他的胳膊,拽上他往沈母的屋里去。   沈母坐在屋里朝二人看出来,一副喜闻乐见。   沈凉渊进屋跟母亲行了拜礼后,在一旁坐下,锦安也就在一旁挨着他身边坐下。   “母亲,找我来是什么事?”沈凉渊问。   沈母笑道:“你出征回来,郡主现在来看你,你不是该来瞧瞧人家么?”   锦安笑了笑,又想起了什么,赶快解释道:“凉渊哥哥,我本来是要今天随皇兄出城一并去迎你的!”她又一副鼓气的形容,略带埋怨道:“可是皇兄说什么都不准我同去,居然说是嫌我麻烦,真是小气鬼!我便去找太皇太后理论去了。”   锦安现在那样子,挺像个受气告状的孩子,沈凉渊无奈的笑了笑。   锦安比自己和华延都要小上几岁,此时十九年华,活泼的性子只像是个孩子。   锦安是先皇长兄也就是迅王爷的千金,迅王爷过世后,她就一直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素来宠她,什么也都由着她。   只是锦安从小就爱缠着自己,说不知道她的心思也是假的,只是在沈凉渊心里,只能当她作妹妹。   每回她和沈凉渊闹什么,沈凉渊也都喜欢迁就着她。   “凉渊哥哥,锦安好想你!”   锦安从小养尊处优,荣宠围绕,森严的宫规礼仪下,她却养成了她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于是她现在就能笑着把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朝沈凉渊凑过来:“嘻嘻......凉渊哥哥可有想我呀?”   ......这兄妹俩,还真是能问出一样的问题。   沈凉渊笑了笑,不动声色的朝椅子另一侧挪了挪:“锦安一年不见,似乎长高了......”   锦安一噘嘴,明显是对答案不满意。   沈母见之笑笑:“郡主来看凉渊,真是有心了。”   “没关系,我现在就想见凉渊哥哥。”锦安笑道:“凉渊哥哥,告诉你个好消息哦。”   沈凉渊笑问:“什么消息?”   就见一旁的沈母也眯着眼睛笑起来,看样子是早已知道消息了。   又见锦安居然也会腼腆的把头一低,声音微小:“今天我去找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要为你和我赐婚。”   锦安说完,头低的更深,脸也红了。   沈凉渊听了愣住,反应过来后忙问:“太后要赐婚?”   锦安笑道:“太后说择日赐婚。”原以为沈凉渊也会露出些欣喜,却见他此刻坐在椅子上,身子明显是僵着的。   “凉渊哥哥?”锦安紧张的看着他。   沈凉渊站了起来,他不安的看了眼锦安后,对沈母躬身告退:“母亲,孩儿出战回来有些乏累......这就去歇息了。”   沈母也看出他的不自然,又知他刚回来,也确实该累了,便没多问,点点头:“那你这就回去歇着吧。”又对锦安笑着:“郡主便再与我聊聊罢?”   锦安一脸奇怪的看着沈凉渊,她却不明白,凉渊哥哥突然怀揣心事的样子,是怎么了?   她一脸担心的跟着站了起来:“凉渊哥哥,你怎么了?是不开心么?”   “锦安......”话到嘴边,沈凉渊却又不知该怎么与她说。   自己不愿娶亲的理由,又该怎么与别人说?   沈凉渊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累了,该休息了。”   沈凉渊出了后院,没想到锦安就跟着后面出来了。   “凉渊哥哥不喜欢锦安么?”锦安追上的第一句就是这个。问的有些委屈,又掩饰不住自己害怕的神情。   这丫头平日里活泼天真,此时有了倒是一眼看穿的心思。是敏感抑或是害怕吧。   只是因为她不相信——自己的凉渊哥哥从小就对自己很好,什么都依顺自己,分明喜欢自己的。   “你整日叫我哥哥,我也便只是当你是我妹妹。”看锦安眼里的忐忑不安,沈凉渊心里一软,摸上她的头:“锦安,我不能娶你的。”   “可是皇奶奶赐婚了!”锦安急促道:“凉渊哥哥,锦安从小就喜欢你的!”   锦安说时眼眶一红,抱住沈凉渊的腰,把脸塞进他怀里。   沈凉渊无奈。抬头就看见一人站在面前,正挑眉啧啧的笑过来:“我说锦安,你好歹也是个郡主啊。要谁得不到,偏膘个心有所属的何苦?”   锦安一听,知是华戎在身后。放了沈凉渊就问:“什么心有所属?凉渊哥哥喜欢谁?”   “华戎,”沈凉渊赶紧阻止他:“你别乱说。”   华戎一声叹息,作无比悲悯的看了沈凉渊和锦安一眼,继续道:“那姑娘比锦安你要稍俊上那么几分,脾气也比锦安你个性上那么几分,而且凉渊更喜欢她一些。锦安啊,你不如放弃得了。”   锦安原本要强,一听对方比自己好看,还比自己个性,而且凉渊哥哥更喜欢她,心里很是失落,但是她又不甘心示弱。   她撅起脸问:“胡说,那女子能比我?”   华戎笑道:“怎不比?虽说她是寻常人家,但是人家这姑娘善良啊,还在战场上为救凉渊一命,至今下落不明。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为报。凉渊这每回出去,不都一直在找那姑娘下落么?”   “原来......那姑娘还救过凉渊哥哥一命?”锦安瞬时势弱,声音也有些低下来:“何时的事了?”   救命之恩,是怎样的情意?生死与共的情意,的确是自己难以比较的。   “好像是两三年前了吧。”华戎说完,还不忘看上沈凉渊一眼,窜和似的笑道:“凉渊,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吧?”   沈凉渊就知他在胡编是真的。   沈凉渊随势点头:“......是的。”   锦安得了答案,心里不是滋味,伤心的点着头:“喔。是这样……那凉渊哥哥真的像戎哥哥说的那样......很喜欢她么?”   沈凉渊点头:“是,我很喜欢他。”   锦安红了眼眶,有些哽咽:“有多喜欢?喜欢到了谁都没有机会了么?”   沈凉渊见锦安这般,心中不忍,却还是很坚定的点了头:“是的,我喜欢他,喜欢到了……谁都无法替代的地步。”   锦安僵僵的站着,然后低头眼泪一出,就抹脸跑开了。   从小到大,锦安还从没被沈凉渊弄哭过,从来都是被华戎弄哭后被沈凉渊哄笑的。沈凉渊见她哭了,大概是伤心不浅,也不知自己和华戎合谋捉弄她,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见沈凉渊一脸的不忍心,华戎摇摇头:“凉渊你就是心太软。感情这事儿不能靠心软。”   “可我们毕竟是骗了锦安。”   华戎又嘲讽他:“你心疼个什么?锦安是我妹妹,你看我这不都大义灭亲了。男女之情这事儿不能犹豫不明,你就不能像在战场上那般杀伐决断些吗?沈将军。”   说到战场,沈凉渊想起他方才的谎,便道:“你方才诓骗锦安那一套说辞倒是机敏。”   华戎收了收笑意,低下嘴角后重重的叹口气:“那可不是胡编的说辞。是本王自己的际遇。”   “你所说的可是你之前向皇上请旨赐婚的那个男子?”沈凉渊奇怪道:“你何时被人救过?我怎不知?”   “就是两年多前稷山会战那次,我中敌军设伏,伤重三月未起那次。若不是他那时出现救我一命,本王险些折了。”   沈凉渊记得,那次稷山作战,赵军的确损伤不小,可是他带兵在山下找到华戎时,却并未见到有什么人在他身边。   沈凉渊又问:“那次惊险,他救过你一事,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华戎却是挑眉一笑,很是神秘,仰头叹息一声后卖起了关子:“不与你说。”      ☆、第二十六章 不准娶旁人   沈凉渊和华戎在院中坐下,看着当空银月,独缺一半。   华戎心生感叹:“这世间若问最难求的,莫过于情之圆满。”   沈凉渊笑道:“随性如你,何时也这般感慨了?”   华戎却不再往下说,脸一转就恢复了一向的笑意:“你有你的不能,我自然也有我的难全。各自悲寥罢了。”   见他不肯再说,沈凉渊估计也问不出刚才那男子的话题,便也不再套问。只问:“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华戎在桌上给自己倒着茶:“还不是我那三王兄,在皇兄面前又领那几个臣僚挑你的事儿。也就他兴这么做,你这挟功回来的当口,他都敢挑刺儿去。”   沈凉渊道:“琪王向来如此,我都不在意,你倒是急什么。莫不是又在皇上面前与他吵了?”   华戎闲悠悠喝口茶,道:“呵,本王根本不消理会他。”   沈凉渊根本不信他,看他这口气,估计吵得不轻,又问:“此回又是为了什么事?”   “廉盛那帮老臣,不过是觉着此回皇兄对你的封赏过甚了些,没旁的。”华戎搁下茶杯,露出替他高兴的表情:“听皇兄此回的意思,是要赐你一处封地。”   廉盛是丞相,作为文臣一列的首臣,他在沈凉渊父亲在时便与之对立,横竖看不惯武将的节节拔升。此回沈凉渊得了封地,他哪里做得住?   “封地?”沈凉渊眉头皱起来:“我其实不愿受。”   “知道你不在乎,不过是论功行赏而已。虽说我赵国向来没将军得过一战受封地的殊荣,不过你沈家将门历代为我赵国征战,此回你又攻破长伊。功不可没,也非是受不起这殊荣。”   沈凉渊却是不愿意,自己方拒了封侯事,这会儿的封地和封侯又有几分区别?对他来说,只差个侯爵的名称而已。   “圣旨还没下达,明日我会进宫找皇上说明。”   华戎调笑:“你莫不是嫌了赐赏小了?”   “……不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兄的脾气,想让他把决定的事反悔,他肯定发火。发了火也不会改变决定。”   翌日   沈凉渊清晨便洗漱沐浴,准备进宫。   着衣出来用早膳时,一道圣旨便宣至庭前。   华延向来雷厉风行,这速度,让沈凉渊挽回不及。   届时圣旨已宣,沈凉渊只好接受。   但饭后他还是进了宫中一趟。   策马至宫外下,随后疾步入嘉寿宫。   进了太皇太后所在的嘉寿宫,沈凉渊说明了来意——怕太皇太后赐婚。   太皇太后听了他来意,其反应正如沈凉渊当时听了赐婚后的反应一样。身子一怔,问:“凉渊你不喜欢锦安?”   “臣不敢,只是郡主身份高贵,臣恐配不上郡主。”   沈凉渊没有用华戎的那套说辞来诓骗太皇太后。他的那套说辞只能唬住锦安的心思,却怕在太皇太后这边诓不住。   华戎说人家为救自己一命下落不明,既然下落不明至今,岂能有望?既然无望,又有何可等?那最后自然还是要先娶了郡主再说其他。   太皇太后的心思只会是先让郡主为正,日后再娶些三房四妾她也是不会管的。   但是很显然,沈凉渊的这套说辞也是烂透了。   太皇太后不以为意对的一笑,问:“谁说你与郡主不登对?哀家从小就看在眼里,你爱惜锦安,锦安又说她喜欢你。喜欢,不就好?”   喜欢,不就好?   沈凉渊心中苦笑,若喜欢便能好,若是喜欢便能在一起……他又何必有这些难言,这些为难?   沈凉渊跪下道:“太皇太后,臣从来只把郡主当是妹妹看待,还请太皇太后收回心意。”   太皇太后想了想,摆摆手:“日久便可生情。凉渊,锦安是个好孩子,哀家身边看着长大的,她虽平日里是骄纵了些,但对你却是格外乖顺的,这你是知道的。以往她谁的话也不放在心上,唯独听你的。她极在乎你,你也不妨给她个机会?”   太皇太后说完,起身过来将沈凉渊轻手扶起。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锦安活泼纯粹,凉渊从小听话,做事也踏实刻苦,她哪个都喜欢,只希望他们能好。   沈凉渊低头:“太后......臣不能。”   “凉渊,哀家心意已决,等你们成婚......”   “皇上驾到——”   太皇太后还要再劝。华延已经一步踏进来:“孙儿见过皇祖母。”   太皇太后笑道:“延儿来的正巧,哀家正要与你商议赐婚凉渊和锦安的事儿呢。”   华延眉毛一皱:“皇祖母,沈凉渊的婚事朕日后自会选定操办,至于锦安,既然凉渊无意,皇祖母还是由着他吧。”   太皇太后颇为打击:“延儿也不同意哀家的安排?”   华延看着沈凉渊,在太皇太后看不到的角度,露出那眼神里毫不掩饰的独占和霸道:“不同意。”   沈凉渊眼皮子一垂,避开那眼神。   太皇太后又问:“你倒是说说为何?哀家觉着锦安与凉渊挺般配的呀。”   “哪里般配了?”华延心中忽生不爽,直接道。   太皇太后奇怪,自己这皇帝孙儿心情不快都是因为政务,今天这口气明显又是恼上了,难不成今天又有政奏让他不顺心了?   “延儿今日可是有政事缠恼,言语间有些不悦是为何?”   “正是被政事所恼,这便是来找沈凉渊过去商议战事。”   “又有战议?”太皇太后于是很理解的点了头:“国事为重,那便去吧,此事日后再谈。”   华延拽着沈凉渊就走出嘉寿宫,出门便将手一甩,一路只给个冷背影领着身后一帮侍人走在前面。   沈凉渊也便一声不吭的走在最后。   一入重澜殿,华延退避所有人,高大的殿门一闭,他拽了沈凉渊就朝桌案去,把积山的奏折随手推落一地,直接把沈凉渊掀翻在桌案上。   华延一身迫人的气势压上来,钳住他的下巴就索吻,伸舌探入,发狠的吸取啃咬。   一开始沈凉渊被他的气势吓到,顺应配合。后来华延越发不可收拾,只堵的他不能调息,迟迟也不见松口。   他气势霸道,沈凉渊竟是反抗几次也不能推开他的钳制。   沈凉渊知道他这发作是为何?于是心里也不畅快。他更加奋力抵抗,最后终于得了一口空隙,偏开头去匆匆喘息。   华延便那么冷冷的看着他,他看出沈凉渊有些憋愤。   沈凉渊把脸转回来,与他对视:“此事臣也不愿,皇上这般迁怒于臣又是为何?”   华延也许不是迁怒,只是语气却不缓一分:“朕迁怒你?你当朕不讲理么!”   沈凉渊也不惧他,反驳:“但皇上你方才分明是......”   “朕分明是怕失去你!如今闹到这地步你怪得谁?”   前半句着实令沈凉渊听了愣神片刻,只是又问那后半句:“皇上认为是臣的过错?”   “朕早几年就明言提醒过你,不准许你对锦安好!现在招惹她对你这般,你又当怎么算?”   “我......”沈凉渊不知如何辩驳。也许是华延此时的气势居上,让他有一种“你是对的,果然是我罪过”的错觉。   又或者,这的确是要怨自己,让锦安对自己错付了感情,否则太皇太后也不会以为他们两小无猜,佳偶天成,指这一桩“良缘”。   华延一把抓住沈凉渊的肩膀,一双寒厉的眼睛看着他,手上的力量越来越重:“凉渊,答应朕,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可以娶任何人!否则你别怪朕无情。”   沈家此辈只有沈凉渊一脉单传,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太过专断,太过霸道。可是至少现在,他说服不了自己去忍受沈凉渊和别人生儿育女。   沈凉渊被他压在桌案上不得动弹,此时看向华延,他居高临下。印象里的华延,似乎什么时候都是这副居高临下的王者气势,不容人拒绝,不容人反抗。   “臣知道了。”   他答应了。不是屈服于他居高临下的气势,不是屈服于他是皇帝的身份,不是因为他是臣,他只是在答应自己的心。   “凉渊......”华延的目光终于柔和下来,他俯下身在桌案上抱着他:“朕刚才是否弄疼你了?朕容不得你属于别人,容不得。”   沈凉渊回抱住他:“没有,臣没事。”   脖颈间气息温吐,华延环住沈凉渊的腰,慢慢解其衣带,彼此誓言般的吻印合,相拥入怀,肌肤厮磨……   “皇上方才在嘉寿宫处说到战议?”   沈凉渊起身穿衣时,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个。   华延颇为不爽,听了后只皱皱眉头,嗯了一声。然后看着他的中衣穿上,记忆留还在他后背的那几处伤疤上。   沈凉渊系着衣带问:“何处有战?”   “令次。”华延动了动身子:“此回是高阙发兵进犯。朕已准备派袁癯前往应对。”   沈凉渊已经穿好外袍,立于帐外:“臣愿请兵出战。”   华延见他这般,不知为何?以往是担心不舍,此回是不高兴。他摇摇头:“凉渊,此回你不用去,朕会让其他人去。”   沈凉渊不解:“为何?”     华延只是不再说话,靠在榻上阖上眼帘。眼前浮现的还是刚才看到的,那满背的伤疤。方才才发觉,这一趟回来,他的身上又多了几道伤痕。   最长最新的那道,当时是不是险些要了他的命?那么寒冷的地方,他恢复了多久?还是直接迎接了下一场恶战?   “皇上?”沈凉渊再问。   “朕不同意。”   “......为何?”   ☆、第二十七章 儿时之诺   “......为何?”   为何?难道要他说,朕怕朕的将军哪回就死在了战场上,故而朕不愿他再战了。   这是个笑话。于皇帝来说,自己此刻的挽留在沈凉渊眼中是否显得孩子气,显得多余?对于沈凉渊来说,他会这么想吧,他是沈家的将士,国家的将士。将士为国效忠是他的职责和宿命,将士征战沙场有何胆怯?   但是他却胆怯了,他怕他再背负的下一道伤会致命。他怕自己的天下再大,却再没了他这个将军。   华延在榻上坐起身,声音冷静:“你不是不要封侯么?凉渊你战必有功,有功必有赏。朕赏罚分明。如果你不想封侯,那便此后不必再战了。”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封侯。但是他也不必再为自己的江山刀枪血雨了,那儿时的诺言,至此已经足够了。   果然,沈凉渊听后,不再出言请战,他只是一脸不解,有些失望的看着自己。   他总是这样的一个人,似乎从不会为自己争取什么,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什么。   华延看着心中有些不忍,只好再补上一句:“凉渊,你不再出征,也好。朕会担心。”   沈凉渊默了良久,最后点头,躬身道:“臣知道了。”   沈凉渊回了将军府。   华戎再来时,就见沈凉渊手里攥着一物,一人站在院中树下发呆。   “杵这儿发愣作甚?”华戎几步走过去,从身后拍他肩膀。   沈凉渊被他猛然惊动,才匀回些神来:“没做什么?”   华戎见他手里攥着那块色泽润白的流云佩,正有思量的抬头看树。便道:“你这些年来每回出征都戴着这玉,我要是没记错,这流云佩是你第一次出征回来,皇兄送你的吧。”   “是他送的。”沈凉渊淡淡答了这一句,又无话。   华戎又问:“以往只是见你出征才带着它,平日里倒是少见你拿它出来琢磨……你和皇兄闹别扭了?”   沈凉渊摇摇头,将玉收进袖里。   华戎看出他怀心事,只是每回也问不出什么。他便也不再与他同惆怅,便说明来意:“我今日来找你,便是要与你告辞的。令次那边起了战事,皇兄派我和袁癯去令次。”   “我知道。”   “你知道?”华戎怪道:“我却不知道,皇兄这回为何不派你与我同去?你我可是十年鲜有败绩的搭档。”   “兴许是我不该再战了。”   华戎侧头问:“何意?”   沈凉渊摇摇头:“无意。你何日出征?”   “明日。匆匆忙忙。”华戎颇有抱怨。   “我今日为你饯行吧。”   一听沈凉渊说到饯行,华戎眼睛亮了,很乐意的笑道:“那甚好!这回凉渊你可要多喝几杯。我这就让人去我王府将那三十年的即墨好酒取来!”   “好。”   说来华戎很少见沈凉渊喝酒,这回沈凉渊与自己喝起来,却是全然不推辞。直到伶仃大醉方休。   待华戎离去,沈凉渊躺在床上,迷矇昏沉。似乎看到十一年前的那天,海棠飞红,流光岁月。   十一年前的沈凉渊十二岁,是大将军沈明霄独子。   十一年前的华延十四岁,是当今太子。   一日太子随父皇入将军府,全府上下列位相迎,唯独不见将军独子沈凉渊,听说是病了。   当时华延不在意,便在父皇与大将军在正厅交谈之际,独自走了府中闲逛。   那时正是四五月的时光,他在前院见着一棵绯红满树的海棠,亭亭华盖,荫蔽半院。   华延抬头看着树,步步清闲的走近。   走近了,才又看见一个孩子在树后面低头蹲着。   零零点点的绯红花瓣携风落下,他就坐在那满树绯红里,肩上发上落的都是海棠。   那孩子和自己比起来要小上三四岁的样子,大约只有十岁左右,一副瘦弱模样,面色微微苍白。他还未察觉到自己的出现,只是低头抱着怀里的那只兔子。   他怀里的兔子个头不小,在他那副小身板里显得更大。   他一直低头看怀里的大兔子,那兔子腿上有伤,兔腿上的毛被血黏糊成一块儿。   华延就看着他低头认真的研究了一番兔子的伤势,然后似乎是稍稍想了想,就把头上的发带扯了,绑了兔腿上。   绑好之后,他抱着兔子站起身来,身后长发顺势披落。转身时他才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少年。   看样子,他已经在身后默默注视了自己许久。   那时正是总角年少,那个怀抱着兔子,散着长发少年脸上的棱角尚未分明,眉眼柔和。只像是个女孩子的模样。   华戎看着他正脸时,竟是愣了会儿神。   他穿的虽然是素了点儿,但也显金贵,不会是府中下人。华延问:“你是谁?”   那是沈凉渊看到华延的第一眼,那时的他虽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却带着超越年龄的成熟,说出话来时也是与生俱来的威严。   听到华延问他,沈凉渊看过来,他也不知自家府里多出这人是谁,反问:“你是谁?”   华延忘了,他不怕自己,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放着往常,他定会罚那让自己将问题问第二遍的人,但是此时,他却是没这个心思,他倒是更想知道这个“女孩儿”的答案。   “论事有先来后到,是我先问的你。”华延放出了太子的架势。   “沈凉渊。”沈凉渊对着他点点头,又问:“想来你是府里的客人?”   一听原来是个男孩儿,竟是沈明霄的儿子。见他长的只像个女孩儿家,华延心中发笑:“大将军的公子如此孱弱,不是卧了病榻么?怎又在此?”   “我是病着,刚出的屋。”沈凉渊说时,低头摸了摸怀里那只大兔子。   他低头时,睫毛密密的一耷拉,更像个女孩儿。华延又问:“你多大了?”   “什么?”   “你今年多大了?”   不知他为何问?沈凉渊想了想,告知:“十二岁。”   “怪不得抱着个兔子当宝,原来自己就是个属兔子的。”华延笑出来:“看你长的像个女孩儿家也就罢,就连年纪都对不上,我倒以为你最多不过十岁。”   沈凉渊也是个倔强要强的心性,从小就是。   不过沈凉渊是个好脾气。   又不过,一听眼前这个少年这么笑自己,再是好脾气也有雷区,说他像女孩子就是沈凉渊的雷区。   他后来一直刻苦努力,就是为了向所有这么认为的人证明自己的实力,他绝非是个拿不起枪的虚銜将军。   沈凉渊心中倔强,届时也犟他一句:“我见你气势不群,却也不过是个以貌取人的公子哥儿。枉得一身华贵的皮囊。”   华延一愣,还从没人这么反击过自己。敢教训太子?心下觉得有趣。于是他又还他一句:“我敬佩你父沈大将军,他威震四方护我国山河。不过他日名将身退,难道他的将位,就靠你这个女儿家去扛?”   “我自当继承父志,不负所望!还有,我不是女孩子。”   “不是又如何,你拿得起剑么?将门十二岁的男儿,却能个个儿都如你这般病弱?”   “你少瞧不起人了!”沈凉渊带着堵气孩子赌气的表情,他放下怀中的兔子,对华延昂首立着,一副不肯示弱的倔强模样儿。   华延笑的更厉害:“如何?你这是要打我的架势?”   “你说我不若男儿,我愿与你比试一番。”沈凉渊道。原来有些因病苍白的脸上,一句话喊出来,立刻带上了愠怒的红晕。   华延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少年,明明是一脸好欺负的模样,却偏又能爆发怒火。他笑了笑:“我为何要与你比试?就为了证明你是个男人?”   “我是男人这不需要证明。”沈凉渊看着他:“你不敢么?”   华延冷笑:“本太子有什么不敢。”   “......你是?”   “太子华延。”华延笑道:“怎么?现在是你不敢了?”   沈凉渊一听才知,他便是太子华延。果然如华戎说的那般,是个不饶人的性子。   沈凉渊捡起一旁的树枝,指向华延:“敢。”   他的眼神坚定,甚至可以说是勇敢,但在华延眼里,他的眼神和动作,却像是在叫嚣。   华延出手抽了腰间的配剑,抬手扔在沈凉渊脚边:“好! 本太子的剑借予你。”   沈凉渊看了脚边的剑,依旧保持着动作:“你不用剑,我也不会借剑占你上风。”   华延觉得好笑:“你觉得你能占我上风么?你有病在身,本太子让你罢了。”   “不需要。”沈凉渊握紧手里的树枝,不肯拿剑。   华延一跃飞身上树,也折了根树枝。   在他面前两步落定,华延也拿树枝指着他:“看你本事了!”说时便一步疾风过去,树枝像是手中利剑,直接刺去。   沈凉渊反应的快,身子一退一侧,避了过去。   不料华延向上折腰一扫,挑上了他头发。   头发散着不利索,被华延三绕两绕给缠在了树枝上,不便动弹。   华延道:“你被困一招。”说着猛地抽出枝条,拽的沈凉渊头皮生疼。   沈凉渊咬一咬,横枝就是在华延腰上一截,华延竖枝一挡,回势一发力,抽在他手腕上,又占了上风,再借力将他的树枝在自己的树枝上绕了几番后,带着惯性给挑了出去。   树枝在半空中飞旋两圈,在它即将触地之时,被沈凉渊横手及时的接住,翻身一跳又朝华延扫过来!旋起风叶满天,萧萧洒落。   华延忙不迭退上几步才站定,笑道:“速度倒是不差!”   沈凉渊不说话,又是一招紧跟上来,毫不肯示弱。   华延这回却站地未动,等沈凉渊冲近来时,将身一翻越落他身后,回身一脚踢在他背上。虽知他病着,这一脚却是毫不留情。      ☆、第二十八章 积郁成疾   沈凉渊措手不及的朝前跌,最后踉跄几步,却坚持没趴在地上,他勉强站定后就在第一时间回击。   就在回身不备的空当,华延的一招已经直接劈了上来。   沈凉渊迅即的横出手中树枝去抵挡,却听“咔嚓”一声,手中树枝已经是两节。   然后再受华延一横扫,手里的两节树枝,被堪堪挑上了天,掉在了草地上,连个声儿都没落。   华延拿着手中的树枝,居高临下的指着他,语气里充满冰冷的嘲讽:“输了。连武器都输的一干二净的将士,还能成为将军么?”   沈凉渊不服:“是我的树枝不够结实罢了。”   “你是说自己的失败只是属于意外是么?”   华延冷笑一声。他将树枝在手中甩了甩后,随手扔在沈凉渊面前。   华延侧眼看着他,教训道:“可是战场上却是意外最多的地方,粮草辎重,兵力军心,气候,地理,突变,天意,人为......沈大公子你要天时地利人和,倒是说说上天凭什么去眷顾你?你要做将军,可知作战不会无险?!你输了才知道自己的树枝不结实,可曾先想到,地上的树枝干枯易脆,只有树上的新鲜树枝才更具韧性,经得起磨砺和抗衡。”   沈凉渊听了,无反口辩论的言语,只是只身不动的看着他,神情显现出落没。   华延又看着他一眼,说话还是不留余地:“你现下就是这干枯易脆的树枝,想要成为我手里的这根,还远远不够。你想要撑起沈家的忠志,想要为我赵国打一片江山,你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沈凉渊怔怔的站在那儿。从来没被人这么醍醐灌顶,没被人这么用针一样的话刺过,就像是猝不及防的锥上脊梁和心脏,针针彻骨。   从小到大自己一直都在努力,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是原来,自己在他面前是这么不堪一击,在他眼里是这么的一无是处。原来自己想要成为赵国的将士,这还远远不够,想要上阵杀敌,还远远不够。   沈凉渊没反驳,他弯腰捡起了被华延丢在脚边的树枝,它虽然柔软,但是富有韧性。虽然看起来不太坚硬,可是想要折断它,还没那么容易!   “我想成为你手里那根有韧性的树枝。”沈凉渊捧着手里的树枝,抬起头看着华延。   “什么?”华延负手在后,拿眼瞥他。   “我会证明自己,不落我沈家脸面,征战杀敌,收复失地。”沈凉渊的眼神无比坚定,没了失败后的落寞和灰心,反而是更加的坚韧。   他在华延面前扑通跪下:“沈凉渊拜见太子殿下!我会成为你手里抗衡各国的武器,将来助你收复江山,匡护赵国,退敌千里!”   华延终于一笑。父皇果然是没看错的,沈家没弱者。   “这可是你说的?”   “沈凉渊指天起誓。”   小小的少年,只有十二岁,可是神情坚毅,目光里有着星辰般的光亮,熠熠生辉,不肯磨灭。   “好!”华延点头,将剑从地上捡起,递到沈凉渊面前:“本太子的佩剑,随身携带从不离身。今日就送你了,你将来便可用它杀敌。”   沈凉渊抬头看着华延递上来的剑,有些惊讶,又将头低下:“......我习惯用枪。”   华延笑道:“好!他日若你诺言兑现,那本太子就赐你银枪杀敌破阵,待你战归百里相迎,许你荣华无限,有功必赏!你求什么,就给你什么。”   ——   几日后,过了晌午。   阿翁敲门进了沈凉渊书房:“少爷,老夫人那边寻您过去呢。”   沈凉渊便赶去了后院。   沈母坐在榻上,一副急切不安的形容,等沈凉渊进来,就立刻招呼过去。   沈母道:“凉渊,郡主病了,都病了这些时日了,你待会儿用了饭就过去看看。”   “锦安怎么病了?”   “我这也是刚知道,郡主爱吃荔枝,早上我让人给她送了些去,下人去了又回来,才知郡主病了好些时日,送去的荔枝也说是没胃口,给带回来了,估计是病的不轻。”   沈凉渊差了下人一路带了荔枝,去了迅王府。   到那时,见太皇太后也在。老人家素来疼锦安,想来也是关切,出宫看望来了。   锦安原本躺在榻上,见了沈凉渊来,像是有了些精神,弱声唤道:“凉渊哥哥来了。”竟是没了往日里的活泼生气。   太皇太后一看锦安这形容,心中生疼。   沈凉渊对锦安点点头,这才行礼拜见:“凉渊见过太皇太后。”   “凉渊你此时怎来了?”太皇太后只是背坐着对沈凉渊,语气有些责备的意味,多少是因为锦安现在受罪,沈凉渊来晚的缘故。   沈凉渊也有些内疚,也不辩解,道:“是我疏忽,不知锦安病了。请太皇太后责罚。”   “哀家何故罚你?只不过替锦安心疼罢了。”   沈凉渊问:“不知郡主何故发病,现在可有好转?”   太皇太后听了,这才转向沈凉渊,有些生气的看了他一会儿,指手一旁的太医过来:“冯太医,你给郡主寻得脉,说给凉渊听听。”   老太医立刻连步过来,弓身道:“郡主脉象虚滑,气息不稳,加之心火上炎,内气不顺淤滞五内不调,积郁......”   太皇太后也不耐烦:“说简单点儿的。”   “郡主的病情是心因所致,心中积郁,药石难医。”   太皇太后对沈凉渊加重了语气道:“你听到了?”   话里的意思已经无限明了,锦安这病因就是自己。许是自己那日与她坦白,拒绝了她,兴许是自己让她死心了,她这感情没处去,这才回来积郁成疾了。   那日拒绝的原由都是编造,但严肃说来也是一时私心骗了锦安,她也是天真,竟是给骗了个抑郁出来。沈凉渊心里难免愧对心虚。   但沈凉渊并不打算澄清,自己必定是要让她断了心思,解释终究是没必要的。   太皇太后气归气,也很有心要让两人修好,届时就说要回宫,领着一帮宫人就离去了。   房中此时就留了两人。   经过上回的表白,现在独对沈凉渊时,锦安有了些羞涩拘谨。沈凉渊现下除了良心愧对,倒是没什么。   他让人将荔枝拨了些放在玉碟里端进来:“锦安,我带了些荔枝来。你可要吃些?”   锦安原本没胃口,见是沈凉渊送的,就点头要吃。   刚吃了一颗,豆大的泪珠就掉下来,呜呜咽咽的又不肯出声。   沈凉渊问:“怎么了?病的难受?”   锦安点头:“嗯,病的难受……因为凉渊哥哥不喜欢锦安,这病当真是难受。”   沈凉渊苦笑:“锦安,你还小,来日会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大可不必这么苦了自己。”   锦安哭着摇头,也不再说话。   沈凉渊也不知再如何安慰解说,坐了一会儿后只能起身:“锦安,你听大夫的话,好好休息养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锦安抬头问:“凉渊哥哥不用去打仗了么?”   “不用了。”沈凉渊摸摸她的头:“我现在也有空来看看你,你听话好好养病,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带来。”   他转身要走,手又被锦安拽住。她看着他,有些犹豫,还是从枕头下拿了个东西出来。   “母亲说我该有个女儿家的样子,如果什么都不会,别人是不会真心喜欢的......”锦安将手里的荷包递到沈凉渊面前,头低下去:“这是我之前学着绣的,凉渊哥哥能收下么?”   这荷包是几个月前绣上的,绣的是并蒂莲花,寓意明确,但现在却有些不合适了。   那时她不知道沈凉渊的心中有人,只是想等着沈凉渊从战场上回来,就日夜赶着绣了这荷包。   沈凉渊也很犹豫:“锦安,我不是你的良人。”   “我知道......凉渊哥哥有喜欢的人了,我知道的。”锦安说时,眼泪低头落在被子上,想到现在送这也是不合适了,就颤手收回去。   沈凉渊心里过意不去,看着锦安伸出来的手腕有些纤弱,带着些紧张和尴尬的颤抖。才不过几日的时间,这丫头却已经消瘦不少。   自己一直当她是妹妹,现在却让她因为自己落的这般,也不怪太皇太后见了心疼生气。   荷包要被锦安收回去时,又被沈凉渊抬手截了过来,叹息道:“锦安,是我负你。荷包……我收了,不为什么,只是想了了你的心事。望你以后能遇上真心对你的人。”   ☆、第二十九章 朕是不是把你宠坏了   沈凉渊在府中虚度了几个月,华延这回算是给他放了长假,现在哪方的战事也不与他商议。几月以来鲜有传召,无事可做。   沈凉渊索性得了空闲,就费心教着那凤头雪说话。也是奇了,他教了一两个月下来,那鸟儿......从不言语。兴许是个哑巴。   这么想着,沈凉渊也不再教了,只是每日命人好食好水的喂养着,不再去管它。   一日沈凉渊回府,就见府上有宫里的人等候着:“将军,皇上宣您入宫一趟。”   这几月不常入宫,华延也不召见,似乎也无人愿与他透露令次那边的战况。   沈凉渊的职业病犯了,心中有些不安,已不知战事如何?   进宫入殿,大殿上群臣议论,议的是令次那边的战事,个个眉头不展。看样子也是议了大半了,却似主意未定。   沈凉渊进殿叩见,便在一旁听着。   袁癯之兄袁汇也是武将出身,此时出列:“皇上,此次高阙派出太子韩炜出兵。韩炜擅兵,我军虽也神勇,但起战以来亦未能占上风。如今琪王前线负伤,臣愿请战!”   毓王华凌听之,冷眼笑了笑,也出列:“袁汇将军有猛将之勇,有报国之心,本王很是敬佩。不过本王若没记错,四年前回曲一战,袁将军和高阙太子对战,败了。”   “回曲战役虽败,但末将与麾下将士未曾败了心志,也不惧那韩炜!”袁汇虽被挑出败绩来讥讽,但也不拘于颜面,道:“正是与之有对战经验,知己知彼,方有再战的把握。”   众人交耳私语,不知是在论两人说的各有理,还是在论:哎呀,毓王和袁将军又要吵了。   毓王与丞相廉盛一派,向来与袁氏一派合不了。只因廉盛一派的文臣偏向毓王,袁氏一派武将偏着沈家。文武不两立,朝野惯例。   华凌笑道:“令次是我赵国要塞,袁将军还是歇兵蓄势得好,败过无妨,但此时莫为了一时盛气,再误了令次城邑。”   袁汇武将的脾气上来了,总被人揪着那场惨败的“大绩”也受不了。于是跪道:“皇上!臣请兵出战,若是再败,愿以死谢罪!”   华凌道:“袁将军此言立的太重了吧。”   “我等为国血战,为国牺牲,虽死犹荣!”   华凌笑道:“牺牲?为人臣子,死的有价值才是牺牲,您这最多称得上是送人头。”   “毓王!你!”袁汇气了。莽性子一上来,也不管什么王爷不王爷,嗓门儿忽的拔高。   华延只是眯着眼睛听着,高坐在龙座上,等着他们吵够。   华凌却不在意袁汇的嗓门儿,也不再理会袁汇。只与华延道:“皇上,臣弟认为,廉晋可用。”廉晋是廉盛之子,虽是从将,也偏自己这一方。   “皇上!”袁汇上前一步,与华凌并排站着,再次恳请。   再见毓王上前一步,对华延躬身道:“韩炜自幼擅兵法布阵,心思颇重,又是高阙太子,此回派他突然发兵我赵国边城,势在报长伊之恨。皇兄不可轻视!”   袁汇也不让:“毓王你就有把握廉晋不误城邑?!后辈年轻气盛,未有与韩炜对战的经验,我倒是认为不妥!”   “本王认为此言差矣.....”   此时就听座上的华延冷笑一声。   “一个韩炜,倒是被各位说成天大麻烦。我赵国无人能战他不成?”华延冷的一声下令:“袁汇!朕现在便命你......”   “皇上!”   “皇上。”   华凌和沈凉渊此时先后出声。   沈凉渊上前与袁汇同跪道:“臣愿请战。”   华延眉心一皱。众人察觉到,沈将军此次请战,皇上不知为何竟然颇有些不高兴的神情。   “你记得朕与你说过的什么?”华延问沈凉渊。   “臣记得。”沈凉渊抬头:“臣也承诺过,守疆开土,死而后已。”   华延颇有不悦:“守疆开土就成,死而后已便罢了。”   沈凉渊点头:“是。请皇上准臣请战。”   华延一副剑眉拧的更紧,众人见了心也跟着拧紧,不知皇上这反应是为何?但众人仍然赞成,能有沈将军领军,把握自然是更大。   一时“臣等附议。”在耳边重复数遍。   华延沉着脸,看向沈凉渊那一脸的坚决,冷道:“跟朕来。”说完艴然挥袖,起身出殿。   沈凉渊跟着华延进重澜殿。   华延黑着脸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样子有些寒人。   “皇上?”   “你要出战?”华延没什么好脸色看他:“朕上回不是与你说过,你不用出征的么。”   “男儿为将,自当征战四方。臣岂可退缩?”   “朕不准。”   “皇上为何?”   华延冷回他:“这轮不到你问。”   沈凉渊只能跪下:“若皇上从此不让臣上战场,那便罢黜臣的职位,臣不战,愧受高位。”   “你倒是骨气的很。”华延俯下身捏住他下巴,莫名的气就冒上来:“等沈将军你能将手中银枪换做绣针穿线,也能给朕绣一个并蒂双莲来,朕便答应罢了你的将位。养你在朕的后宫如何?”   “皇上......?”沈凉渊诧异的看着华延。原来他召自己进宫来是为了这事。他今天这怒气,竟是源于知道自己收了锦安的荷包。   华延松了他下巴,拂袖转身不再理会他,喝道:“你该退下去了!”   “皇上,请准臣出战!”沈凉渊跪地不起。   “你愿跪,便跪着。跪在殿外去,这么有倔性就永远别起来!”华延冷冷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内殿。   夜幕降至   重澜殿内一声轰响,重物倒地的动静在殿中回荡。   宫人匆匆赶进殿内,君王已经恢复一副冷漠威严,脸上平静,已看不到方才燥怒的影子。   但宫人们依旧是不敢抬头,吓得伏了一地。   华延面无表情道:“收拾了。”   所有人才敢把被踹翻的桌案扶起,哆哆嗦嗦的趴在地上捡着满地奏呈,屏息闭气。   华延高高的立在那儿:“他还在跪着?”   “回皇上,沈将军......还跪在殿外。”   “跪多久了?”   “约莫四个时辰了。”   华延又沉了脸,踩着满地奏呈出去。   沈凉渊跪着,头虽低着,腰杆儿依旧挺的很直,目视地面,毫无放弃的意思。   “沈凉渊,是不是朕把你宠坏了?”   华延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声音从头顶冷冷传下来。   “臣不敢。”   华延蹲下身来看他:“朕看你敢。都威胁到朕头上了。”   沈凉渊抬头看着他:“希望这次……臣还能威胁到您。”   他这话就像是别有深意。恐怕这世上能威胁到自己的,也只有这一人了。   华延起身:“你起来吧。”   身后的沈凉渊却是无声,不起。像是要将威胁进行到底的意思。   华延重重叹口气:“也罢。朕准了。让廉晋随你同去。”   沈凉渊这才起身,膝盖的麻木险些让他站不稳,就地晃了一晃。华延看在眼里,也不扶他,这回算是教训。   沈凉渊站起来:“谢皇上。”   “凉渊,你此回若捷战回来,朕便封你为武相侯。”华戎说完也不再看他,转身入殿去了。   “皇上......”   沈凉渊的脸色不太好,驳回圣意只怕又要僵局,于是犹豫着点头应了:“是。臣……谢皇恩。”   四日后,皇帝领众臣照例出驾相送。   华延答应过沈凉渊战后不会京城相迎,但是他依旧会相送。   华戎的伤伤的不算轻,一箭穿肩,险些伤及心脏。如今躺了数日,已经度过危险。   沈凉渊入帐时,就见华戎躺在榻上,眼神无恙,神情坦然,淡然。   等沈凉渊把一帐人遣出去后,再转身见华戎,就见他眼神转而变的悲伤可怜,一副受苦受罪的形容瞅过来:“皇兄也忒没心肝脾肺!舍不得你来受苦,就遣我来挨这儿遭罪。”   沈凉渊苦笑道:“你倒是能扮相,方才人前不是还一副气魄担当么,怎的人一散就这般苦情了?”   “我那是王爷风范儿,人前端面子苦苦的捱着。遭罪的很。”   沈凉渊无奈摇摇头,倒了杯温茶放了华戎手里,在他身边的空闲坐下来。   等华戎恢喝了几口茶,沈凉渊开始问他:“说一说,那韩炜如何的手段?以你的能耐都捱罪了。”   华戎白他一眼:“你的意思本王听着很是不乐意。你的意思是本王输他?本王只是负伤,可这仗也没全败过,大家各自扳回几局。”   “你当是下棋呢。”   华戎笑道:“这回你来,你我重塑搭档,我保他满盘皆输。”   沈凉渊不与他言笑,只问:“韩炜此人如何?”   华戎习惯性的一耸肩,却扯动了肩背的伤,呲牙作痛:“......我没见过他出面。”   “什么?”   “他一直以来是在帷幄之中运筹,只窝了后方测谋指挥,出头的是他手下将领与我军对战。”   “听言高阙派他来,我倒以为一直都是他在前锋坐阵。”沈凉渊听了之后,也不明白这韩炜为什么一直不出面作战。   不再琢磨这些,也许只是那高阙太子擅长纸上挥兵,论沙场刀枪要吃亏些。   沈凉渊把袁癯和廉晋也叫进来。   “那我们现在讨论一下这几月以来的战况,分析一下前路,计划一下战略。”   ☆、第三十章 韩炜应战   开战前夜,帅帐中突然闯入刺客。那刺客在案上放下一物后欲走时,正与回帐的沈凉渊对上。   惊觉帐中有人,来不及引进士兵抓捕,那人便一剑从背后披上来!沈凉渊只好亲自动手,于是两人对了数招竟然是不分上下。   一脚踢翻矮几,帐中打斗声大作,那刺客急着逃跑,恐是怕惊了帐外守卫引来更多人。打到一半时果然还是被帐外的巡逻军察觉。   刺客慌神,一招便落了下风,被沈凉渊挥枪扎穿肩膀,钉在了帐中柱子上,一时难逃。   帐帘外的巡逻军赶来之际,那刺客急了,也是够狠,直接挣脱枪尖,滑了肩膀上的一块血肉。   没见过这么强硬的挣扎,沈凉渊惊诧一息,一时疏忽,竟被他甩着血几步疾奔,挣逃了。   他将案上那物拾起来,只是张纸。   “久仰信威威名,明日交会,祝你好运。”   其中字意很是明了,就是挑战,就连字迹都是龙飞凤舞,张杨嚣张。   看来这高阙太子倒是有个性,以往交战不见人,如今自己来了,又派个人来冒死的送句可有可无的话,这人倒是不惜人命,却也要宣示自己的张杨和自信。   会战当日。   沈凉渊坐于马上,一身战袍银枪,凝眉肃目的神情让他那英姿飒爽之中多了几分震慑。   对方阵前将领于马上挑眉看过来,那人年纪轻轻的,却也一身震慑的气势。   那人看向沈凉渊,嘴角邪笑一句:“贵军这位将军,便是赵国的信威将军了?”   沈凉渊银枪在前,拱手:“沈凉渊。贵军哪位将帅?”   那人笑道:“高阙上将军,魏前林!”   那人说完,又远远的上下看了沈凉渊几眼,笑道:“沈将军眉间似有长风,眸间似坠星辰,当真是副好相貌。难怪人人都说贵国皇帝独宠信威将军,每战百里相迎,举足轻重呢。”   三军阵前,这样的话听着有几分轻佻嘲弄。引得魏乾林后方众将一阵哄笑。   沈凉渊回道:“沈凉渊不抵魏将军的潇洒恣意,不知魏将军是否只有这逞能的嘴上功夫。”   那人也不怒,细长的眉毛一扬,更笑道:“沈将军如此好相貌,不知是靠战绩谋位,还是靠美色上位呢?”   得寸进尺,话不饶人。沈凉渊将枪一指魏前林:“靠取敌首封功!”   说罢一句,两军瞬时爆发,厮杀冲阵。一时间尘沙漫天,响声过耳。   那人勾唇一笑,也于乱阵中提剑拍马,朝沈凉渊冲去。   华戎躺在军帐中仍在休养。他喝着茶,下着棋,问进来的袁癯:“今天高阙那边那个领头的叫什么来着?”   “魏前林,是高阙新援的上将军。”   “呵,我们来了个沈凉渊,他们来了个魏前林。”华戎想了想又问:“那个姓魏什么来路?之前与高阙打过几回仗,怎么未听有这号人?”   华戎想了想,眉头有些皱着,像是在担心什么。   “王爷,怎么了?”袁癯问。   “此战肯定还是韩炜在运筹设计,凉渊虽然不弱,但初次与韩炜交锋。那个魏前林是临时上战,又查不到来路......此次又只有廉晋同战,那小子虽年轻气盛,却是“中气不足”的廉家货。”   廉家与袁家这些年没少斗,这会儿袁癯听了琪王爷这么说廉晋,虽然嘴上不多言取乐,但心里也畅快的很。   袁癯道:“王爷有何打算?”   “你现在就带兵去应援一把。”   “是!”   此时沙场上的景象激烈混乱,杀声连天之间,沈凉渊胳膊已受一剑。   看来对面的这个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个不容小觑的高手。   魏前林也是腰上负了一伤,他腾出一只手来捂着腰上的伤,看着沈凉渊笑道:“你还真是个对手呢。”   说时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提剑就飞上来,速度极快,不留余地的绝杀。   两人躲闪还击,招招攻守各不相让。最后那魏前林被腰上的伤势拖累,体力支撑不上,开始渐落下风。   魏前林收剑飞身上马,此时又见袁癯又领一队过来。   见有袁癯增兵来,沈凉渊便放心,立刻也策马疾追向魏前林,势必要擒贼擒王。   魏前林驱马一路远去,沈凉渊将他追至令次夜凉山麓。   魏前林无奈,提了缰绳停马,于马上回首,笑问:“沈将军就这么不舍我,非追到手不可?”   此人战前战后都是轻佻之言,沈凉渊也不屑理会。直接提枪杀上来。   魏前林一身越过,未等落地站定,又差些吃了沈凉渊刺过来的第二枪。   沈凉渊枪法神速,与如今伤重的李前林对阵起来,上风独占。   两人你来我往数十招,魏前林肩膀上已经是血液浸湿大片,汗珠滴滴滚落。几乎开始招招败退,险些连沈凉渊的一枪都接不住,反应也慢了下来。   沈凉渊没记错,自己没伤过魏前林的肩膀,那伤不是自己刚才造成的。   魏前林一剑提不住,剑被沈凉渊一枪挑的脱了手,咣当落地。   他只好摊手站在那儿,耸耸肩,表示输了。   看他肩伤的位置,沈凉渊恍然知晓,道:“你便是那夜入我军帐的刺客了?”   魏前林笑道:“沈将军好眼力,现在才看出来。”   沈凉渊挥枪贴地一挑,将剑挑到他面前:“杀一个原本带伤的人胜之不武,给你机会,你可以用剑与我再比一场。”说时,沈凉渊将手中□□扔出去,扎入地上。   魏前林见了便笑:“怎么,皇帝赐你的□□都不用了?当真是当我废人?待会儿被我一剑刺杀的时候可别后悔了。”   “赵国军人坦荡,不趁人之虚。”   “好个赵国,好个沈凉渊!”   魏前林一声冷笑,踢剑腾手接住,横风疾速,劈向沈凉渊。   沈凉渊一招便闪身躲了,反手就给魏前林一掌。   魏前林那夜伤的是右肩,此时右手握剑的速度被伤势拖累,大大的迟钝。一时躲闪不及时,这一掌实实的受下了。登时一口鲜血吐出嘴来。   再过数招,招招受阻,最后剑被沈凉渊戟指一折,咔嚓,断了。   剑断之际,魏前林的脖颈已经被沈凉渊钳在手里。   “你败了。”沈凉渊没有语气的宣告。   “将军好身手。”此时魏前林离着沈凉渊极近,几乎失去了还手能力。他嘴角挂血,看着沈凉渊时,带着神秘的笑意:“不过……还没呢。沈将军会后悔给敌人机会么?”   沈凉渊顿觉腰上一痛,手上力道一抖,有些发松。魏前林手一用力挣脱,将脖子从沈凉渊的手里给拽了出来。   沈凉渊的腰腹被扎进了一只匕首,锋利又精致,血正顺着刀锷流下来。   魏前林用手握住刀刃,将血染在刀刃上,将匕首更深的插入了沈凉渊的身体。   魏前林的脸色因为伤势原因,变得很差,不过笑的倒是很开心。他看着沈凉渊艰难的站着,不肯倒下。   “果然是个好对手呢。”魏前林笑着看沈凉渊的神情,见他显得很痛苦,他笑的更兴奋,开始一步步走近沈凉渊:“想抓我,你刚才真的只是差了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不过也只有我离你只差那么一点点的时候,你没防备,我有机会。”   沈凉渊感觉自己的力气有些不够用,伤口处闷闷的发疼,不是像以往的利器刺穿的那种刺痛。   这种痛,像是痛进了内脏一样,就算是瘀血流尽,伤口缝合痊愈也不会停止的那种,这是一种要在自己身体里扎根的痛楚,越来越强,直到自己的抽干力气和生命。   面前的人盯着自己笑,眼里尽是张狂得意,他一步步接近,笑道:“很疼么?沈将军。”   “卑鄙......”   那人笑道:“我没沈将军和你们赵国将士那般的高风亮节,本人想要的就是一个结果,赢。不论手段,也不择手段。”   沈凉渊觉得自己身体的感觉不对,以往剑过肩胛骨也不过是忍忍就过去了。可这次疼的自己浑身发汗,像是钢刀刮骨。   那人像是在欣赏,他盯着自己不放,突然,他很有期待的问道:“知道我是谁么?”   沈凉渊有些艰难的抬起眼来看他,魏前林,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以他的身手不会到现在都默默无名。   “久仰信威威名,今日交会,本太子很高兴认识你。本太子可是一直想着你来呢。”韩炜笑意更深,带着有些捉摸不透的心思。阴险狡诈,不论手段。   韩炜?!   沈凉渊眼前有些恍惚,额头上开始冒汗,身体开始有些站不住了。   原来他就是高阙太子韩炜!   “觉得累就倒下呀,觉得痛就说出来。”韩炜笑着,带着嘲讽的意味。   沈凉渊杵着枪立着,不肯倒下,不吭一声,任由血从腰腹流出,汗从额间滚下。   “好有骨气的沈凉渊。”韩炜打量着沈凉渊,看着觉得越发入眼之际,迅即在他唇上落上一吻,沈凉渊惊惑瞪眼,随即挥过来一拳。   韩炜此时躲得速度相较之前大大提升,躲得极快。   那一拳又被韩炜抓住,他再伸另一手捞住对方的后脑,压上他的嘴唇,强硬的索取。   沈凉渊此时浑身失力,能站住已经是强撑,但此般被人羞辱又怎能受得了!沈凉渊气急,登时不管其他,扔枪腾出手来就是反拳一击。   韩炜速度提升越发的神速,之前全像是装的。第二拳过来时,早已跳出攻击范围外。   “你!咳咳咳......”   沈凉渊怒气一发,就咳出几口血吐地。身体再不能受自己控制,应时就脱力跪倒在了地上。      ☆、第三十一章 刀上有毒   韩炜蹲下身,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细长高挑的眉眼带着笑意,他唇角贴着他的耳畔,温声说道:“将军,刀上有毒,来日方长。”想了想,又笑着又补充:“来日有多长呢?如果你还是这么倔的话......至多半年哦。”   沈凉渊侧头甩开他的手,要站起来,看那样子是坚持要抓他,或者是杀他。只是站了几下都倒了下去,又试着重新站起来。   韩炜像是在看戏一样看着他:“沈凉渊真是骨气,难怪你的皇上待你不薄。我要是他,也喜欢你这样的倔脾气,有韧性才好玩嘛!”   他过去拥抱住沈凉渊,笑着拍拍他后背,小声提醒道:“高阙的赤疴,我有解药。记得乖乖来找我。”又放开他。那样子就像是旧友见面,在此惜别。   韩炜翻身上马,对身后的沈凉渊高声一句:“韩炜多谢沈将军此次不杀之恩,来日再会!”   马蹄声一路响远,在山间回荡,渐渐消散。   沈凉渊看着他上马奔远,却再无心力追着去,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浑身脱力,一下子轰隆倒地。   此时议事殿内的华延揉了揉眉心,端起手边的茶,心上没来由的一抖,茶盏歪落,洒的奏折湿了个净透。   “皇上是乏了吗?不如休息吧。”身侧的宫人连忙弓身过来,迅速的擦拭收拾。   华延只觉心里莫名心悸,此时燥的很,挥开宫人就出了殿去。“待会儿袁汇来了,就让他到御花园来见朕。”   “奴才明白。”   走至御花园的树下,看着海棠树空空的枝头,心里莫名的不安,突然就想起了沈凉渊来,自己这回放他又去了那宿命的战场,到底还有些是后悔了。下回他就是上吊也不能让他去。   宫人小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皇上,走近前禀报:“皇上,毓王求见。”   华延此时只像是没在听,正抬头看着树上的那只凤头雪,那眼神跟在看沈凉渊似的。   “皇上?”宫人又小心询问了一句。   华延从树桠上提下笼子:“让他过来。”   “是。”   华凌过来时的脸色不大好,走过来行了礼:“臣弟拜见皇兄。”   “什么事?”华延此时也没什么心情。   华凌正欲开口,宫人又过来:“皇上,袁汇将军来了。”   华延心知自己这三弟和袁汇每回到一起都针尖对麦芒,吵得心烦。华延挥挥手,示意让袁汇先在外面等着。   宫人躬身出去回复圣意。   华凌便又接着刚才那话题开始问:“臣弟听说皇兄要封沈凉渊为武相侯?”   华延此时提笼逗鸟,淡淡瞥他一眼:“你有意见?”   那眼神很随意,却像在宣告,就算是所有人反对,朕也毫不为意。就是坚持。   华凌不敢直接反驳,却还是急的上前一步:“皇兄为何要封沈凉渊为侯?”   “沈凉渊受得起。”   “皇兄!沈家现在掌着我赵国三军兵权,不得不防......”华凌急了,咬定了心思道:“何况沈凉渊是异姓,岂可封侯?!”   华延眯起眼睛,流露出不悦的寒光。   华凌见了有些畏惧,又赶紧地朝后退了一步,就像是想退到安全地带一样,但脸上还是坚决反对的意思。   任他退上一万步,华延的火还是上来了。他控着不发,但这回却要与他好好计较计较。   他将鸟笼放到石台上。   “你觉得他没资格?”华延脸色一冷,他转脸对一旁的宫人道:“把袁汇叫过来!”   宫人赶紧跑出御花园,将外面的袁汇请过来。   袁汇被宫人引过来:“臣叩见皇上。”   华延一挥手:“你起来,把沈凉渊这些年的战绩经历和毓王细数一下。”   袁汇不知所以,一被叫过来就问上这个,有些犯迷糊的望向皇上。   华延道:“要朕问第二遍?”   “臣不敢!咳咳......”袁汇咳两声,起身,报道:“沈将军十四岁随其父沈明霄也就是前任大将军,披甲征战。   初次征战,沈将军一马在前杀敌七百,十五岁一马横枪挑了敌军首将,十六岁布阵陷敌军三万于丽山四十里处将其全歼,十七岁大战得胜却负伤七日未醒,十八岁其父沈大将军为国战亡,沈将军一人独挑大梁指挥十万将士,翌日攻下临江渡,同年出战邺城,被困崎山七日粮草枯竭险些全军覆没,然而沈将军最后领赵军誓死反击以四万斩八万!可谓是神将在世!”   袁汇被人突然揪来就上回报,但此时报到这里,也不由的衷心感叹。然后正要继续,被华延抬手意止。   华延看华凌一眼:“沈凉渊将我赵国的兵打到了江中府边界,收复我赵国失地,攻破敌国城池无数,二十一岁那年,滨横谷中伏,折了六千七百将士,险些全军覆没。沈凉渊沙场来回,十一年间,有六次险些有去无回!”   华延闭上眼,阖上眼中寒气,也息了心中怒气。   心不知为何,突然间就冷静了下来,冷到有些太冷,甚至是有些凄凉的孤寂感。原来已经一晃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与他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现在他不再像那时那般弱小,他们都长大了,赵国也已经强大了。   是他这个皇帝掌控着江山操盘,也是他的将军为他拼杀天下。   可是他方才再回头数一数他们一起的这十一年,才意识到,这些年,他曾有那么多次险些离自己而去。   华凌和袁汇看着华延现在的闭目凝重的神情,不知道皇上现在到底是忧还是怒?一时也不敢说话。   华延缓缓抬起眼帘,又看向华凌:“你现在觉得他有资格么?”   华凌道:“但是皇兄......臣弟还是认为异姓封侯不妥。皇兄难道忘了二十年前江令侯和闵西侯联合叛乱之案?”   “沈凉渊不是江令侯也不是闵西侯。”华延打断他:“沈家世代忠将,是我赵国臣民皆当敬重的功臣,你是在拿沈家的忠心赤诚与叛逆的贼子之心相论。”   “可是皇兄,沈家......”   沈凉渊被带回了军帐里,落榻便醒了。应沈凉渊的吩咐,华戎把所有人遣了出去。   回身只看见沈凉渊坐起来已经解了衣服,自己在那儿擦血抹药,样子多少有些吃力。   “你这又是哪出?我们还没艰难到军医都没了吧?”华戎不明白的看着他。看沈凉渊这回伤的连说话都艰难,不免有些担心。   “把药箱拿过来......”沈凉渊咬着牙撩开被血液沾黏的衣服,露出了腹部,他看向放在边上不远处的药箱,示意华戎。   华戎这才看到他腹部的伤处,立刻把药箱提过去,在他榻边坐下:“你为什么不让军医看伤上药?你这伤的不轻。”   “又不是第一次受伤,自己还是能处理的。”   沈凉渊一副习惯了的口气,翻手打开药箱,又道:“帮我端盆干净的水来。”   华戎横手夺过他药箱:“行了,你别动,我来帮你弄。”走出去时还要说一句:“现在倒好,你我成了伤友。”   华戎端水进来帮沈凉渊擦洗伤口。沈凉渊疼的脸色苍白,问他:“你猜......我遇上谁了?”   “是魏前林伤的你?”   “魏前林就是韩炜......”   华戎也吃惊,又想了想:“以你的身手,被他伤成这样,看来那高阙太子有几下子。”又笑道:“下回本王倒是想会会他。”   沈凉渊道:“我的伤势不能让旁人知道。”   “怎么了?”   沈凉渊额头滚下几滴汗来,手虚的有些发抖,便只好将身子靠在榻上,也不说话。   华戎看了他这样子,皱眉道:“哪回也没见你疼到这脱力的境地。你怎么了?”   华戎去看伤口,此时沈凉渊的伤口已经被擦洗干净,这才看出伤口周围开始微微发黑。   “沈凉渊,你这伤上啐毒了!”华戎大惊失色,扔了毛巾就站起来,有些责备:“怪不得你撵走旁人,亏得你现在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不问你你就不说了?”   “没打算瞒你。”   “让军医进来!”华戎转身就要出去,被沈凉渊抬手拉住,有些费力才拽紧他的衣袖:“我这毒任谁都医不了......不可以让第三人知道,这是军令。”   “沈凉渊!”华戎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江令侯也不是闵西侯叛变的事,将在《犹记公子之琥珀》中独立出来。   ☆、第三十二章 皇上大怒   沈凉渊只是抓着华戎的衣袖不放,华戎却也不敢甩开他牵动了伤口,他更气道:“看你这境地,爆发的力气倒还挺大!一心想力冲鬼门关是嘛!”   “......我暂时还死不了。”他唇色苍白,又十分艰涩的笑了笑:“至少也要打赢这场仗才倒下。”   “你......”华戎一听几乎要骂人,只是眼睛瞪过去,又觉得他现在这样子很是悲壮,更是可怜。   华戎愤然又无奈,瞪眼道:“你还不放手,要抓着到什么时候?等血流干了再去打仗嘛?”   沈凉渊松了手,华戎一闷声坐了回去,帮着他上药裹伤口时还是担心:“沈凉渊啊沈凉渊,你这样了,皇兄会怎样?”   沈凉渊听了身子微怔,却是没有说话。   华戎低头忙着,继续考虑:“不日再战,我把那韩炜给抓了,换了解药来。”   “战线拉长不利于持久战,高阙远离令次,后方辎重补给久供艰难。此处若是再攻不下,他们便打不了多久,我们再添一击,可以谋计让廉晋断他运粮道,也许......”   “喂?!”华戎扔了布气道:“我在与你说怎么解毒救命,你怎么还是在想打仗?你可知什么叫“自身难保”!你都躺军帐了还操什么心,当本王是废物?”   沈凉渊便不再说什么,只有一声轻到难以察觉的叹息。   “在想什么?”华戎却是听到了,脸色缓和些,问他。   沈凉渊沉默没答。   华戎估计自己又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低头继续给他处理着伤口。   沈凉渊似乎在想着什么,良久,他又看向华戎,语气似有恳求:“华戎......回京之后,不要告诉他我中毒的事。”   华戎一愣,抬头看他:“为什么?凉渊,你现在都在想些什么?”   沈凉渊慢慢的摇摇头,他没想什么,如今自己都这般了,他也不想想那么多。   “这是高阙的赤疴,你知道毒性的。我这伤处的毒是韩炜配的。”沈凉渊身体有些难受,他缓缓的闭上眼睛,声音疲惫里透出坚决:“要我与他交合苟且求命,华延不会答应......我也做不到。”   华戎听后,愣在当场。赤疴......   赤疴之毒产自高阙,此毒阴险卑鄙,无解药。但若是以制毒人的血液为引,便有解毒之法。   便是与制毒人交合,以求活命。   华戎脸色难看的看着沈凉渊,沈凉渊靠在那里闭目,一脸漠然,就像命已经与自己无关,正如方才那般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他这生死不关己的样子,华戎看着胸中隐怒,却又越发变的酸楚。   他看着灯光下的凉渊,他的脸庞在光影映照里,折着半明半暗的角度,轮廓变得分明,只是神情却变得有些看不清了,那双恍若藏着星辰的眼睛也不再明亮。   以前,那眸中的星辰一直很耀眼,不甘心的跳动,那里面一直藏着一个远方。那个远方因为儿时的诺言构建,那里曾经有他自己,有那个永远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人,有他们一起努力想看到的江山蓝图。也许,还有一树海棠,在那个年少初识的地方,风起枝摇,满眼绯红,零零飘落......   ——   《赵国封侯录》记载   文乾帝十一年   高阙发兵犯令次,文乾帝先后派琪王和信威将军等赵将领兵退敌。   两军鏖战三月,高阙军败退。   皇帝封信威将军沈凉渊为一等武相侯,封地陕邑。   ——   回京隔天,沈凉渊就请假在府中休息,再没去过宫中拜见。   翌日华戎便来找沈凉渊闲聊,带了几箱子的补品药品,还有酒。   “难得见琪王这么大方,你送我这些,是否太夸张了些?”沈凉渊躺在树下的软椅上,说着又指了指那几坛子封顶的“好酒”。   “这些进贡的上好药材哪是我王府能有的?都是皇兄让我带来的。只有这酒是我的,贺你封侯挂印之喜。”华戎笑道:“上回与你喝酒甚是痛快,这酒等哪日你身子好了,我们再喝不迟。药和补品嘛,你也吃着,快些好,与我喝酒!”   沈凉渊不常喝酒,他摇头笑:“我这来日不多的人,你又何苦来折磨我?”   华戎脸色一暗,白眼斥责他:“凉渊你真是长了张扫兴的嘴。你别摆出一张自哀自怜的嘴脸,战场上死了那么多回都没死成,这回也是贱命一条死不了。”   沈凉渊笑笑。   树影斑驳投洒下来,他抬头看向头顶的海棠树,笑意停滞在嘴角后变得淡然:“春至花开,冬至花败,皆属人生常态。我不遗憾。”   华延虽是嘴上不让他,但是此时听了,心里难免也不是滋味,也不知该怎么说他。两人只是不再言,抬头看着头顶的海棠。   树桠间一直挂着一只灵鸟,可是它却从来都不说话。   廉晋将那日赶到夜凉山救回沈凉渊时的情景告知了廉盛。廉盛父子便立刻去往毓王府说与毓王听。   于是,毓王勾唇一笑,心生一计,入宫去了。   华戎在沈凉渊那儿唠叨了一个上午,终于肯走,说是也要去皇兄那儿讨些膳补的材料屯府库去。   沈凉渊又在树下独自躺了会儿,便起身进了屋。推门时,手突然就开始发抖,那股麻阴阴的感觉爬上全身,渐渐变得尖锐,然后开始闷重的在体内发作起来。   沈凉渊合门倒在床上,浑身脱力,冷汗从后背发出来,已经愈合的伤口却疼的像有暗力作祟,他揪紧了被子,攥的关节发白,渐渐感觉喉咙处发痒,刚一坐起来,一张口咳嗽,血就吐了衾被上,显见着暗暗的发黑。   沈凉渊扶着床边,虚弱的擦干嘴边血迹。   丫鬟此时正好在门外轻声敲门:“少爷,老夫人请您过去,该用午膳了。”   沈凉渊匀了匀气息,本想让人进来收拾,又怕吓着女孩子,就只对门外道:“知道了。”   推开门,又见副管家阿御过来,后面跟着脸色不太好的华戎。   “怎么了?”沈凉渊站在门边手扶着门框,问华戎。   华戎没答,见沈凉渊脸色有些苍白,他把眉头严肃的皱着,对一旁的下人道:“你们都先下去。”   等阿御领着门旁的丫鬟出了院子,华戎把沈凉渊拉回屋里。   看到床榻上的血迹,又见沈凉渊此时一张白脸,心知他大概又是毒物发作过了。   很少见华戎这么严肃。沈凉渊觉得身体有些累,就在凳子上坐下:“你不是去宫里朝皇上要补品了么?怎又回来我这儿了?”   华戎皱眉道:“皇兄在宫中发怒,我去时,正好赶上了。他现在宣你进宫。”   “皇上为何发怒?”   “他连一书架的书都摔翻了,谁敢问?”华戎劝道:“我见他怒火大,就说你昨夜受了风,伤寒。你现在装病,可千万别去。”   沈凉渊淡笑:“那你替我诓了谎,皇上可信了?”   “......皇兄还是让我来通知你进宫去。”   “......”沈凉渊听着失笑道:“所以说,我的确还是非去不可的。”说着,他站起了身来。   华戎拉住他:“你此刻去不是朝火头上去撞?”   “我没惹他,兴许他找我是因为别的事。”   “我虽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找你去,但还是看得出他这火是冲你发的。我从没见过皇兄发过那么大的火。”华戎也不明白:“前两日皇兄来看你时还是温声软话的关切着,怎么现在......哦对了!我去时撞见三王兄和廉家父子从宫里出来,定是他们又进谗言了!凉渊你还是等他冷静了再去,本王先替你掩着。”   能让华延发作的事,证明已经不可能让他冷静的解决。沈凉渊摇摇头道:“我若不去,那你怎么交代?”   华戎道:“你何妨担心我,我是他亲兄弟,他能杀我不成?”   “他也没说要杀我啊。我岂能连累你?再言之,我既然没做过什么事,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别大惊小怪了。”   “你真要去?可是你这会儿的身子......”   “已经没事了。”   华戎想了想,也就作罢,兴许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叹口气:“也罢,我随你去。”   华戎不放心,随沈凉渊入宫,却又被拦在了重澜殿外。   殿外侍卫恭敬的将华戎拦下来:“王爷,皇上吩咐,只准侯爷一人入殿。”   华戎便附上侍卫耳边,小声问:“本王问你......皇上召武相侯进殿作何?”   “王爷……”侍卫道:“卑职不知。”   华戎脸一黑,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只好看着沈凉渊一人进去。   沉重高大的殿门只被打开一条过人的缝隙,沈凉渊入殿。   ☆、第三十三章 不容背叛   殿内的狼藉无人收拾,满地书籍残破,灯架倒地,蜡烛摔断,茶盏破碎。没君令,无人敢收。   看到这样的场景,难怪华戎当时见了也惊吓不轻。   “臣参见皇上。”沈凉渊跪在地上。   华延坐在椅子上,脸隐在阴暗里,看不清表情。   两人隔得远,位子上的那个人高高的坐着,就像是没听见,没看见。又像是刻意的不做反应,在尽量的压着怒火。   气氛沉静的可怕。   许久过后,华延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他起身离座,站到沈凉渊面前。   沈凉渊跪着抬起头,感觉到华延近在咫尺的危险气息。他又低下头:“不知皇上召臣为何事?”   华延抬手不紧不慢,把他低下去的脸又抬起来,面无表情问:“那日夜凉山,你私自放走了韩炜?”   沈凉渊此时确定,正如华戎所料,华延的怒火是因为自己。   他被迫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回道:“臣没有私放韩炜,只是不敌他,被其逃脱。皇上若是要治罪,臣也无话可说。”   “是么?”华延冷笑一声:“你不敌他,那他怎么没有杀了你?”   沈凉渊心中一凉:“......皇上什么意思?”   华延手上加重了力道,捏紧了沈凉渊的下巴。   “朕是问你,你当时既然知道他是高阙太子,为何又放他走?出于什么心思?”   沈凉渊被捏的生疼,皱起眉头:“皇上是怀疑......臣有意放走韩炜。”   “不是么?”   “臣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   华延冷笑一声,猛地放开沈凉渊,起身,一字字念道:“韩炜多谢沈将军此次不杀之恩,来日再会?”他冷哼一声:“......来日再会,是么?”   沈凉渊一惊,那日自己轰隆倒地,迷迷糊糊中听见廉晋骑马追过来。廉晋赶到时正巧听到了那韩炜离去时在山道上的一声道别。   韩炜临走时留话的目的,原来如此。   他只是心中觉得好笑,韩炜成功了——他赌华延会怀疑自己。而自己更是没想到,华延他,真的怀疑了自己。   沈凉渊凉凉笑道:“皇上怎么理解这句话?怀疑臣?”   “你和他在夜凉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华延脸色阴沉,嘲讽道:“你和别人亲上了,怀了私情,就动了私心?嗯?!”   沈凉渊惊讶的看着华延,半天不能言语。原来这就是答案。原来他就是这么看自己的,沈凉渊听得心里凉了半截。   原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皇上认为我和别人苟且?皇上怀疑臣不忠,心生背叛?”   “你从实告诉朕,你跟他是否有勾结?”华延将沈凉渊毫不掩饰的嘲讽看在眼里,他背过身去,眼睛重重的闭上,话里已经是最大的退让:“你承认也无妨,朕......不会罚你,也不会动沈家。”   这是多大的宽恕,多大的仁慈?沈凉渊看着华延的冰冷的背影,他觉得好笑。   “原来皇上真的这么想过——就算是沈凉渊,有一天也会背叛你……皇上还会相信我沈凉渊么?”   华延眉心深深一皱,睁开了眼睛。原本满心的怒火被这一句话问的不知该怎么处置?自己现在相不相信他?为什么不相信他?因为他已经和那个人亲吻暧昧,他又放他走,不是私情又是为何?情是最不受控制的东西。想到这里他的火就不打一处来!   华延这一句变得格外的冷:“朕,不容背叛!”   他将眼睛重又闭上,依旧不看沈凉渊一眼,重重叹息一声:“沈凉渊,朕容你也是有底线的。你最好不要背叛朕。”   沈凉渊心中又是一阵嘲讽的苦笑,他闭上眼缓缓喘口气:“既然皇上不信臣,请削去臣的勋衔,容臣偃兵卸甲。”   华延冷哼一声:“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肯承认?也不屑解释?”   “臣请皇上罢黜臣的官爵,容臣卸甲归隐。”沈凉渊坚持。   华延看着沈凉渊倔死不肯低头的反应,气的握紧拳头,直忍的骨节咯咯作响。   沈凉渊等不到华延回答,也等不到他转身,便在他身后一头磕响,伏在地上:“请皇上将臣罢黜!”那语气坚决的让华延恨不得现在就转身给他一脚踢过去。   两人僵持许久,又听到沈凉渊再一声磕下来时:“臣请皇上......”   华延再也忍不了,一脚踢飞脚边的烛台,咔嚓一声爆碎。   他何时这般能忍过?莫不是身后那人是沈凉渊,现在该被踢碎的就是脑袋!   华延现在是怒极了没处发,想到沈凉渊和别人亲热,他就要杀人!想到他不承认不解释的样子,放着旁人他早就该拉去严刑拷问!再想到身后沈凉渊那张莫名倔强的表情,他就更是忍不了。   “滚!朕此次饶你不死!至死不准再让朕见到你!”   沈凉渊一怔,却也没再说什么。又磕头说了声遵旨,慢慢起身,走出了重澜殿。   殿门重新被关上,里面闷闷的又是一声巨响,不知道又碎了什么?   华戎见沈凉渊终于出来,完好无损,就是脸色白了些。心里也松了口气,赶快过去扶他:“凉渊,皇兄怎么样了?”   沈凉渊面无表情:“皇上没什么。”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皇兄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沈凉渊不再说话,只是一路往前走,脸色不太好看。   华戎知道刚才在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虽然知道沈凉渊不一定说,但是这次不得不再问一问。走了不远,华戎终于还是要问:“告诉我。皇兄找你为了什么事?”   此时走过御花园处,看到那株海棠。树桠上挂着那只银丝鸟笼,鸟儿在笼中欢跃,见着沈凉渊时就更加活跃,在笼中跳上跳下的扑翅膀。   沈凉渊停下来,看的有些出神。   华戎催道:“沈凉渊,你倒是说啊!”   “我向皇上辞官了。”   “......什么?”华戎愣了一会儿:“为什么?”   沈凉渊只是低头冷冷笑笑,不再回答,转身继续朝前走。   此时却听到身后的鸟在笼中叽叽喳喳:“凉渊——凉渊——凉渊何时回来?凉渊何时回来?”   沈凉渊身子一怔,脚一下子顿在那儿。喉咙微微有些酸楚,心里像是有“委屈”一样的东西在蹿动。   华戎回身朝树上看过去,笑道:“这鸟儿倒真是会讨好人。凉渊你看,原来皇兄......”   “沈家世代功勋——深得民心——尤其是沈凉渊!不得不防——不得不防——不得不防......”   那鸟叫个不停,华戎忍不了,几步过去把它笼子打开,捏住了鸟嘴。   心中骂,鸟嘴就是鸟嘴,说话不是讨好就是臭!   一旁宫人见了王爷手段如此粗鲁,吓得不轻,立刻过来拦道:“王爷,王爷,这可使不得,这可是皇上极宠着的鸟儿,王爷您轻些哟......”   华戎今天本就被诸事烦的慌,平日里的好心情今日全消了。他把那鸟笼“啪”的一合,扔给宫人:“这长毛畜旱鸭学舌,聒噪难听得不如哀驴嚎!拧走!”   皇上有令,这鸟要挂树上。宫人们平日里绝不敢把这鸟随处拧放。   但眼下要是不拧,只怕能死在这王爷手里。皇上自然不会为了一只鸟去和自己亲兄弟计较,可是这鸟若真是死了,皇上绝对会杀了他们这些奴才准没错!   于是宫人们立刻像捧祖宗一样,将鸟笼子捧的远远的。   华戎听那鸟语很不舒坦,此时回头又见沈凉渊脸色比刚才更差。他仔细思量一下这半天的事情经过,虽然不知道事发何因,但是心里大概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沈凉渊被匆忙召进了宫,去了许久才回,回来后就独自进屋合门不出。沈母忧心忡忡,来看时,沈凉渊已经躺在床上歇了。   沈母觉得自己的儿子这回从战场回来,总好像成日的身体乏累,气色也差了许多,沈母也不忍多打扰,便出去让他独自歇着,一会儿又命人炖了些补汤送来。   待暮时,天色发着暗灰,飘起了小雨,辰时下的愈发急骤,一城粼粼青瓦帘水如幕,入夜未歇。入冷的季节,连风也变的格外湿冷。   沈凉渊独自坐在窗边看着雨,身体倚着窗栏,任凭吹进来的雨水打湿衣袖,也只是懒得动弹。   “......皇上还相信沈凉渊么?”   沈凉渊想起自己白天的问话,把头靠在窗框上,沉重的阖上眼帘,雨水吹到长睫上,顺着眼睛滑落。   耳边是那句冰冷的回应:“朕不容背叛......容你也是有底线的......”   他是警告自己。因为不信任,才会有警告。   想起白天听到那凤头雪的学话,沈凉渊心中苦笑。是了,原来,他早就开始不放心沈家了。上回令次那一战他坚持不让自己去,可是因为这缘故?   如今想来,华延知道自己和韩炜肌肤亲近的事,应该也是廉晋告知。也就是说,廉晋在那个时候已经赶到,他看到韩炜与自己交手却不上前帮援,也许是想隔岸观火,结果却抓到了自己和韩炜的把柄?   也许这也便是毓王的意思。他把那日所见告知华延,至于这其间经过是否扭曲,便不得而知了。   自己要解释什么?说自己是清白的?可那人怒火万丈,言语神色间都是冰冷和嘲讽,已然是不信自己。   今日重澜殿中的僵持,的确是因为自己出于气愤。想想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陌生。   时间萧然轮换,转眼流转过了十一年。   沈凉渊想起那时自己一腔热血,可是终究也是年少无知。   那时的自己不太懂得政治世故,以为不管什么事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改变。可是现实的残酷才是人生最大的变差。   那时只知道自己决心要帮他打一片天下,帮他守护江山,以沈家人的身份,以赵国臣子的身份。   可是他渐渐意识到,君臣终究有别,哪怕他们之间有那份特殊情感的牵系,也终究不能避免政治的现实和残酷。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怕他有一天会忌惮自己,害怕旁人语四言三让他疏远自己,怕他终有一日不再信任自己。   他是君王,心思很难看穿。即使自己与他有心悦之情,却也没把握承认自己足够了解他。   自己只希望与他之间不生间隙,哪怕是以君臣的身份永远维持。   自己只希望他信任自己,不谈私情,哪怕只是纯粹的君臣之间的信任,也足够自己有一份战死沙场的勇气。   可是……他终究是皇帝,终究是不信任自己。   沈凉渊冷笑,看着窗外的夜雨,冲刷尘嚣,渗进泥土。明日雨后又将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可是自己很快就要告别这些了,是非对错,现在又有什么需得去计较?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自己时日不多,与谁都威胁不再。   ☆、第三十四章 凉渊病了   沈凉渊病了,两天卧榻,这回是真的受风受雨,寒邪侵体。   锦安和华戎先后来看,锦安在病榻前照顾,沈母心中欣慰又恐累了郡主贵体,又不好请人走,最后累了一天,华戎得知赶来,锦安终于被华戎给送走。   仿佛一夜间,沈凉渊消瘦了一圈儿,病弱的似乎连个伤寒都要扛不过去了。   华戎在一旁坐下,语气故作轻松,又有些责怪:“我前日说你风寒,只是让你装装,你倒是认真上了?”   “只是不小心,着凉了。”沈凉渊端起手边的药碗,几口把药喝尽,苦涩蔓延味蕾,他皱了皱眉头。   回忆自己从小习武,虽然长的不够魁梧,但身子一向健朗。只有那次偶尔生了回病,还被华延进府里碰上了,奚落自己是病歪歪的女孩子。   好像自打那以后,自己就只是受过伤,再没生过病。   这回一病两日不能下榻,怪不得母亲愁眉担心,食饭不知味。   沈凉渊靠在那儿,又对华戎伸出手,示意他给自己递杯水:“有些苦。”   华戎就先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坐下后一副神清气闲,正要开口说什么,沈凉渊道:“见你今日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可喜的事么?”   华戎笑道:“日子过到我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可喜的?要钱财功名都有,要身份地位不缺,无非就是独缺......一个心悦的人。”   沈凉渊一听,道:“难不成说,你找到那个叶消了。”   华戎无比悠闲自在的,无比身心畅快的喝了口茶:“天义庄的三弟子,倒是很神气呢,害我好找。”   “天义庄?”沈凉渊也有些惊讶。又问:“华戎,你也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妖么?”   华戎颇为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笑道:“阿叶说有,我嘛......自然信他说的。”   沈凉渊摇摇头,取笑他:“我看你这回是痴了。”   华戎这回没再与他拌嘴反驳,只是笑而不语。   “那你日后想要怎么办?”沈凉渊笑他:“难不成还想再去请旨赐婚?”   说到赐婚,沈凉渊突然笑的更甚了:“我突然想到,你请皇上赐婚的原因......难不成是那人不想成全你,你这处是单相思,想借着皇命强娶不成?”   华戎一口茶差些没被呛死,冲着沈凉渊的方向就喷过来。幸好离得有些距离,洒水没成功。   很少见的见华戎红着脸恼道:“沈凉渊啊沈凉渊,与你十几年的朋友,我怎今日才发现你也幽默,让人只想揍一顿!”   沈凉渊见他这反应这么大,大概是确认了心中猜测。又心中感慨:“只可惜,我无缘见你那叶消一面了。”   话里多少也有些悲伤,华戎听了也不再想笑,问他:“你府里的大夫可有查出你的症状?”   “大概意思是说我身子容易乏累,脉象浮弱异常,一时竟不好确断,只恐有生大疾的征兆。”沈凉渊放了药碗在桌上,声音有些虚浮:“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毒入体内数月,一时他也难查出来了。”   华戎最近越来越忌讳沈凉渊说这些,此时听他毫不避讳,一副释然想要成仙的口气说着自己的厄境,本来心情很好,现在不太好了。   “你近来身子越来越弱,过会儿我让宫里的刘太医给你看看。”华戎道。   “没什么可看的。何况那些太医是在宫里行事,最好不要让他看出什么来。”   “看出来又何妨?你现在还怕让皇兄知道?”   “不是。”   华戎拿眼凉他:“你分明是怕他担心。”   沈凉渊冷笑道:“没什么怕的。我现在倒是怕母亲知道,两日来见她为我忧心,也跟着清减不少。若是再让她知道了我这......为人之子实在是不孝。”   “凉渊......”华戎不忍,犹豫道:“要么我与皇兄说去,他会顾及你性命,也许能让你去高阙......”   “找韩炜?”沈凉渊觉得讽刺:“皇上不会同意的。”何况沈凉渊知道,自己和韩炜发生那样的事,华延永远都会觉得自己会有通敌的可能。   他沉吟道:“何况......我自己也不同意。我可以死,但绝不会去找韩炜苟且。”   华戎叹口气,有些后悔说出刚才的话,一直想说没说,就是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沈凉渊这病养了三四天也没怎么恢复,其间锦安也愁眉关切,来了府里多少趟。   沈母把锦安的痴情付出都看在眼里。   这日沈母便将沈凉渊叫去,先是说了锦安如何的心善又懂事,贵为郡主又放低身份病榻照顾,然后婉转切入正题,太后打算赐婚,有意成全良缘。   沈凉渊对沈母要说的话,早已心知肚明。但终究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还是拒了。   晚上,沈凉渊喝了药便在房中看书,只是心中怀事,书翻了数页,却只字未入心去。   现下已是立冬,天气入冷,以往沈凉渊因为习武的缘故,倒是不觉着冷,如今却觉得风格外冰冷,便起身关了窗,让人再取件披风来。   门吱呀推开,在听见轻轻合上后,沈凉渊抬头,看见捧着衣服进来的人是阿翁。   阿翁带着慈笑,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的老人,手里捧着的,是华延赐的那件貂绒大氅。   沈凉渊见了那貂绒大氅,想起了华延。原本就连书都看不下去心,此时更有些翻覆。   “阿翁,我只是要件普通的就好。”   “皇上赐的这件大氅极好,暖身的很,老奴见少爷以往喜欢用,又加夜里凉,就给您取了这件来。”阿翁眯着慈和的眼睛笑道:“您要是不想用它,老奴这就给您再取旁件来。”   见他要再开门出去,沈凉渊又把它接过来:“只是件披身之物,没什么计较的。阿翁,给我吧。这么晚也有劳你了。”   阿翁点点头,便走过来给沈凉渊亲手披上。然后站在那儿似乎并不是要走。   沈凉渊抬头见他还没有走,便道:“阿翁,夜凉天冷,你身子不大好,回屋吧。”   阿翁叹口气:“少爷……可是有事瞒了夫人?”   沈凉渊问:“阿翁何出此言?”   “少爷前些日子大病,夫人担心焦急,想来少爷也是心中不忍的,只是......”阿翁欲言又止,愁容于面。   “只是什么?”   “前些日您病着,大夫瞧不准脉象,按寒邪的方子医了。但老奴照顾您从小长到大,知道您的身子,从不曾有这段时日的憔悴,实在是让人担心呐。”   阿翁是带着沈凉渊长大的,沈凉渊一直尊其长辈,老人家如今已是半百之年,言辞形容间都是操劳之色。   沈凉渊见了也不免心软,温笑道:“阿翁不必多心了,我没事。您老也当注意身子,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要去,注意养着。”   阿翁听了心中酸涩,一股温热的眼泪盈了眼眶:“少爷,您有什么事不妨与老奴说,老奴虽然人老糊涂总忘事,可是在府中做了半辈子的事,从不乱说话。”   “阿翁,你这是说什么?凉渊知你。”   “少爷,老奴多事,那日入您房中见您榻上有血,后又留心,隔几日又见你被子上有血,暗暗发黑......”阿翁愁容真切:“少爷隐瞒着病情,可是怕夫人知晓?”   沈凉渊低眼看着手中的书卷,神色间渐渐忧忡。   “阿翁,莫要告诉母亲。”   阿翁担心道:“可是严重?”   本来一心隐瞒,又只怕哪日自己便默默死在了房中。那日见母亲流连榻前揪心,心中更怕她受不住自己无救的打击,只想着能瞒几时便是几时。   沈凉渊心中苦笑,现下在府中行走,只怕也瞒不了多久了。   他皱眉道:“阿翁,我如今是毒入体内数月,回天乏术。”   阿翁心里原有不祥,此是听的脸色苍白,几欲站不住,两行簌簌就老泪下来了:“少爷......怎会如此呢?”   沈凉渊叹口气:“阿翁,你要替我瞒着母亲,她早知无益。”   阿翁的声音在喉咙间颤抖,说不出话来。他流着泪弯腰跪地,心痛不忍,满腔的忠诚:“老奴......老奴......不会说的。”   沈凉渊起身扶起阿翁:“阿翁不必跪我。”   阿翁觉得那双扶着自己的手发凉,心中酸楚:“少爷呀......老奴,老奴真是......太粗心了,真是该死啊……”   阿翁受的打击不小,从小看着沈凉渊长大,只当是自己的孙儿捧着,如今满心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凉渊握着阿翁的手,有些令人看了心疼的笑:“阿翁,日后我不在,还要劳您操劳了,烦请您照顾好母亲。”   沈凉渊说时退后一步,给阿翁行了一个拜礼。之前总放心不下,一心的放不下都憋着,如今终于找人说了,也落了个交代。沈凉渊终于觉得心中有些轻松,不再是那么牵绊。   阿翁见了哪受得了,颤抖着去扶沈凉渊:“老奴一定办好,一定办好......”说时竟已是泣不成声。   “多谢阿翁。”   阿翁掩了眼泪,心中悲痛:“少爷,老奴多言......您这若是......”   “离去”二字,实在不能说出口。   沈凉渊明白,问道:“阿翁有何要说?”   “少爷,沈家无后啊。夫人将来也不能免痛自责,她是舍不得你的,也愧对老爷和沈家先位......”   “阿翁你是说......”沈凉渊其实明白了,也知道阿翁说的没错,只是自己一再的逃避着。   阿翁叹口气,握紧沈凉渊的手:“唉,少爷,您该成亲,至少……至少是为了夫人和沈家......”   送走阿翁后,沈凉渊坐在案前出神,坐了一宿,想了一宿,终究无眠。      ☆、第三十五章 怒发兰场   华延正在殿内埋头批阅奏折时,华戎正好来见。   心知自己这皇弟闲来找自己都没什么要紧事,本欲不见,不过他在殿外又站着不走,就挥手把他宣了进来。   华戎自入殿后,就开始七绕八绕的说着话,最后华延听出了些讯息,他是要接着半年前的那件事继续商量——还想让自己赐婚。   华延拿眼冷他,任他收几个小倌小宠倒是无妨。但他是堂堂一个王爷,自己这个国君岂能赐他与一个男人成婚?   “不行。”   “皇兄,我日后再大战大捷,绝不求赏赐,不求旁的,就这么点儿要求了。”   “下去。”   “那我不做这个王爷可成?”   “胡闹!”   见皇兄只是板脸不同意,华戎一副苦情的形容:“难道皇兄忍心让臣弟孑然一身?”   “那你就孑然一身吧。”   “……”   “皇兄……那样臣弟会很可怜的……”   华戎低头翻着奏折也不再看他:“朕可以赐你姻缘,王公大臣的千金,哪怕是异国公主,你看重哪个与朕说一声,朕都许你。”   华戎一听,吓道:“.......皇兄勿要错点鸳鸯!臣弟有诺于他要......守身如玉!”   守身如玉?华戎终于受不了他,笑了出来。不耐烦道:“这种事你倒是能拿来宣扬?”   华延不耐烦的要轰他走,好继续忙完手上批阅。   华戎心中拔拔凉,微惆怅的要出殿门,是时嘉寿宫的人就跟着赶来。   华戎就又将头勾回殿中,一听,是太后下了懿旨给武相侯和锦安郡主赐婚的事。他立刻收脚回殿。   华延心中不悦,本来要找去嘉寿宫,但是一听说这回是沈凉渊主动请的旨,并且已经接旨。   华延脸色一凛,抬手摔出砚台,那方砚台直接飞出几十米外,出了殿门咣当一声碎了个精细。   吓得满殿宫人扑通扑通跪地,都不明白:皇上这是怎的?以往动再大的怒也不见这般发作,为何近来是连连发作?   华戎心知这回严重了,眼看华延的脸色比上回还要难看,他不敢往刀口上冲,但又怕沈凉渊这回完蛋,于是犹豫着要开口:“皇兄,也许沈......”   “闭嘴!”就听华延一手猛拍案上,手下龙案竟是裂痕!   华戎撑眼一震,脖子一缩。   “把沈凉渊叫来!”   “皇兄......沈凉渊身染风寒......”   “你敢欺君!”   “不不不。这回是真的!”   华戎急匆匆找到侯府时,沈凉渊正在铺纸作画,气色似乎比以前好了不少,一副坦然轻松。   “你倒是有心思画画?”华戎夺过他手中的毛笔:“皇兄这回大有要治你的势头!你怎么还学我去请旨赐婚了?”   画上的一笔被碰坏,沈凉渊低头把画纸不急不慢的叠起来:“他该怎么治我?我领旨受婚,不犯法吧?”   “皇兄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么做就不怕他......”   “怕他什么?”沈凉渊抬起眼来,神情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淡然,说出的话却让华戎不能反驳:“我将死,沈家不能绝后。”   沈凉渊把华戎手里的笔又拿回去,又铺开一张宣纸。   “凉渊?”华戎眼睛泛红的看着他,竟是无言可对。   头一次见华戎这样的性子还能红眼圈儿的,一声凉渊唤的无奈又心疼,也有自责的意思。   被他这一声唤出,沈凉渊的神情也落寞下来:“华戎,也许这是我一生......做过唯一的错事。”   两人策马入宫去。沈凉渊站在殿门外,殿外的宫人之前已经受过一阵惊吓,此时镇定了不少。对沈凉渊道:“侯爷,皇上让您去兰场。”   华戎一听说是兰场,赶紧问:“做什么?”   “皇上要侯爷陪着练剑。”   兰场是先皇专门给自己的诸位皇子们建的习武之处。   华戎记得自己小时候在那儿受了不少罪,尤其是他的大皇兄华延,每回对练时,对自己下手也不留情。这些年皇兄依旧是乐此不疲的在那儿练身手。   兰场上   华延穿着一身冰凛凛的铠甲,高冠束起长发。本就严酷的神情,现在被一身玄甲收的更加冷肃。   靶心又一次被射穿。   看着沈凉渊的身影出现在兰场入口,慢慢走近。华延脸上不露一丝情绪。   “臣参见皇上。”沈凉渊近前行礼。   华延继续着拉弓的动作,然后慢慢的将箭指向他,目露寒光。   沈凉渊目无慌措,沉静的迎目看他。   华延冷笑一声,扔了箭弓。几步朝他去,在他身前半步停住,又看他一身轻袍缓带,便道:“去换了战甲再来。”   等沈凉渊换了衣服再出来,第一眼没看见华延。   身后无声,但听耳侧一阵疾风杀来!沈凉渊本能的避开,转身就见华延已经一剑扫过,立身指剑的对着自己。他看着自己的神情已是不同,冷意已至眼角。   他将一旁的长.枪挑落在自己面前:“让朕看看如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此话有些别有深意的口气。   沈凉渊捡起枪,不等华延出招,就像他们第一次比试那样,他依旧是主动出手。一枪挑向前去,华延侧身躲过旋即就回了一横剑给他。   沈凉渊接了,险些接不住。华延此回动了真格,手上的力气重的发狠,只震的沈凉渊虎口发麻。   此招过后,华延招招发难,大有像华戎说的那样,想要杀人的架势。   自从十一年前那次初识比试,他们此后再未动过手,原以为这些年他忙于政务,身手有些怠慢,却不料是越发的精进。   沈凉渊本料到华延不会轻饶自己,所以出招也未虚让,他与他全力相击,只是没想到,自己到最后竟是无暇出招,只余腾手接招的地步。   沈凉渊手中的长.枪被挑落,旋翻两声后,堪堪扎入了身边的地面。这情景,多像是十一年前。   “十一年至今,你还是这么没用!”华延看着出神的他,一如当年那般随意的嘲讽着。   可是他显然是没了当年的那份兴致,此时眼中怒意升腾,像是在刚才那一招一招中被完全激发出来。   这两次见面,他们似乎再也不能平静的面对彼此。   沈凉渊道:“臣输了。”   “输?你这回是赢了!你成功的惹怒了朕!”华延冷声诘问:“是你请旨要娶锦安?你好大的胆子!”   “是。”沈凉渊显得异常平静,他早能想到他听后的情绪有多大。只回道:“如今臣已领旨,已无反悔的余地。”   “你尽可反悔,朕替你担着便是!”   沈凉渊低头,显得十分恭敬:“抗旨便是大罪,臣犯错却要君受,是为不忠不义,大过。臣做不到。”   话中拒绝之意已表,华延拿着最后的理智问他:“你决意娶她?”   “是。”   华延拳头攥紧,话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你忘了自己的承诺,没有朕的允许,敢娶旁人?”   “是臣食言。”沈凉渊跪下,却仍是不看他:“皇上若要治罪,臣无怨言,甘愿承受。”   甘愿承受?他当他不敢杀他!不忍心拿他处置!华延怒的一脚踹在沈凉渊肩上,沈凉渊倒在地上,却仍然是不看他。   华延怒道:“看着朕说话!”   沈凉渊无动于衷,任他发火也不愿再看着他。   华延冷哼一句:“你就是在怪朕上次对你质问?你委屈了?你好大的脾气!”   沈凉渊没有任何回答,只是爬起来重新跪好,看的华延更是怒火中烧。自己堂堂一国之君在这里失态发作,他却一副平静无动于衷。   他以剑相抵:“告诉朕,为什么!”   “为什么?”沈凉渊抬起头看他,眉心微微收紧:“臣若说了,皇上又能让臣成婚么?”   “你没有娶任何人的资格。朕不同意,你永远没有反抗朕的机会!”   沈凉渊听了心里直发笑,眉却松开了:“臣为皇上打江山,死而后已也是甘愿。只是臣竭力征战,将生死置之度外是忠,但身为人子孙,为沈家留后亦是责。臣已是婚娶之年,如今受旨成婚,不为过吧?”   华延听的一怔身,心里怒念参杂。   他再也忍不住,一剑呼啸,深深擦过沈凉渊脖侧,扎入他身后的地上,飞过时仅有险离皮肉半寸的距离。他突然出手,猛地抓住沈凉渊胸口的衣襟,目光冷冽一收,眼中已经冰冻三尺。   “朕不管你的子孙后代!若你敢与别人成婚育后,朕可以保证,绝对会让你断子绝孙!朕只再问你最后一遍——”华延的眼神变得凶狠,似乎所有的怒火已经极度积压,只等着他的一句话就会瞬间爆发。他的声音咬的发沉,几乎是吼出来,问他:“你决心要娶她?”   沈凉渊就是再坚定再平静,面对此时的华延,也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他的眼神从来没有过的吓人,他似乎已经看见他身后弓伏着一头猛兽。   沈凉渊却只能保持坚持,低头避开他的眼神,给出一个让怒火一触即发的字:“是。”   “你敢!”华延使了巨大的力气,说时就把沈凉渊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沈凉渊猝不及防,华延的力气太狠,他几乎是要把自己摔进地里面去。   沈凉渊被摔的天旋地转,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骨头可能碎了。浑身麻木还意识不到挣扎或者爬起来,就被华延压在身下,按在了地上。   “皇上......”沈凉渊惊恐的看着他,手上立刻开始推脱反抗,华延按住他肩膀,他拼命的挣脱,一只手刚挣脱开,腰带就被华延扯断,他推开身上的人,刚翻身要爬起来,肩膀上的衣服就被华延撕开,稍一用力,拽着他脚腕就将人拖了回来!   “皇上!你怎么可以在这里……”   “朕愿意,在哪儿都可以!”   “皇上!臣已是有婚约之人,你不能......”   “闭嘴!”华延怒喝一声,将沈凉渊固在地上,力道太大,沈凉渊闷哼一声,话连同嘴唇都被对方咬的死死的,那不像是吻,更像是撕咬。   华延随手拆了他头上发簪,扯了他的发带将他双手绑了按在头顶。   头发散在地上,铺开一片。沈凉渊见已无反抗余地,遂他无力的闭上双眼,蹙眉道:“皇上,这就当是臣最后一次侍候您......”   “哼!”华延捏住他下巴:“最后一次?那要看你能侍候到什么程度了!待会儿可别求着朕饶你!堂堂沈将军,可别让朕瞧不起!”      ☆、第三十六章 海棠花落   华戎在兰场外等的心惊忐忑,直到天色渐渐暮了,才见沈凉渊出来。   见他无恙,华戎心悬了半天终于落回原位。   只是远远的看他缓缓的过来,走路略显艰难,华戎只以为他是被华延罚着跪到了现在。毕竟之前,沈凉渊就有罚跪在重澜殿外四五个时辰的先例。   沈凉渊没什么话,走近了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嘴唇上有些血迹,他一步一步的,腿也有些跛。   华戎心里又不太确定他的情况了,立刻过去扶他上马。却是见他抬上去拽马鞍的手,袖子滑至手腕处,露出瘀紫的勒痕。   华戎心尖一跳,再留心细看他被衣襟掩盖的脖间,满是紫红遍布。   沈凉渊眉头拧的紧,强忍着去拽鞍上马,只是半天也没能上去。腿上力气全无,手似乎也在发抖。   华戎紧抿着嘴唇,没说什么,心里已经明白这么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过去,轻手拦住他去拽马鞍的手:“凉渊......你这何苦?”   沈凉渊依旧没说话,只是手慢慢的垂了下来,晚风中,他的眼眶有些发涩。   将沈凉渊送回府里,天色已经黑了。   因为沈凉渊未回,沈母不安,只有让阿翁在府门等着回来后告知一声。阿翁心中放不下,就一直提着灯笼守在府门外张望着。   阿翁在门口接到沈凉渊时,心中奇怪,少爷以往从不坐轿,去哪儿都是一匹红鬃烈马,怎今日与王爷同轿回来了?   沈凉渊下轿时脸色还不如上轿时能看,却坚持着不用华戎搀扶,慢慢的走回了房里。   阿翁也看出少爷这回回来不对劲儿,不顾华戎的吩咐,这回说什么都要跟着进房来。   沈凉渊中毒的事都告诉了阿翁,这回也无心力再去瞒他了,便命他让人准备些热水送进房里来。   等水在浴桶里放好,沈凉渊没留阿翁在房里,把人都遣出去后就自己关了门。   阿翁一脸不安的出了沈凉渊的屋,就看见站在门外的华戎,脸色也不比自己好到哪儿去。   “王爷......”阿翁担心的开口。   华戎看着夜间半月,有些出神,又看了看屋里的光亮,叹了口气。   “阿翁,依凉渊的意思,此事不要告知沈老夫人,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阿翁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苍老着声音叹一声,伤切形容的点头应着。   华戎不放心,又在府上住了一宿。   第二日起来,就立刻去了沈凉渊房里看他情况。   却见沈凉渊房中无人,急着找入院子,就见沈凉渊一人站在院中那棵海棠树下发呆。凉风乍起,吹起狐裘掀角,显得那人如此单薄。   华戎过去站到他身边:“在想什么?”   “在想,海棠花怎么还不开?”沈凉渊望着枯秃秃的枝头,喃喃说道。   华戎才看见他手里拿着个信封,上面写着:沈凉渊,亲见。   是长伊那次,华延遥寄给他的那封。   华戎笑道:“再待春夏之交,会开的。”又拍拍他肩膀:“那时你我花下饮酒。”   沈凉渊笑笑,没说话。若能再等到春夏之交,满目尽是海棠,坐月下风间饮酒,该有多好。   “凉渊,为什么?”   华戎终于还是决定问他:“皇兄到底是因为何事与你这般?”   “华戎,你觉得,皇上还信任沈家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家世代功勋,你沈凉渊对国家天下臣民司职功高,何来的不信任之说?”   华戎看沈凉渊这情况,大概想到了什么。立刻又问:“你可是在意那天那只笼中畜牲的鸟话?凉渊,那只是只畜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你岂可当真?”   沈凉渊淡淡的笑了笑,看着树上最后几片落叶落下。   “你说的对,沈家世代功勋,我也功不可没。”他看着地上的落叶,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家父常言,历来王朝将相,身在高位者,皆有谋定天下之才,武安社稷之能,但待权高君忌,谋深君畏,臣工忌惮,焉知是福祸轮回?”   华戎如今算是明白了:“所以你父沈大将军便三次拒受先皇封侯?”   “爵位……并不重要。主要是看你掌了高位恩宠和人心威望,别人还能予你几时信任……”沈凉渊摇了摇头:“出将入相,封侯挂印,如今武将所司的高益,我全占了......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是他让我死。”   华戎惊讶的听出沈凉渊心中所想,感紧解释道:“凉渊,你是多想了。皇兄岂会杀你?他若不信你又封你为侯作甚?”   “百般错爱又能如何......君毕竟是君,然臣,终究是臣。君臣天下,君臣之道终不能僭越,注定有政治的底线。”   “少爷!”阿翁此时跑过来,老人家步子不快,步履间都是急切:“皇上来了圣旨......”   话未说完,宣旨的太监已经直接进了院子。   沈凉渊似乎是料到了,没说什么,便跪下了。华戎心中有些奇怪,犹豫了一下,也就地跪下。   “武相侯沈凉渊数年征战丰功,忠仁修义,朕深感武安侯沈凉渊之烈将忠义,特封其侯位以示褒赏嘉义。然沈凉渊一心请辞,诚言不事侯位。朕感其诚心,故,特颁此圣旨,从今日起,降武相侯沈凉渊一等侯位,为大将军。钦此!”   “这......”华戎还以为会是什么封赏安慰昨日之事的,没想到这刚说到侯位,这会儿就被削了!   在华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沈凉渊叩头领旨谢恩,淡然的接了那明黄黄的圣旨。   沈凉渊还要去送那太监,被华戎拉住了,随手挥了阿翁去送。那太监也不敢在王爷面前摆什么架子,就那么出了府去。   华戎惊讶过后,直接问沈凉渊:“那日你进重澜殿,你们发生什么了?怎么一回来你们两个就变得不可收拾了?”他越问越急:“你到底跟皇兄说了什么?说什么不好非要辞官呀!还有件事我一直没问清楚......凉渊你这赤疴又是怎么回事?那日你和韩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与我说,我替你向皇兄解释!”   沈凉渊看着还握在手里的信封,不知不觉中,被自己捏的有些发皱。慢慢拆开,拿出里面那朵已经干枯的海棠花。   花瓣的水分不再,枯黄干瘪,一触,尽数碎了。   “听说,海棠花又叫解语花……有些话,若是明白,焉需言语?”   花瓣碎成了粉屑,风一吹,在手心消散,沈凉渊苦笑:“他终究不信我。若他不信,百般解释又有何用?何况,也不需要解释了,我已去日无多,何苦平添羁绊。”   “凉渊......”   “华戎,可记得你曾说的,这世间,若问最难求的,莫过于情之圆满。既知终究不能圆满,何必强求,无需悲怀。”   他抬头看着海棠树:“花落了。”慢慢走近,手轻轻抚摸上枯败的枝桠间,眼中生出氤氲:“不能陪你看了,下次吧,下次,下次......”   如果自己还可以等到下次的话,真想和你看一回。   华延,你我注定不能执手终老,不能结发同床。我们永远不能为彼此倾尽一切,你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羁绊太多,因为宿命不同,正如你有江山,我有沈家。正如你是君,我是臣。   我早有准备,迎接你我的今天,也想过终有一日,你不再予我往日信任,虽也有所怨怼,但其实也终无什么可怨。因为你是君,我为臣。      ☆、第三十七章 成亲   红绸铺满整个将军府。府中灯火不禁,前后各门通开,一派喜气忙碌。   嘉寿宫的小太监小步跑进了重澜殿里:“启禀皇上,明日便是沈将军大喜之日,太皇太后说,皇上也该备礼以示恩泽,庆贺良缘才是……”   头顶却是无回答,许久的无声无息,凉飕飕的让人有些害怕。小太监又小心的抬头,看见皇上只是在闭目。   又小心道:“太皇太后说,若皇上一时不知赐些什么好?记得上回进贡的宝物里有对儿的玉如意,成色独佳,雕工精细,寓意也好......”   “出去。”   小太监微微抬起头,不敢多言,小心的退了出去。   小太监也敢疑不敢问。这郡主和将军大婚,本是良缘喜事,何况也是皇帝嫁妹妹,作为皇兄怎么也得有些表示才不失怠慢。太皇太后起初也只是以为皇上忙于政务,一时间把这赏赐给忘了,却是三番提醒,也不见皇上有要赐贺的意思。   “不知赐什么好?呵......”华延冷冷一笑。   想到那日在兰场,那人紧咬着嘴唇强忍,直至脸色苍白也不肯服一句软,当真是决心的反抗,决心要娶别人。   将军府里,阿翁和副管家阿御一起主持着府中的红事操持,忙完一天的大小细碎后,又进了沈凉渊的房里,说明一切置办妥当,又将喜服放下。   想劝沈凉渊如何也要试一下合不合身才行,却见他一直都没什么反应的对着窗外的院中海棠出神。阿翁叹了口气,慢慢退出去,轻轻的关了门。   翌日,庭前爆竹炸响,喜客登满,贺声连绵。红绸铺满院落,迎着新人至厅堂。   行了三拜大礼,跪了天地祖先。一切皆是大喜。   此时众人举杯高贺,送喜的钦差也捧着一道喜匾赶来了。   众人纷纷跪地。   匾额上是皇帝亲笔赐字:琴耽瑟好。   沈凉渊愣了愣,他并不指望华延有什么表示,如果可以,他可以不闻不问最好。   可是他送的这四个字,当真是自己最不能听的,比他以往说的任何话都令人心颤。   所有人都觉此是良辰美景,大喜当歌,身至席间的热闹,只有一人心中落寞,他的事,他的心,注定永远没有说出来的一天。只可永远埋葬,化骨成灰。   华戎知沈凉渊不能喝酒,横臂摆着王爷架子替他拦了不少酒。   一直随在华戎身边的那人瞥眼笑他,倒是毫不避讳他王亲的身份:“人家成婚大喜,你倒是兴个什么劲儿去四下挡酒?可知反客为主扫人兴。”   华戎不愠不怒,笑道:“莫不是阿叶你觉得自己喝的不尽兴?”说着便拿胳膊抵他,再一副涎笑道:“由本王与你喝个够便是了。”   “你?”那人凉笑一声,眉宇间可见一抹清傲,他将臂膀随意搭上华戎肩上,颇有些恶意压迫的意思:“听说……你要娶我?”   华戎见他这动作,立刻讪讪一笑:“……何人所言?没得那回事。”   那人收回胳膊,笑道:“这还差不多,量你也不敢。”   华戎嘻嘻笑了笑,赶紧喝了杯酒压压惊。   那人却又将他酒杯截去,一口仰尽,冷不丁一句:“只有我娶你的份儿。”   华戎一口酒喷出来:“我堂堂王......”   “堂堂王爷?”他一脸的不以为意,瞪他一眼:“呦,你这架子端的挺大呀?”   洞房里喜烛挑亮,红绸映火,一时间的喜气有些刺眼。   挑开喜帕,新人面若桃花烟霞,锦安抬起头来腼腆一笑,脱去了昔时往日里的稚气和活泼,只是紧张的用手指攥着手帕。   她抬起眼来看着沈凉渊:“凉渊哥哥......夫君。”   沈凉渊一身大红喜服,脸色也被映的比往日里看似有了些精神。他看着锦安......却想到他赐的那四个字,有一刹那的失神。   “夫君......”   “锦安,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夫人。”   屋外的宾客已经散去,鞭炮声又热闹的响起来。司仪也领着丫鬟们从洞房里退出来,一副喜呵呵的夸着新郎新娘真般配。   那门上贴满喜字的房间里,随之也熄了灯。   一见那喜房里的灯熄了,蹲在对面屋顶上的人立刻翻身飞出府去了!他在府前跳下来,像是生怕出来晚了似的,糖连带着小跑,赶过去通知府外侯着的几人。   几人得了通知,便立刻大摇大摆,甚有其事的去府前敲门进府。   阿御便去开门,见着门外竟是几个一身宫中行头的人。   此时新人的门外也没个看门的,全是为了新婚新人好行合卺之礼。   阿御带着几人赶过去,那人冲上去将门啪啪敲响,急促的连拍几下。   新房里的灯又亮了,亮的不急不缓。   沈凉渊开门站在屋里看出来,门外站着的是个宫中侍卫模样的人。   见新郎一身喜服整齐未脱,来人心中一松,还好是门拍的及时,应该是没来得及脱。   沈凉渊看他一脸慌张,问:“何人?”   “沈将军!皇上急召,战况紧急!速速进宫!”   那人一派言辞说的确实是急火攻心的样子。   于是翌日全府上下都知道,沈将军在大婚之夜,连喜服都没来得及褪,就被急召入宫,商议战事去了。   沈凉渊去了宫中,进了重澜殿。   殿中却无一臣,唯有脸色发黑的皇帝坐在案前,面无表情的翻着手上奏呈,一本又是一本,直至最后,一桌案的奏呈都翻完了,也未抬头过来看过一遍。全然当是面前无人。   沈凉渊站在殿中也是沉默无声,一站便是两个时辰。   沈凉渊终于开口:“皇上,有何战事......”   “侍监!”华延无视面前站着一个人,直接喊来侯在殿外的侍监。   “还有无奏呈?”   “回禀皇上,您已经阅完了。”   “抱些书过来,朕要看。”   “是......”侍监又跑出去,过会儿又抱了书进来,小心退下了。   华延便是这样,视站那儿的沈凉渊如空气,自己又开始闷头看书。   又是一个时辰后,沈凉渊上前一步道:“皇上若是要臣陪读守夜,臣无权抗旨。”   杵了这么久,也该知道华延的心思了,他只是不要他回去,在此拖着。   华延冷哼一声,随手掷了手上的书,抬起眼来看他时,见他一身喜服,有些窝火。   “怎的?你是在怨朕扰了你洞房花烛夜?”   沈凉渊恭敬道:“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华戎起身走到他面前,有些轻佻的挑起他的下巴:“那朕要是此刻要你与朕洞房,你敢不敢反抗?”   沈凉渊低眸不看他,也不回答。   华延见了,捏住他下巴靠近自己就压上去,伸手便摸上他绸红的腰带。   沈凉渊猛地推开他,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皇上,臣身上穿的是喜服。”   华延脸色倏的冷下,是,他的话是在有力的提醒他,他现在是有妇之夫。   华延冷道:“你在警告朕?”   “臣不敢。”沈凉渊跪下:“皇上,君臣有别。”   “君臣有别?好生疏的词……”华延笑道:“你以前在朕的龙榻上时,怎就忘了君臣有别?”   言语尖锐,毫不留情。   沈凉渊听得心里一颤,他从来不会这般的羞辱自己。   见沈凉渊一直缄默,华延转身怒道:“既然你这么想回去,那现在就回你的将军府去!”   华延说完,冷冷的盯着他的动作,沈凉渊便静静的叩首谢了恩,起身要出殿门。刚转身,华延眼中冷光一闪,伸手便将人捞了回来,沈凉渊身子陡然一轻,被华延扛在了肩上。   “皇上?”沈凉渊惊道:“你做什么!”   “既然你急着去洞房,那朕就恩赐你一个洞房花烛夜!”华延扛着人就朝内殿去。   “我不愿意!我不要你的恩典,你放开我!”   “容不得你抗旨!”华延将人猛地朝四方大床上一扔,把他将要起来的动作横手一按,将他两手分开在耳侧,沈凉渊用力挣了几下,奈何身体大不如前,两人角力一番,他已经是精疲力尽,轻易就被华延脱了衣服。   “你这身衣服,朕看着刺眼!”   华延冷声一哼,便将衣服撕碎,扔出老远,又俯身看着身下的人:“怎么?几杯新郎官儿的酒喝下肚,连力气也喝没了?你就这么想尝尝那温香软玉的滋味儿……”   华延讥讽的看着他,已经将骨骼分明的手慢慢伸进他的袍下,稍一用力,沈凉渊疼得仰脖一哼。   “你……你放开我……”   华延压下来,贴着他耳根道:“你还是留着嗓子,待会儿取悦朕吧,也许朕这次能尽快饶了你。”   沈凉渊出宫的时候,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要亮开的天空还有几颗星光余亮。沈母又担心了一夜,毕竟是新婚当夜,什么急事非要赶在这种时候来说?   又过几日,沈凉渊依旧是一个人独宿书房。沈母心急却也不知是何缘故?便差了阿翁来看。   这几日阿翁也忧心,见沈凉渊只是待在屋里一天未出,看书时也像是似有心事,时不时的出神发愣。   大婚洞房那夜,沈凉渊被皇上急召入宫议事,自然是未能圆房。如今沈凉渊又身子不好,昨日皇上又下旨来召见,听说又要派去南边征战......   阿翁劝道:“少爷,恕老奴多言。您此回一去,征战不知几时能回,与郡主则是短别数月,长有半载……不如赴战之前圆了房事。也好让夫人安心。”   沈凉渊没点头,也不言拒。只是合了书,灯光下,他的神情似有无奈,又像是释然的接受。   男儿当死于边野,马革裹尸。其实想来,他既然是将,埋土于沙场,也许是自己最好的归处。此去不论能否回来,他都是该感谢华延的。   如今自己也不抱什么有命回来的侥幸心理,作为沈家的子孙,他也有责任,给沈家留一脉香火的。   此已是冬至。夜晚时,下起了小雪。   沈凉渊停在喜字已经褪去的房门外。   屋里的烛光挑亮,锦安抱着胳膊趴在桌子上,看着烛火发呆。   沈凉渊推门进来,锦安转过脸看去,眼中是惊讶和掩饰不住的欣喜。   “锦安……对不起。”沈凉渊犹豫许久,不知此时又该与她说什么?现在看到她这样苦等自己的样子,心中又愧疚。   锦安笑道:“凉渊哥哥愿意理睬锦安就好了,我还以为凉渊哥哥讨厌锦安了……”   看到锦安一脸天真,沈凉渊心中有些后悔。他突然在想,自己那时决定娶她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   沈凉渊进来,坐在锦安身边也不说话。锦安也看出了他有话想说,就犹豫着问道:“凉渊哥哥……你有话要说么?”   “锦安,我不日便要出征,只怕……很久才能回来。”   “嗯,我知道的。”锦安的神情落寞下来。不过一会儿,她还是笑着拉住沈凉渊的手:“不过凉渊哥哥,我会好好等你回来,懂事听话,会和阿翁照顾好娘,你放心去打仗吧!”   沈凉渊心中一声颤动,他这一去,真的不知归期几何?只是他终究放不下锦安和母亲。   他反握住了锦安的手。锦安有些惊讶,从小到大自己每次伸手去抓他的手来,他都是笑着收回去的,这次却没有放开,而是紧紧的握着了。   她转而又有些脸红,不好再说话。   “锦安……我……”      ☆、第三十八章 江原赴战   “锦安……”   “咚咚咚!”此时拍门声大作,就像是掐好了时间一样。   门外有人焦急喊道:“将军!皇上口谕!皇上口谕!”   沈凉渊开门,外面的雪已经下大。   门外站着的是个侍卫摸样的人,满头满肩是雪,颇有些狼狈。竟然还是上回的那位。看他脸色冻的微紫,不知这回又在上方蹲了多久?   沈凉渊问:“皇上有何口谕?”   “皇上命将军今夜便整军出发,前往江原赴战!”   “为何如此急迫?”沈凉渊眉头微皱:“不是南边么?”   “属下不知,只是皇上有命……”那侍卫不动声色的瞟一眼屋内的灯光:“……命将军您现在就收拾前往,一刻也不可耽搁。”   沈凉渊心里怎会不明白?只怕是皇上时刻派着人在这府中墙上屋顶上盯着哨,一旦发现自己与锦安独处一室久入不出,也不需管任何,立刻现身出来先大喊一声“皇上急召”便是。   “我知道了。我这便随你回宫。”   那侍卫犹豫一番,有心劝道:“将军……皇上有吩咐,不想再见您。”   沈凉渊一愣,有些勉强的笑道:“将若出征,必须与君觐见辞别,这也是当去的。”   “皇上说,您此回不必辞了,只管去了便是。”侍卫又十分为难的补上那句话:“皇上还说……你就是求见,也是不会见的。将军,您看……还是尽早出发吧。这皇命可是不得延误啊。”   沈凉渊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命人取了战袍换上。再辞别沈母和锦安后,还是去了宫中的方向。   重澜殿外的侍卫拦住沈凉渊:“大将军,皇上已经睡下。”   “请入殿禀报一声,沈凉渊战前求见。”   见沈凉渊坚持,侍卫的确很为难:“将军……请不要为难卑职,皇上方才冷面愠色,属下不敢违圣命。”   沈凉渊也不是个喜欢为难人的性子。既然他不愿见自己,那便是任何人去求也没办法。   “知道了,既然皇上歇了,那我这便往江原去了。”走出几步,犹豫片刻,又道:“既然皇上不愿见我,那么……也不必告知皇上我来过了。”   “是。”   “有劳。”沈凉渊说完,转身,慢慢离去。   雪花旋飞飘落,落上肩头和发间。沈凉渊恍神驻足,回身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终于嘴角苦笑,应声跪下了。   雪在膝盖下咯吱作响,有些冰凉。   他低声沉吟:“皇上,这是臣……最后一次拜您了……”   此夜,华延又召了华戎入宫去。   夜色发亮,沈凉渊便赶去行军大营,路上碰上了追上来的华戎。   见华戎也是战甲披身,沈凉渊奇怪道:“你怎么来了?”   华戎很是抱怨:“唉,皇兄派我也去江原。”   “上回说是南边起的战事,怎么现在将你我调去江原?”   “高阙派二十万重兵突袭,江原城岌岌可危。”华戎若无其事的甩甩手里的鞭子,道:“其实哪有那么岌岌可危的艰难?江原不是还有林慕在么?皇兄急什么连夜就把你我发过去?”   沈凉渊不温不凉道:“也许皇上自有打算。”   华戎苦悲的摇摇头:“他的打算我摸不透,我只知道,我这回算是完了,刚答应了叶消去找他大师兄喝酒来着,这会儿皇兄就把我支到了江原……回头我的阿叶可不得打死我?”   他又叹口气:“我这重色轻弟的皇兄,他哪回临走前都命令我照顾好你。我到底是不是他亲兄弟?他怎哪回都不见担心我来着?”   其实华戎这后半段话,虽是一副抱怨,却是想替两人缓和一下,拉近一些。沈凉渊不是听不出他这言语间的意图,只是也不言语附他,扬鞭策马,先赶向营地去了。   飘落的风雪中,他褪了一肩狐裘,只有一身冰凉的铠甲陪着他,他只能将手中长.枪握紧,渐行渐远。   华戎叹息一声,也扬了一鞭跟随上去。   两月后,江原城。   一连几日下来的鏖战,高阙军连失两将,锐气大挫,最后高阙又调来新将赴江原指挥战策。   又战十五日,高阙军截江原运粮道,江原城中军粮紧张。   华戎在房里烦躁的翻着《江原城志》,心中又放不下沈凉渊的情况,终于将书心烦意乱的看完,随手扔了桌上,然后起身去找沈凉渊。   打开房门,寒风夹着乱雪扑面灌进来。华戎白眼翻天,腹诽:苍天雅致,下什么一连七日的含冤雪?   到沈凉渊那处,推门就见他倚在塌上看着手里的一方地图,华戎看了心里登时跳脚。   沈凉渊思考的有些入神,察觉出是华戎的脚步时,轻咳两声后,抬头笑道:“华戎,你来了。”   屋里火炉烘得人稍稍暖和些。   华戎道:“我说,让你这几日养着身子,别思虑太多。你怎么连躺着都不老实?”   “我身子无碍。”   沈凉渊咳嗽两声,匀了匀气息,将手中地图向华戎展开,指给他看:“你看,从这里到这里是我们的粮道,我们的军粮是在居哨关的驿站被劫去,居哨关地置荒芜偏僻,又是粮道一路站点中攻守最为薄弱的关隘,这次粮草被劫,我们应当吸取教训,应当临时调遣附近关隘的人手去固防粮道,才能防止日后运输的万无一失……”   华戎道:“如今粮草已经万中全失了,你还操心这个作何?你这几日只需要乖乖休养,该操心的人是那居哨关的驿丞和护粮钦差张丞。一个守驿收粮不周,一个是擅自行动铸成大错。若不是那张丞未等固粮道的人手到来就轻率上路赶去居哨关,如今这粮食在二十三天前就该到江原了。如今倒好……”   华戎说着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   沈凉渊见了,便问:“江原城内的屯粮还可用多少时日?”   “至多十五日。”华戎轻皱起眉,神色间有一丝凝重:“粮草一来一回本就废时不短,现在连日下雪,再按现在的距离算,恐怕最快也需要两个多月。”   沈凉渊听了,也随着拧眉:“江原城,等不了两个月。”   “我也知道等不了。半个月后,江原城只怕是……”华戎撑头在桌上苦恼,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敲着,节奏很慢很慢,转而,他又带着感叹的口气笑了:“唉,我虽与你搭档十年,不过好像都没和你经历过什么生死决绝。”   华戎回想着:“那年你出战邺城,被困崎山七日粮草枯竭,最后破釜沉舟,还有几年前你在滨横谷中伏,险些全军覆没。这些九死一生的战役我都不在,算是侥幸,也算是不幸。”华戎把手在火炉上烘了烘,搓手挑眉的看他,有些莫名想笑:“现在倒好,终于可以与你共同生死决策一回了?”   沈凉渊道:“战争都是不留情的,每战必是性命攸关。故而你我同战的每次都是生死决策的际遇。也不缺这一回。”   “都以为将军有多威风,其实这活儿干起来比谁都要命的很,人口称道的信威神话,其实哪一战不是一枪枪一剑剑一伤一罪捱着的打下来的传奇。再神话也会遇到困难,身处险境。沙场的无情,杀戮的无情,永远不是沙场之外的人所能看到的。”   沈凉渊笑道:“看你平日不羁无束的言行,何时变得这般顿悟了?”   “十万百姓,二十万将士,人的命都握你手里,你说放着谁能不悟出些什么?”华戎看着他,笑着摇摇头:“倒是你才是变了,何时见你在战前这么爱笑了?以往不都是我笑给你看的么?”   “因为以往你做的对,我做的不对,人不能总崩着自己……咳咳……”沈凉渊说时就猛地咳嗽起来。   “凉渊……”华戎立刻过去看他。   沈凉渊扶着床沿,脸色有些苍白,剧烈的喘着气息:“我现在也累了,崩不了多久了……”   “崩不了就别管。你这几日频繁发毒,都说了让你歇着养着。你还看这些东西思虑操算做什么?”华戎挥手就要将地图打在地上。   却不想沈凉渊握的紧,没能成功。   沈凉渊一通咳嗽过了,气息匀回位后,脸色终于缓了不少:“我若不事兵战,又为什么要在战场?”   “你这驴脾气……”华戎狠狠白他一眼。   沈凉渊由着他白完后还瞪自己,失笑道:“等你瞪够了,我们再聊聊粮草的事?”   华戎见当事人都无所谓,便收回眼神,此刻的确也没什么心思再与他拌嘴瞪眼。   华戎道:“此次粮草被劫,我有一个想法。”   华戎的态度收转有些快,方才还有些拌嘴的前奏,现在便急转严肃,甚至能感到有些严峻。   沈凉渊看他一脸正经,猜到了什么。问:“你是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华戎大笑一声:“果然是搭档!”   沈凉渊淡淡一笑。   “既然我江原粮草一时吃不到,与其到时候空着肚子让人家吃饱了肚子来打,不如让他们也一起饿肚子,到时候肯定是要饿急了他们再说!”华戎一拍桌子:“本王烧了他后方粮草。”      ☆、38   “这是个办法。”沈凉渊赞同的点点头,又道:“我也有个想法,虽不太肯定,但是不妨两头行动试试。”   沈凉渊打开地图:“你看,我方才看了居哨关的位置,居哨关地掷极其荒拓之地,从地理上看,它周围的都是无山无水无林无人无居的尘沙地带,百里内外只有驿站关卡。粮草被劫不过是前两日事,两日内要带上大批粮草消失在千里范围外,不可能。毕竟那是三十万石。如果说是劫走后被销毁,那么当时劫粮的时候就不必带走,大可就地便烧了。”   “你的意思是,那三十万石的粮食有可能还在居哨关,只是被敌军藏起来了。”   沈凉渊点点头:“不无可能。我刚刚问了林慕,他训练出的斥候很精炼,已经来报说敌方炊事近日有限少的情况……咳咳……”   沈凉渊轻轻咳嗽两声后,继续道:“……看来是连日下雪的缘故,他们的粮草也没有到,也许他们也是想“借”我们粮草一用。所以你让斥候最近盯紧敌方营,万一我们没能及时找回藏在居哨关某处的粮草,一旦发现被他们准备运回营地,也好早做计划截回。”   “嗯。”华戎点点头,又在思量:“我刚刚看了《江原城志》,里面提到,原来九十多年前,江原城这个地方遇到过类似于天星坠落的天灾,每至晚上就会流火坠落,持续整整九十七个夜晚,当时江原太守就命人在地下筑窟洞躲避,当时他们在地下待了数月,在城下十几米深处,发现有一种群居的大老鼠,这种老鼠大的罕见,和成年的大野兔子一般大小,擅长打洞挖道,这种鼠利爪尖牙,凶悍有毒,不过却是一方灵药,又可以治一些偏怪的奇病,故而在后来被城中人大量挖掘采卖,现在想再寻到这种洞鼠已经是不可能。”   “你想利用这些洞道?”   华戎点点头:“虽说这些洞鼠凶悍,不过那是在危急的情况下。它们其实是属于逼急跳脚的畜类,所以他们挖洞遁逃的时候十分迅急。而通常情况下,它们是胆小谨慎的,所以这些鼠洞在城中鲜少,因为它们惧怕人多。   这些洞道在江原城外居多,纵横地下,最深的打在几十米深处,难以被人察觉。这种洞鼠挖洞是为了偷农户的牲畜或者屯粮。它们出行偷猎都是四五成队的同行同归,由于捕猎时比较凶悍,所以通常都能够拖回比自己体型大五六倍的家畜和粮食。”   沈凉渊也点点头:“所以你觉得,它们的洞径最大的也能够匍匐过人。”   “对,而且我相信,这么多的洞道,一定有接近高阙军大营的地方。我们找几条深一些的洞道掩藏动静,再拓宽和延伸一些,以便士兵可以在里面转身往返撤离,到时候把洞悄无声息的通到敌营,要烧要袭,打他个来回措手不及。回头再将洞道堵实。”   沈凉渊点点头,这些洞道都在城外,的确是于我军无碍,于敌军无益,大可一试。   沈凉渊道:“兵贵神速,一定要在三日内完成至少五条洞道,一旦出手攻袭就会暴露途径,所以我们必要给他们一击重创。”   华戎点头笑道:“自然。”   “那我们现在研究一下城外的地况。”沈凉渊展开地图,手在图上快速的指点,人仿佛也大病痊愈一般。   “你看,这里是高阙的扎营地,这里是江原城,我们在这里要避开,会打草惊蛇,而这里几处也不能是洞道出口,容易提前暴露……”沈凉渊起身下床取了纸笔,似乎要准备一个大布局。   华戎担心道:“你现在身子不好,这些就留我和林慕去计划。”   沈凉渊道:“林慕现在在加固城防,粮草撑不了多久,而且我们的计划也不是完全无漏,万一失败就是在赌上江原城。现在局势拖不得,我们两个就先单独来个“纸上谈兵”,讨论一下断敌粮草的计划,以及准备一套截粮的计划以备不虞之需。”沈凉渊将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华戎也蹙眉考虑着布局。   两人一直议到晚上过后,华戎担心沈凉渊身体状况,让他用了晚膳就早些休息。   此时林慕差不多也从城垒下来了,华戎又紧着去找林慕,把计划拿去再与他细盘一番。   林慕毕竟驻守江原多年,更了解江原的山行地貌各路横通,在地下路线的拓延上,也自然需要他再做些斟酌。   三日后   洞道掘通,一条通向高阙大营附近的几处矮丘后,赵军趁夜迅急偷入,高阙后方粮草被烧,后方作乱之时,又从其他三方通道惊现四队赵军突袭。高阙军猝不及防,遇袭损四千将士,粮草烧去大半。   赵军此战大挫敌方士气,击鼓欢呼。在全城战士摇旗欢呼的当口,主将沈凉渊却于众人面前一口血吐下,闭目倒地。   高阙粮草未至,营中口粮拮据了七日。   七日后,斥候来报,在居哨关处发现被劫的粮草将被趁夜运往敌军大营。华戎派林慕领兵,成功截获。   此时的主帅房中,沈凉渊一身轻宽的常服,披着狐裘靠在炉子旁取暖,屋里的熏香馨远缭绕。   华戎推开门,把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大夫领进来。   “我给你请了吴大夫来看看……”华戎估计是带人来的急,气息不匀的在一旁座上坐下,腾手倒茶,还不忘腾空来转头对沈凉渊道:“他是江原城里最好的大夫,可是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本事。”   那吴大夫也正在擦汗,一听,喘着粗气就将手摆的来回不停,半掩面推辞:“王爷谬赞,老夫惭愧,惭愧。”   老大夫不敢担当这神差,着实惭愧。   沈凉渊一看华戎急得连水都来不及喝就先把人给吹上天了,又见那大冬天里都能出汗的大夫,他不禁对华戎笑道:“若真起死回生,大可等我死了再来也不迟的。看你这急的,何苦把大夫累成这般?”   华戎急道:“我说沈……我说你小子别这么没良心,我这么忙活操持的想让你活着,容易么我?你就不能配合点儿,别说这么死呀死的忌讳话!”   沈凉渊忍着笑顺应的点头:“好好好,我配合。大夫,劳请您把脉吧。”沈凉渊将手腕伸到老大夫面前,十分听话的笑道。   老大夫匀了会儿气,坐下来,开始诊脉。   此时下人端着药罐儿,低头小步进来,定时的在熏炉里续上几味药草和香草,又对沈凉渊和华戎倒了茶,最后福了福身,退出去关了门。   屋里渐渐馨淡的香味又浓郁了一重。   沈凉渊闭目养神的靠在那儿,华戎喝了口茶,感紧问大夫:“他怎么样?”   大夫皱眉,手离开沈凉渊的手腕后,脸色凝重,捋着胡子摇头。   华戎心里不安,其实多数也是料定的事。再去看沈凉渊,还是一副闭目养神,更像是已经熟睡的形容。   “你说吧,我这朋友的情况,有办法,还是没办法?”华戎并没有告诉他,面前这位绝治的病人,就是镇守江原的主帅。   自从那日沈凉渊一口血哗啦吐出来,在军前倒地,此后半月的大小战役都一直养着元气没能出战。这已经让军中不少人有所猜测,担心主帅安危如何?而沈凉渊几次出面又总是脸色苍白。   为防军心动荡,只能先瞒着,也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打赢这场仗。   “王爷,这位公子的病症不在于旁的,而是中毒所致……”大夫说道。   以往只要不说,每个大夫都诊不出什么,几乎都说沈凉渊是体质浮弱,招疾所致,面色消瘦也因是体弱,虚了血气拖出来的,总之根本诊不出他的情况是由于毒。   现在这老大夫居然能断出来病因?华戎一听,果然是妙手回春的能耐!兴许有希望!   “那可有办法解这毒?”华戎急问。   大夫脸色又是很惭愧,摇头半天:“回王爷,老夫医术浅陋,如果这毒是赤疴,老夫真没法子。身中赤疴恶毒,能活到今日不倒,这位公子已经不是常人了。”   华戎一听,黯然失落,神情无奈的放下杯子:“有劳大夫,你先出去吧。”   “老夫惭愧,这就告退。”大夫弯腰拱手做了告辞,便出去了。   “凉渊……”华戎起身去唤沈凉渊,见他又睡着了,便没忍心扰醒。叹了口气,起身又找了条毛毯给他披上,也准备出去。   “华戎……”   身后的沈凉渊又在他开门的时候醒过来,他睡觉从来就浅,最近更是听着一点儿声就醒。   沈凉渊睁开眼,撑着桌案揉揉眉心:“我最近总是犯困,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他抬头问:“你这就走了么?”   “没事。你继续睡吧,注意别着凉。”   “不用了,我不睡了。”沈凉渊将毛毯拿下来,起身道:“最近战况如何?”   “高阙四日前粮草接援上了,又增援了五万兵马,现在准备再攻江原城。”华戎走回来拍拍他肩膀,笑道:“没事。有我活着,我保证那帮人连江原城城门上的一颗门钉都碰不到。”   沈凉渊笑笑,又问:“何时开战?”   “就这两日。”   “这一战将是敌我双方复原后的大战,高阙粮草已备,如今四日整顿,又增加五万势力,相信士气回归,战力骤涨,很有一鼓作气的可能。所以此战的性质不同以往,此次若是哪一方败了,就可能真败了。”   华戎笑道:“所以此战我军也定当与他们来个解决。赵国的军队可是“吃荤不吃素的”!”   “敌军起先是三十万,连番交手折了十万,如今增了五万。而我们的将士如今只有二十万,并且现下,我们的士气和军心也需要助增。”沈凉渊道:“我这身子最近也好多了……”   “不行。”华戎打断他,分明知道他的主意。   “你是主帅还是我是主帅?”   “本王是王爷!”华戎急道。   沈凉渊无奈,笑问:“这里不是公庭也不是你的琪王府,是兵临池下的江原城,是战场。见过军中有谁敢阻止主帅上战场的么?”   ☆、第四十章 斯人已逝   华戎没办法,在一旁坐下来:“沈凉渊,我华戎可从没拿过王爷的身份压过你,就这一回,你别想让我同意你去送死。”   “我何时去送死过?难道我如今就连枪都握不住了?”   华戎不让:“你就是不能去。这样,我领十万出城迎战,留你十万守住城中。”   “高阙虽是扎营驻地,但就是留守也不会超过十万。你领十万人迎战敌方十五万未免太冒险,就是赢了,只怕也会造成损伤惨重。惨胜犹败。我们要保全更多的将士,保证最稳的胜算。”沈凉渊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和林慕带十五万出战,留你五万守城。”   不管他怎么说,华戎也是不让,担心道:“你现在这样子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出战?还是我领十五万出战,你留守后方。”   沈凉渊摇摇头,拍拍他肩膀,道:“我是主帅,我们的士兵也需要士气。从半月前倒地到现在,我一直在歇战,这让全军将士怎么想?你让敌人怎么想?”   “你现在发作频繁,如果到时候疼的脱力还怎么握枪?你现在的情况让我怎么……”   “此战我必须出面,只为了军心。华戎,我想我不用说你也知道,军心是什么?是胜利最坚恒的力量。”   沈凉渊看着身后墙上的地图,看着地图上的江原城,轻长的叹息,语气里有些了却:“华戎,此战才是我们的生死决策,十万百姓,二十万将士,三十万个家,还有我赵国的江原城,这些皆不容有失……如果用我一个沈凉渊一命可以换下,是我殊荣。”   华戎心中怔松,微微有些颤动。这个沈凉渊,执拗的真是让人想打想骂,可偏却动不了这手……   “你沈凉渊一个人就能换这么多,你也配?”华戎气的冷他一眼,站起来反拍他肩膀:“不过,再加上本王,就配了。留林慕驻守城中,不日我与你出城同战!”   见现下谈妥了,沈凉渊点点头,淡淡回笑,袖子里的手暗暗握紧了那润白的流云佩,不再说话。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还能活多久?如果自己注定是等不到活着回去的命,他愿意战死,愿意马革裹尸尸埋沙场。起码那个人会明白,自己永远不会背叛,愿意让尘沙埋忠骨,他,从无背叛。   一只落单的冬鸟落在海棠枝头,旋翅飞走,震的枝杆颤颤,抖落一枝积雪。   华延站在树下良久,终于收回伸远的神思,抬手拍落抖在肩上的雪,转身走回重澜殿处。   已经是年后化雪,现在是立春,此战持续了四个多月,人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七日前赵军火烧高阙粮草,两军鼓势出战,现在几场战役打下来,战况越发严峻激烈。   华延沉脸在殿中慢慢踱了几步,又问一遍:“江原近来的战况如何?凉……”他言语一转,声音依旧很冷:“华戎他们可有战报回来?”   殿监弓身过来几步,小心道:“回皇上,战报在案上,七日前就抵达京都了,您......都看过好些遍了。”   华延似乎有所思索,眉拧了拧也便没再问什么。转身过去提了殿监手中的鸟笼,一副面无表情的逗着鸟去了。   殿监心中纳闷,以往征战,皇上都会一天三遍的问沈将军如何怎样的?现在每回倒是不问了,竟是几月未提沈将军一字。   殿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又小心问:“......皇上可是要问沈将军如何了?”   华延脸色一黑,殿监脸色一白,赶紧不动声色的退了几寸小碎步,低头不敢再多言。   殿外侍卫此时急步入内,单膝跪下道:“皇上,江原有战报。”   华延道:“宣进来。”   战前的传卒士兵风风火火的加急赶到,几步入殿后单膝跪下。   “皇上,江原大捷,高阙退兵……”单膝跪下的士兵首先将奏本捧在头顶,高声报道,然后神色又有些变化,犹豫着开口:“信威……”   “凉渊何时回来——凉渊何时回来——凉渊何时回来……”   传卒士兵尚没说完,就听皇上手里的凤头雪在笼子里扑翅,不停的“说话”。士兵的脸色和那半句话,就这么犹犹豫豫的哽在那儿了。   “多嘴。”   华延脸色一黑,低声呵斥一句后,挥手让殿监把鸟提开。然后拿过士兵手里的奏报来打开看,捷报上,华戎写的是下月便能抵京……   心中有一丝异样,却不知是异在哪里?   捷报是华戎写的,而不是沈凉渊。   华延眉心一紧,却不敢再看下去,转问道:“伤亡如何?”   士兵的脸色立刻悲切下来,低下头去,捧出一个玄色漆盒,举至头顶:“皇上,这是王爷吩咐要亲自交给皇上……”   不知为何?华延的心颤了一下,眉头一直松不下来。他不去接盒子,截道:“说!”   士兵一头磕在地上,声音悲恸:“皇上,信威将军......殉亡了!”   此一声是晴空霹雷,华延脸色骤白,他才看完手中的奏报,主帅沈凉渊身先士卒,不幸殉亡……   一手摔出去:“他沈凉渊,不可能......”   士兵跪在地上,声音微颤,手将漆盒捧高到原来的位置,略有哽咽:“皇上......”   殿监见皇上脸色发僵,只是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只没接过来的黑色漆盒,他立刻抖手去传盒子过来,却被华延突然的横手夺过,啪的打开......   他手指关节发白,紧紧握着盒子。   殿监看到皇上身子又是一僵,许久不能动。   里面安放着的,是碎裂的玉佩。润白的光泽此时似乎变得黯淡,即使是拼在一起摆放着的,也只是剩下了半块。   “不可能......你再给朕说一遍!”华延摔了盒子,几片玉块清脆的散落一地。   殿内宫人吓得跪伏一地,士兵此时悲惧交加,声泪俱下:“沈将军背负一箭,交战时忽然坠马,被敌军铁骑......踩踏......将军殉亡了!”   “不可能......凉渊......”华延一个踉跄退了几步,殿监急忙爬起来要扶着皇上,被他抬手一挥,推倒在地:“滚!”   “皇上......”殿监趴在地上跪着,哭着不肯离开。   “让华戎立刻回京!朕只给他七天时间,全军加急回京!”   晨曦清冷,天地永远孤寒。   进京的军队浩荡而沉重,华戎走在队伍前方,手里捧着一杆银枪。   百姓挨着街道滞留,无声的肃穆。   迎队而来的是华凌和丞相领着的文武百官,满城百姓。这一次,依旧没有十一年如一日,百里京郊相迎的那个人。   “大将军回来啦——”不知人群里谁人高喊了一声,声音有一分的沧桑,十分的悲恸。   “大将军回来啦——”百姓们齐声呼喊,随队哭着轰声跪下。   呼声四起,众人痛哭,百官皆跪。   华戎高捧着手中染血的银枪跪下,对天喊一声:“信威将军沈凉渊,英魂回都!”   百姓们立刻伏地大哭起来。华戎鼻子一酸,低头抚枪,低声沉吟道:“凉渊,你回来了......”   重澜殿的殿门紧紧闭着,华延坐在殿中的玉阶下,一殿冰冷,寂静无声的可怕。   殿监被赶在门外,心中不安的透过门缝朝殿中看了几遍,可是皇上还是坐在地上一动未动。   殿监一转头,正看见见华戎脸色苍白的一阶一阶爬上来,本欲找一向好说话的琪王爷劝劝皇上,可是也从没见过王爷有过这般的神色,此下心里也不敢贸然上前开口了。   华戎跪在殿外,悲伤的声音有些直接:“皇兄,开门。”   殿内无声。   “皇上,沈凉渊回京,你就真不出来看一下?皇兄!”华戎站起来,心里的气愤不平从城门外积攒到这里,以往是谁答应百里相迎,可是现在人都死了,他却是不见声不见影儿了!   “郡主......”殿监和宫人看见了锦安郡主过来,立刻跪下。   锦安两眼通红的疾奔过来,看到华戎在面前也是视若不见,直接跑到了殿门前。   “锦安......”华戎见她脸色不对,伸手拉住她:“凉渊的事,是我没能.......”   “凉渊哥哥不会死的!”锦安哭着甩开华戎的手,直接去拍门。   “皇兄你开门!你出来!”锦安哭着将殿门重重的拍响。   殿监立刻领着宫人慌张的拦劝:“郡主,皇上有命任何人不得入殿......千万不要......”   “你们走开!走开!”锦安发着脾气,推开所有人,再次朝门冲去。一时间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极力的拦着。   她虽然是个受宠的郡主,可是也很少像此刻这般不可抑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凉渊哥哥他打仗那么厉害!”锦安大声哭道:“不会的,不可能的……不会死!没有死!”   “郡主......”   “走开!”锦安推开人群,冲过去拍门对里面哭喊:“你为什么要派他去打仗?华延你出来!让凉渊哥哥回来!你下令让他回来......他没有死的,求你让他回来呀!”   宫人们吓得再次去拉,却被华戎一声喝退开,他过去把锦安揽在怀里。   “戎哥哥......”锦安哭的很厉害,哑着嗓子一直在念道:“戎哥哥,你去带他回来......你们让他回来吧......”   “锦安,是我没护好凉渊......我对不住你……”华戎摸着锦安的头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的无能为力。   锦安心里不能接受,一阵大哭大喊过了,终于哭晕在华戎怀里,华戎心中不忍,让宫人将她送去嘉寿宫,请太皇太后照看着。   华戎再次站在殿门外,他伸手去推门,殿门却是被从内闩了。   ☆、第四十一章 满城飞雪   他对殿监冷声命令道:“开门。”   “王爷......”   “本王说开门!大战回京,本王理当要面圣!”   殿监弯腰看了看殿门,扑通跪下,哆嗦道:“王爷饶命,奴才们不敢,这殿门是皇上锁的,四天了......之前太皇太后派人强行进去过,被皇上下令全斩了......”   华戎不听旁的,直接抽了殿外侍卫腰间配剑,插入门缝,提开了门后的重闩,掷剑在一旁,推门进去。   殿门被打开,久违的阳光照进来,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的尘埃在翻动。   华戎看见华延因为忽然进来的阳光刺目,闭着眼睛。刚开春的天气寒冷,阴寒空荡的殿里,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坐了四个昼夜。   那张原本只会冰冷的脸,现在只能看到落寞,消瘦了许多。华延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地面。   华戎听见他问:“华戎......朕后悔了,朕……不该把他赶去战场。他在哪儿?”他的声音因为长久没有开口而变得沙哑,在空旷的殿里回响。   华戎心中听得酸楚,先前仅存的气愤也变得不忍。眼眶一红跪在地上:“皇上,臣保护沈凉渊不周,请君赐罪。”   “朕现在害怕见到他......”华延睁开眼睛来,看着面前的华戎:“可是,他现在哪儿?朕要见他......”   华戎不忍心,跪地请求:“皇兄,凉渊......被踏作肉泥......血肉模糊,不要见了。”说时,他眼泪出了眼眶,想到当时自己就在凉渊身侧 ,没能拦住那一箭飞来,刺穿他肩胛。   而战场上的凉渊,从来不会为伤痛止步,他常说,将在沙场,只前不后,只进不退。   他看着凉渊拔出箭去,挥枪拍马,带领大军将士继续冲在前面,在箭光血影震天呼喊中厮杀,最后,自己远远的看见他忽然坠下去......再没看见他起来。   他曾说男儿当死于边野,马革裹尸。原来一语成谶,埋葬他的,终究是战场,他这一生,终究只愿为将,只为那人是君。   华延强忍着闭上眼睛,他握着那几块碎裂的玉片。这是自己当日摔了地上,又跪地捡起的。原来,是被踏碎的。原来,有些人,已经不能再见......   他心疼,手里的碎玉越发握的紧,血从手掌中流出,从指缝间溢出,流过发白的关节,落进赤红的地毯中,看不出颜色。   ——   文乾帝十二年初春   信威将军沈凉渊赴战江原,御城退敌,骁勇奋战,不幸殉国。   皇帝追封沈凉渊为安王,以稀世冰玉之棺入殓,赐葬皇陵东侧祈南山。   ——   殿监站在殿外不知如何是好?皇上近半个月不怎么进食,只把自己关在殿中埋身政务。如今自己又端着这碗羹汤被轰出来......这可是太皇太后吩咐送进重澜殿的,这回可怎么与嘉寿宫那边交代?   开春的天气,居然又落了一场小雪。   华延从殿中出来,已经是暮色时分,雪还在絮絮的下。   他抬头看天,天边黯着,只有几颗星光余亮。想起他那时离开时的情景,似乎也是这般,凉风夜起,满城飞雪。自己却将他的最后一面,都拒之门外。   当时他就跪在门外,跪在雪里一头磕下去时似乎说了什么?没办法听得真切。只是见他离去时的身影落寞凄凉。   何曾不想见他?何苦急着赶他去那战场?只是当自己知道他竟然要与锦安圆房时,真的很想杀人了。   华延走出游廊,站在夜空下,等着夜雪落下来,没入脖颈时一阵冰冷。此刻才能感受到,凉渊他当时就站在这雪地里,等不到相见之人时,有多么的悲凉落寞。   如今,换作自己等不到了。   “皇上。”殿监赶紧跑过来撑伞。   “去沈府看看。”   三月后。   华戎进宫来,又听说华延已经去了沈府。   华戎赶到沈府,照例先去探望了沈母和锦安。   自从沈凉渊走后,沈母大病一场,之后便一直住在府上的祠堂里素斋理佛,不理旁事,锦安便也一直陪在身旁照顾。   华戎看到了随华延来的殿监,殿监提着只鸟笼,正和随行宫人们候在院外。   “皇上在院中待了多久了?”华戎问。   “皇上自从来了以后,就一直待在院子里。”殿监道:“快两个时辰了。”   “皇兄近来可好?”   华戎想起那日进殿时看到坐在地上的华延,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皇兄那么狼狈无力的样子。原来关于沈凉渊的死,他也是那般的不能接受。   华戎在后院见到了华延,他手里磨挲着那块已经粘合的半块残玉,一人竖影,独立在树下,看着树桠上的新芽。   那样子像极了曾经的沈凉渊,似有等待,却知枉然。   “皇兄。”华戎提着殿监手里的笼子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华延转身过来。   “皇祖母让我来看看锦安。”华戎将笼子在树下的大理石桌上放下:“天这么冷,皇兄怎么还在院子里站着?”   华延抬头指了指挂在树上的鸟笼:“这是我送给他的凤头雪。许久不见,带着另一只来看看。”   此时,殿监领着老管家阿翁慢慢走进了院子,阿翁弯腰跪下行礼:“老奴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起来吧。”华延指着树上的鸟笼,问:“这只凤头雪他平时都是让你照看的?”   “回皇上,是由老奴照看的。”   “它还不会说话?”   阿翁为难的摇摇头:“这鸟儿从不说话,从没听它说过……的确也是没得办法。”   华延垂下眸子,凉声苦笑:“和他一样不听话。”   他走过去,将树上的笼子提下来,看着那只凤头雪有些不悦,打开笼子就直接将它拿出来。   “皇上……”阿翁见皇上不高兴,是怕他一怒便将鸟儿给捏死。   华延冷淡看他一眼,阿翁跪下道:“皇上,这是少爷留下的,曾也亲手照料,老奴请求皇上莫要与只不懂事的畜生动怒,饶得一命吧……”   华延依旧神色淡然,看了阿翁一眼,终于面无表情的把鸟放回笼子里。   “老奴谢皇上。”阿翁连忙叩头跪谢。   华延又把华戎提过来的那只笼子打开,鸟儿在笼子里扑着翅膀叫了几声,飞上清冷的天空。他抬头看着,一声叹息轻到无人能够察觉。   “把这两只凤头雪都放了吧。”他疲惫的挥了挥手。   华戎立刻把另一只笼子也打开。   只是这只鸟儿却在笼中打转,久久不出笼外去。   华戎伸手去将它取出来,抬手放向天空。它在空中盘旋,围着树桠扑着翅膀绕了几圈。   华延淡淡看了一眼,转身对华戎道:“该回去了。”他转身要走。   “花落了——花落了——花落了——”   身后树上,那只盘旋不去的鸟儿在喊叫着。   “解语花——解语花……”   华延脚下一顿,怔然的转身。   ☆、第四十二章 御驾亲征   华戎也吃惊不小,这鸟儿果真还是会说话的。   “花落了——花落了——花落了......”凤头雪落在枝头不停的叫道:“花落了——花落了——不能陪你看了——下次吧——下次吧......”   华延怔怔的抬起头,看着海棠树,痴痴地的低声唤出来:“凉渊......”   阿翁老泪落下,一把抹了:“少爷......”   华戎听见华延喊出沈凉渊的名字,心底惊动。   这个名字,许久未被提及了。自从沈凉渊死后,再没人敢在当今圣上面前提到这三个字,就连皇上自己也是绝口不提。   “花落了——花落了——花落了......”凤头雪还在枝间叫个不停,它扑着翅膀飞出了树桠间,随着它的渐飞渐远,声音也变得清亮而悲伤,像极了沈凉渊当时那惋惜的心境。   只可惜,花落人故,留悲尘寰。   “凉渊......”华延扶树站着,眼底温热,似有氤氲,心里的情意终于难禁泛滥,他一声声的唤着他的名字。   他不愿听到他,因为惧怕和悔憾。本是帝王的心智,冰冷的心从不惧怕孤寂,可是却越来越害怕听到那个不敢面对的名字给自己所带来的一次次真实的提醒——他死了。他悔恨当初赶他去战场,终究成就了他不归的宿命。   这一声唤出来,也承认了,他真的不在了,再也不能从哪里回来……   几月后,华凌匆匆往重澜殿去,在御花园处,碰上了正从重澜殿过来的殿监。   殿监远远看见华凌,便紧赶几步迎上来行礼:“奴才见过毓王。”   华凌随意的挥挥手打发他,便继续往重澜殿处去,走出几步,又叫住他:“本王问你,皇兄不在重澜殿中?”他见殿监匆忙赶去的是御花园的方向。   “回王爷,皇上现在正在御花园处。”   “御花园?”华凌疑惑便问:“怎的最近常见皇兄在那处?”   “唉,王爷有所不知,这个月头,海棠开得一片红霞......”殿监忧愁皱眉,叹口气:“皇上近来便常常对着御花园中的海棠睹物轸念。”   这殿监伺候皇帝多年,虽是做事疑而不问,但是也知道皇上对沈将军多年来的情意不同,这睹物思情,沉深思念的是谁?他是这宫中察言观色的熟手,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华凌听了后,也不多问,却是唇角一勾起,心中有了主意。于是抬腿先一步在殿监之前就走,道:“本王正有要事面圣,与你同往。”   华凌赶到御花园,正要入内,就碰上了急赶而来的袁汇,两人相对白眼,无话,各自入了院中。   “臣弟参见皇上!”   “臣参见皇上!”   华延背身抬抬手,示意起身:“什么事?”   袁汇起身便急切道:“皇上......”   “皇兄!”华凌恶意的截断了袁汇的话,接上来:“皇兄还在为逝将伤怀?当以龙体为重呀。”   华凌面怀关切,殷殷上前几步,挡在袁汇前面。袁汇急着要开口禀报什么,就听华延冷声斥了华凌一句。   “朕的心思,你揣摩的挺有兴致?”   “臣弟不敢。”华凌从小便怕华延冷脸质问,不过此回倒是毫无畏惧,反倒是十足的有底气,又上前几步,绕到华延面前,微笑道:“皇兄,沈将军是我赵国良将,皇兄待之厚爱,失之心痛,也是常情。只是臣弟见之不忍,恐怕皇兄伤了龙体......”   华凌没说完,见华延冷冷的递过来一眼,立刻道:“臣弟有个法子兴许可让沈凉渊......回来......”   “回来......何意?”华延一听,转过身来。   华凌斟酌一下,道:“臣弟听说,登缘山有妖,妖谷之中藏有神珠护妖王残躯,与妖王之魄混聚成形,名曰紫魂珠。据传此珠有起死回生之力,听说人死后六月之内,可用之复活。”   华延果然听的很上心,眉间深深一皱,眯着眼睛看着华凌,再问一遍:“起死回生?”   华凌见之心中更有了把握,赶紧道:“沈凉渊入藏冰棺,遗身不腐,至今只有不到四个月,正可以用紫魂珠,定能修复骨肉,起死回生!”   袁汇上来拦道:“皇上,起死回生之术,纯属术士狂言,切不可信!”   华凌瞥他一眼,冷笑道:“袁将军怀疑本王欺君?怀疑本王以沈将军为借口在此胡言,本王行如此不义之事又是为何?”   这的确说不通,袁汇一时间也猜不懂华凌为什么这么好心?袁汇只是不理会他,直劝皇上:“皇上!据臣所知,那什么紫魂珠根本......”   “华凌。”华延听了能让沈凉渊起死回生的话,心中激荡,也不再理会旁言,即使是假,即使自己也从不信还生术,但是自己愿意尝试任何机会。   华延问:“紫魂珠如何可得?”   华凌笑道:“回皇兄,紫魂珠藏于妖群,妖聚登缘山,只要除妖,便可获得紫魂珠。”   “天义庄是先帝御封的偃妖山庄。”华延皱眉略微想了想,又沉声道:“天义庄的掌门如今可是叶听云?”   华凌回道:“叶听云十九年前在除妖时殉职,天义庄的此任掌门是方轻暮。”   “让天义庄一月内找到紫魂珠,到时候交到你手上。沈凉渊起死回生此事,由你负责。”华延眼中终于闪现光芒。   华凌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只是又犹豫的问:“皇兄,一个月恐怕......”   “两个月。”沈凉渊的入葬时间最多只能再等到两个月,华延沉声道:“两个月内拿不出紫魂珠,朕要天义庄陪葬!”   “是!”华凌笑着点头,心中计策成了一半。他相信两个月,方轻暮一定能找到紫魂珠。   “皇上!”袁汇听得越来越离谱,又对毓王此人质疑,又直言要劝:“皇上,此事还需慎重,世上根本无起死回生......”   “朕意已决。”华延冷眼打断他,问道:“袁将军此来有何事要奏?”   袁汇本要再劝,一听华延诘问,这才想起此趟来有最紧要的事,立刻一拍脑袋,心骂糊涂!赶紧道:“皇上,长伊有战!高阙重又率重兵欲夺回长伊关隘。”   “战况如何?”   袁汇犹豫道:“据郑安遣来的人报……长伊驻守的大军有些吃不住。臣愿请兵,立刻前往增援!”   当初派郑安驻守调整,就是因为他有这个实力,好歹也是皇帝看中的大将,能让他觉得吃力的人……   华延皱皱眉,问:“何人领兵?”   “高阙太子韩炜。还有高阙的一员大将,此人头戴麒麟面具,身手不凡,人称麒麟战神……”   华延脸色倏地变冷,鼻间冷哼:“韩炜,麒麟战神?”   出了御花园,华凌也不愿与袁汇走一路,几步超前,走在前面去了。   袁汇习武为将,只阔开几步便轻易赶了上去,走在华凌身侧。   见袁汇仍是一脸的憋闷,华凌不屑道:“袁将军有事?”   袁汇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毓王不是素来针对沈将军么?上回你不是还在这御花园中与皇上弹劾,说沈家世代功勋,不得不防,尤其是沈凉渊。现在是忘了?怎今日倒是肯为其竭力求生了?”   华凌笑的嘴角抽了抽:“袁将军好记性,不过本王不记仇,往日的话当回往日去。如今沈凉渊为我赵国殉职,本王敬佩,本王也不想见皇上为之伤神伤心,如今做这些,也是为了皇上。”   华凌说完再看向袁汇,脸上已是殊无笑意,只剩篾笑:“倒是袁将军,如何今日非一再的阻挠本王?”   袁汇也冷笑一声,只问他:“王爷,紫魂珠真有起死回生之能?”   华凌听了,脸色突然有那么一瞬的回避,他看着一旁草木,漫不经心的继续走,不回他。   袁汇看在眼里,只掷一声冷笑:“我不知毓王之目的,但是还请毓王好自为之吧!莫到那时没法向皇上交代。”说完又几步超在他前面,远远离去。   翌日朝会,朝堂商议往长伊派员应战一事,众将请战皆被皇帝拒允。皇上要御驾亲征!满堂皆怔,纷纷伏地跪劝,然而,圣意已决,皇驾亲征,朝中之事全付毓王和琪王处理。   出了公庭,华戎便急急燎燎的赶往御花园见华延。   华戎的意思是请皇上收回御驾亲征的圣意,并自荐请兵前往长伊。   但华延此回决心坚定,绝无收回的余地。   “皇兄切不可要御驾亲征,此关系甚大,君王岂可亲临战场那处险地?”华戎又急切推辞:“朝中之事臣弟只怕办的不妥,还需皇兄亲自留京处理才行。”   “有你还有华凌,无妨。”华延道。   “你说三哥?他的作风我可不敢恭维......”华戎真不好说华凌什么。只好问:“皇兄为何执意出征?”万一出了差错,这可是牵涉赵国江山社稷的天大事。   华延看着满树海棠盛开,微微出神,想起沈凉渊,他却再看不到这一树绯红。   起死回生,真的会么?虽然华延下旨寻找紫魂珠,其实他心里很清楚,那只是自己自欺的一种寄望。即使世间真有紫魂珠,可这世间,起死回生的希翼,根本不存在......   现在再看这海棠花开,华延想起那时年少,那个海棠树下抱着一只大兔子,抬头朝自己看过来的他。   他与自己十几年惺惺相惜,虽都未曾提及那个“情”字,却已是各自心照不宣。   他们这些年各自安然无恙,他记得他还答应过自己不背叛,不娶旁人,可是一次令次之战回来,他背叛承诺,与自己僵持生疏,请旨赐婚,一言两清。   也许是因为那回令次,他遇见了韩炜。   华延起先多次的盛怒发作,非是在于他背叛了自己的江山,他知道沈凉渊不是那种背叛家国的人。可是他的感情呢,令次回来,他变的异常。华延不喜欢背叛,尤其是从心的背叛,尤其是沈凉渊的背叛。   “皇兄?”华戎见华延许久不答,便催问。   华延静静闭上眼:“朕要会会那个高阙太子。”   华戎不解:“皇兄为何要去会韩炜?”   华延慢慢的睁开眼帘,不再理会他的发问和劝谏,起身走近树下,抬头看着树上。   华戎惊讶的发现,树上挂着一只银丝笼子,里面关着的,好像是上回放飞的那两只凤头雪中的一只。   华延伸出修长的手指进笼子里逗逗笼中鸟,那鸟儿扑着翅膀欢腾的飞过来,落在华延的指尖上,像是在讨好圣意似的啾啾叫着。   华延很满意的笑了笑。   华戎断定,这是那只话多聪明的,皇兄这会儿怎么又把人家逮回来了。   看那鸟儿很听话,华延似乎心情不错,手指又逗了逗,那鸟儿便像是会意一样,欢扑着翅膀“说”道:“花落了——花落了——”   华戎颇为吃惊:“这是凉渊养着的那只?”   “花落了——花落了——下次吧——下次吧——”那凤头雪一个劲儿的叫着。   华延听着,神色不动,似乎是听惯了,大概是每回都逗来常听的缘故。也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他想对自己说,却没能传到自己耳中的话。   只是听着这“话”时,华延那一张看似不露端倪的脸上,也隐隐有了些落寞。   “海棠花——解语花——若是明白——焉需言语——我已去日无多——我已去日无多........”   华延脸色一变,似乎听出什么?去日无多........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中提及到的天义庄现任掌门萧轻暮,将在《犹记公子之妖荛》中独立为一个故事。   ☆、第四十三章 面具将军   “凉渊是不是有事瞒着朕?”华延转身看华戎,很显然,他确定他是知道的,只有他与沈凉渊素来走的近。   沈凉渊的变化就是从令次回来开始的,期间一定发生过什么?而令次之战,是华戎和沈凉渊共赴的。   “皇兄......”华戎看到华延眼睛盯着自己时有些猜疑,甚至已经有了知而不报的隐怒,这让华戎心里一咯噔。   华延见华戎半晌不答,慢慢眯起的眼睛里,有了寒气:“你如果不知道,朕可以提问沈府的人,这些时日里照看过这只鸟的人,还有日常服侍沈凉渊的下人,总会有人知道。朕绝对有手段让他们说出来。”   “皇兄不可。”华戎立刻阻止。   华延现在因为发现了端倪而产生了被欺骗的感觉,他得不到答案,心中不悦。华戎了解自己这个皇兄,如果让他去提问人,尤其是在他的火头上,估计那些人不会有好下场。   其实关于沈凉渊中毒的事,华戎一开始也是支持告知的,只是沈凉渊坚持不愿,华戎知道,那是他怕华延担心,尽管他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   后来华戎也选择放弃告知真相,也是因为他了解华延,这种了解和沈凉渊了解的有些不一样。   华戎了解的华延,重江山,恨背叛,但华戎知道,他更重沈凉渊,他可以咬牙切齿,雷霆万钧的忍了沈凉渊的背叛。所以相对的,他不会置沈凉渊的境地不顾。   而韩炜,华戎在沈凉渊中毒之后的战役中,自己也和他正面侧面的交过几回手,此人阴险冷血,嗜杀狡诈,华戎并不觉得韩炜给沈凉渊下毒的目的很简单,只怕是另有打算。   所以如果华延知道沈凉渊的情况,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他,凉渊他是华延的利剑,也是他的软肋。到时候若是高阙以割地相送作为交换,不论割多大,割哪里,只怕华延也会去做。那时朝臣反对,民议四起,不仅是对民心还是君威都无益,对沈凉渊也无益。   华戎不知道沈凉渊是不是曾经也考虑到过这一层,但是沈凉渊最终还是选择了坚决不说,华戎知道,如果沈凉渊不愿去找韩炜,就算是华延同意了,只怕也不能救他。   何况,华延和沈凉渊,彼此都难以接受去找韩炜解毒这件事。对华延来说,是痛苦的割舍,对沈凉渊来说,更无异是侮辱性的苟活。他知道,凉渊一向自尊,是一副宁死不屈的倔强。   “皇兄,现在再说已是枉然......”   “你果然有事瞒朕!”华延愠怒的看着华戎。   华戎跪下道:“臣弟是有所隐瞒,不得已为之。”   “说!”   “凉渊在令次一战中,身中剧毒......他一直强撑着,也是有苦衷。”   “身中剧毒......”华延如被雷击,身子一震,他突然想起之前沈凉渊那一次次凝语不言,总是蹙着眉头的样子,那时候,自己很生气,可是隐隐觉得,他那是一种在放弃解释的“甘愿”。   华延越想越懊悔,眼前不断在反复沈凉渊那蹙眉隐忍的面容。他眉宇凛冽的一收,怒声质问华戎:“为何不告诉朕!为何!”   “凉渊身受赤疴毒,能解毒的只有韩炜一人。”华戎顿了顿,抬头看向华延道:“皇兄能放手么?凉渊他太了解皇兄了,你不会的......”   故意说出这样的话,华戎想,也许自己也是想替凉渊确认一个答案。   华延脸色一僵。   原来是这样,自己原来都不知道。曾经那般迁怒他,言语羞辱他惩罚他,可是凉渊他,却什么也不说......原来最终是自己不信任他,让他寒心了。   有些话,若能明白,焉需言语。是了,他虽至死不说,可是其实心里仍是希望自己能够明白。   华延重重的闭上眼睛,他艰难的思考,痛苦的抉择:“......朕岂能不救他?如果他与朕说,朕一定要救他。”他拳头紧握,指间深深掐进掌中肉里,韩炜!   长伊关隘,高阙大营。   一人披甲佩剑,高长的身影立在山上向下俯瞰,宽阔的伊江,江水泛滥。他愁眉紧锁,看来要夺回长伊,需要重整方案。   韩炜走上山,看着那人的背影立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动过一寸,知他定是又在想战略。   韩炜眸中得意,颇有些成就感的勾唇一笑,再走近一步:“阿易。”   那人转身:“太子殿下。”   韩炜给他披上一件披风,笑道:“山上风大。在看什么?”   “在看我们失去的领土。”他指着山下那片江水:“我在想,等我们夺回长伊,便打过去,打到赵国的成壕去。若是此战告捷的快,我们便乘势开拓,趁着现在是夏季,我们那时可以江上作战,我军擅长水战,赵军不擅。但是时间最多不可过秋季。”   韩炜笑:“你是怕,若是入了冬结冰,就会面临赵军的冰面突袭?”就像上回那一战。   “不得不说,我的确佩服上回夺了长伊的那位信威将军,以少敌多,胆识过人。不过,也不乏轻率和冒险了些。”   “一个将才自然知道用兵忌讳轻率,能让他这么做……”韩炜笑的有些深意:“也许是因为,有让他冲动的理由或者是某个人。”   那人淡的淡笑了笑,也想不明白:“也许吧。”   “你也是我高阙的将才啊。”韩炜笑了一句,看着他。   “殿下过奖。”阿易不以为意,说时又将视线转回江面:“只是如今要夺回长伊,只怕更为艰难。隔着被占据的长伊关隘,此时的优劣之势,也与往日大为不同,大业也已经易主,只怕向他们支求协助的事,更难了。”   韩炜听着慢慢微眯起眼睛,似乎准备要打断他的话。   “不过我愿意请一队兵......”   “阿易。”韩炜打断他,笑道:“长伊此战,你不必出面了,留守后方即可。”   阿易疑惑:“为何?”   “你守住后方也没什么,冲阵就交给我,你难道是信不过本太子?”   “臣是将,不在前方拼阵厮杀,又何必在沙场握枪?”   韩炜听出他话里的不满,下巴一挑:“怎么?易将军是要气了,要撂挑子了。”   “太子为何这么做?”毫不避讳,继续发问。   韩炜更不避讳,轻声一笑:“本太子向来阴晴不定,你也该知道了。”   韩炜说完,转身便离开。   “太子。”阿易喊住他,问:“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真相?”   韩炜回头:“等此回长伊之战结束,你替我打到赵国边界去,我便告诉你。往后你夺一处赵地,我便告诉你一些,交易不错,如何?”   “好。”阿易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韩炜眉头一皱:“这么爽快?你用性命去拼,就为了得到些过去,不觉得不划算么?”   “人不能没有过去。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也的确觉得你提的交易不划算,太子若是觉得我应太爽快,那不如你现在就告诉我?”   “呵呵呵......与你开玩笑的,我才不会轻易告诉你!祝我们交易愉快吧!”   阿易只是回了个不冷不淡的笑,不再说话。   “不过......”韩炜又回头,饶有兴致的试问:“你就从没想过,我从始至终告诉你的,其实没一句是真话?”   ☆、第四十四章 许你卸甲   “你就从没想过,我从始至终告诉你的,其实每一句都不是真话?”   阿易听后果真看了韩炜一眼,笑问:“太子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么?”   韩炜随意的挥挥手:“是没什么意义,不过我从小就贪玩儿,最喜欢看别人被骗后的样子。你不觉得……本太子的确很独特么?”   “太子是未来储君,言当有信,岂可卑劣行径?”   韩炜哈哈大笑:“凉......你还真是可爱,与本太子的卑劣还真是合得来!”韩炜一路笑着下了山去。   阿易便不说话,只是站在山上,手不自觉的开始去摸腰间的玉坠,到底是什么让自己现在心里有些不安?   他眯起眼睛抬头看天,似有一丝莫名的悲伤掠过心头,高风无云,孤鸟飞过。   赵国和高阙大战一月后,韩炜终于亲临敌前,而华延也提剑拍马上了阵前会他。   飞沙走石的战场,两军对垒,剑拔弩张。   韩炜看着对面那一身金甲铿锵,高坐战马上,一身气势震慑散开的人,不由的啧啧两声。   “皇帝架子大,不过本太子却没想到赵国皇帝的脾气也这么大,竟然为了一个折将亲赴沙场,可知此是,有来无回啊?”   华延坐在马上冷冷看过去一眼,冷哼一声:“朕折此将,是你高阙付不起的代价!”   华延剑锋一指!战鼓擂起,风沙大起之瞬间,挥旗呐喊,两军势力冲杀在一起!   华延直剑与韩炜对战起来。他心中本欲斩杀韩炜,只因心中有沈凉渊被害的那层大恨。   心中鼓恨夹杂着不可压制的怒意,让他出手恨的前所未有。   在华延的连番攻势下,韩炜的出招收合已经根本敌不住华延。   韩炜节节败退,势趋于下方,很快身重一剑,坠落下马。   华延冷眼寒光,飞身一剑刺来。剑刃在风中泠泠寒光,割破空气的利声追来,让人有一种错觉,仿佛那剑速比声音还要快!   这一剑注定要取其性命。   刀光剑影,尘沙飞血之间,一人飞身出现,疾速有力的挑开了那一剑。   华延眼神微微眯起,看着眼前戴着面具的人。   华延一身杀人的气势令一向轻慢恣意的韩炜也有些心悸,他看向刚才紧急拨开剑刃的人,他正几枪连贯出手,与华延周围的护兵周旋,竟是以不可抵挡的杀势扫出一片。   而华延只是立身不言不动,看着眼前这位面具将军,任他杀出一片。   华延眯眼冷看,此人便是袁汇所说的那个面具将军,身手的确不凡。   韩炜此回却未再领他的情,冷脸问他:“你来做什么?你敢违抗军令,擅自领兵!”   那人挑枪一收:“你有危险,我来救你罢了。”   韩炜嗤笑:“担心本太子?”   “我等着你告诉我真相,你不能死。”   “做的很好,那你现在就杀了这个皇帝。那样我就安全了,说不定我一高兴,多告诉你一些呢?”   阿易将视线转向华延,透过面具略略打量了他一眼,毫无怀疑的感觉到了此人周身散发的戾气和一身的威力震慑。他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枪,一身防备,此人不简单。   韩炜捂伤忍痛翻身上马,立刻有下一波护兵拥上来护驾周围。   华延的护兵被阿易扫光,现在也已经有另一匹护过来。   华延手一抬,示意退后。他要会会眼前这个近来几战杀了自己近千将士,威名远慑的面具将军。   韩炜便坐在马上看下去,嘴角微噙一丝浅笑,只是冷意已至眼角。他声音依旧轻慢带笑:“阿易,杀了他,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阿易一听,立刻眯起眼睛看着华延,对韩炜道:“你说的。”   韩炜笑道:“当然,知无不言。”   华延不屑的冷哼一声,剑指向前时眼射寒光:“朕也想看看,你的能耐。”   说时两人便打在一起,挑枪拨剑,招招是命。   韩炜便如看戏一般,风清云淡,恣意懒散的看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甚。阿易的突然出现虽是意料之外,但是现在这场戏看来,也很有看头。   韩炜饶有兴致的想,如果他杀了他,会怎样?   阿易出招迅敏,躲闪回击也是十分有力,但是华延出招走的是狠力震压的霸势,两人初试手几十招还难分胜负,但数十招后的优劣便渐渐显示出来。   华延招招带着狠气,好似有泄不尽发不完的怒气。谁知道他忍了多深?控制了多久?沈凉渊死后,他没提及他一字,未痛过一声,没悲过一句,更不曾落一滴泪,就连想都不能去想。   每日每夜的埋身政务,他不能分心去撒手江山黎民,更不敢分心去想那个人,即使是深夜也不能呐喊一声。他悔恨是自己撒手让他去了,悔恨自己当初那般不留情的伤他。   当他真的不在,他才知道,即便他真的曾背叛,自己也不能忍受他的消失。   华延心中所想,手上越发狠厉,一招劈过,直击那人面门!   咔嚓一声,对面那人脸上的面具碎裂,两半落地。   韩炜在马上看的津津有味,此时脸色一变。事情,的确意料之外。   华延怔神的看着面前的人,生生的震在原地不能动。   “阿易,杀了他!”韩炜立刻命令一声。   只是根本不等韩炜喊完,阿易的枪已经在最及时的时机刺进了华延胸膛。出于过招上你来我往的速度,出于自我防御的本能,总之,是站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立场。   “为什么不还手?”眼前的人居然未动,阿易皱眉看着僵持不动的华延问。他知道他先前完全是处着上风,速度也快的完全可以躲了这一枪。   华延的确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有些不敢置信,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盯在了面前的人身上,他已经完全忽略还扎在自己胸前的枪。笑道:“凉渊......”   握枪的人见华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不瞬眼珠子的盯着自己,见之不解,他猛地拔出枪。   鲜血迸溅出来,华延忍痛踉跄几步,勉强站立。他见他收手极快,不余一丝犹豫,退后几步对自己立刻又指枪过来,语气陌生道:“出剑!”   华延笑道,语气里有些失力:“朕若出剑,你我就真要打起来了......”   “赵国的国君,不像是个优柔寡断的畏缩鼠辈。出剑吧!”   华延笑出声:“是,朕何时这般怕过?”何时这般怕失去过?只因要朕出剑厮杀的人是你。   说时,那枪尖已经在沙尘地上一挑,划破尘沙扫来,华延看见那枪尖银亮,在光下刺眼,朝自己挥来。   一枪划破肩膀,一道鲜血带出,殷红落入尘沙,风吹掩埋,隐约不见。   那人又是一讶,略有些迟疑的问:“为什么不出手?”若不是自己方才收的快,就该卸掉了他一条胳膊。   华延将剑掷地后,答他:“没关系......不痛。”   “我不杀不还手的敌人。你若不用剑,”阿易说时将枪一手注力扎地,冷冷道:“我便徒手杀你。”   不杀不还手的敌人,也不喜欢不趁人之危。韩炜心中冷笑:“你此刻逞能,讲究骨气和大将风度,若是杀不了他,就永远别想知道任何事,别后悔了。我命令你,拔枪!”   结果两人开始对立僵持,只因华延迟迟不出手。   “出手!”他站在他面前催他。   他笑:“沈凉渊,你已经认不得朕了?”   他便真的拔枪指他:“出手!”   还没人敢拿枪这么指自己。   他笑:“你果然是认不出朕了。但你永远都是朕的将军。”   他眉头一皱,有些迟疑:“……将军?”   韩炜催道:“阿易,还不快杀了他!”   “阿易?”他迟疑的收了枪,回身问韩炜:“你还没告诉我,我原本的名字。”   韩炜冷笑:“你觉得现在是问这些问题的场合?”他飞身下马,直接将剑指向已经立身不稳的华延。   “你做什么?”阿易问他。   韩炜挑眉嘲笑:“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杀了他,不好么?”   “替我杀了他?为什么要替我杀了他?”他眉头紧紧的拧起来:“他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疑惑更重,面前的人是赵国皇帝,会和自己这个高阙战将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从一月前这赵国皇帝来参战,韩炜就再没让自己上过战场?   韩炜脸色微变,只是不言,眸光寒厉之气一闪,一剑急速飞快的朝华延心口刺去!   一声“呯”的响亮,兵刃交接的声音格外刺耳。   韩炜几乎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出手居然如此之快,是了,他的枪法的确很快,只是从未见过如此时这般的快。   韩炜冷眼看过去,却见那人此时横枪立马挡在华延面前。   “你可知自己现在有投敌的嫌疑么?”韩炜眼中再无笑意:“你帮敌人挡本太子的剑!你护着敌国的皇帝!”   他却不做任何申辩和解释,自己不是要叛国护敌,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挑开了韩炜那一剑。自己刚才只是看到了这个赵国皇帝身上,挂了半块和自己腰间玉佩有些契合的碎玉。   “这玉你哪来的?”他转身,盯着华延腰间的玉问。   华延自始至终不动,伤口的血不停的外流,此时终于又有了些苦笑道:“朕的凉渊,原来在战场上是如此的骁勇......朕都没有见识过呢......”   “我问你,你的玉是哪来的?这玉是谁的?”   “凉渊,海棠开了,朕陪你看可好?”   “回答我,你,你……”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只是句莫名其妙答非所问的话,为什么自己心里却有了隐隐的酸楚……   华延看着他,只是笑而不答。   他急了,没来由的有些发慌,从来不想去威逼别人的自己,开始拿枪抵在他喉咙上:“我在问你,这玉你怎么会有?”   华延一步步的向他走去,慢慢的,举步艰难的向他走去,而他,只能步步后退。   “凉渊,朕许你偃兵卸甲,你可愿与我,共看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一个故事之间的人物都是有联系的,看到后面大家就会知道。喜欢的亲,请收了本文哦。么么哒~~   ☆、第45章 犹记公子之琥珀   麒麟庄主花尽,前世为江令侯世子,因对前世的遗憾念念不忘,今生执愿要复活前世的爱人,然而他今生病弱,凭借神医南寻才多活了三年,复活的执念,南寻的甘之如饴,不知庄主这颗冰霜冷意的心,能否被捂暖……真相你是料不到的。   【阴阳深浅镜,麒麟温凉血。   凭风无常事,红梅白雪知。】   ☆、第46章 花尽   寺里响起了恢宏的钟声,山林中的一群灰椋鸟簌簌的飞向天空。   花尽随主持出了殿门,抬头看了一眼匾额上的字“佛曰重旭”,眼眸中掠过一丝阅尽繁华的淡漠,可那一份执着,却藏在了皱起的眉头间。   白眉长须的主持随他一起回身抬头,慈和的一笑,问道:“花施主,相信前世今生么?”   花尽点点头。   主持又笑了笑,缓缓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花尽跟着他走,主持又说:“佛门,是求今生,修来世的地方。”   “我不求来世,只想求今生。”   “所以老衲认为,你现在还无法皈依我佛,心念深执,红尘万仞,你仍在其中。”   花尽静默着看天地一片苍白,没有说话,只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一个青灰袍的小和尚跑过来,怀里抱着两把黄布伞,昂起头稚声稚气道:“主持,施主,要下雪啦!师叔让我来送伞啦!”   主持笑着接过伞,花尽问:“三日后是万法会吧?听说各寺的高僧都会来。”   主持笑道:“花施主筹修塔林,功德无量,可是你的身子虚弱,时逢冬寒,近日多有冷风夹雪,依老衲看,你还是以休养为要。”   时间已经过了晌午,麒麟庄的内院里,下人们忙的心慌意乱,人人都挂着一张担忧的皱巴脸。   廊庑下,正站着一个皱眉的男人,披风下的衣角被风吹起来,高高的一竖长影,身形雍雅。他带着清冽的眼神看着来人。管家赫中拢着袖子一脸担忧的跑过来:“南大夫!庄主没找到,这寒天里的又快下雪了,这可怎么办?”   “让人去找宋熙明了没有?”   “去了,说宋公子不在府上。”   南寻阖上了眼帘,深邃的眉宇间透着愠恼。再次睁开眼,说道:“没事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先把炉子生起来。厨房的膳食准备了么?”   “准备了!午膳按您的日常单子做的,粥品今日还照常吗?”   “庄主出去一趟定是受寒了。”南寻抬头看了看檐外飘下来的细雪,无奈道:“今晚的粥品换成粳米,放上红枣和山药,莲子,杏仁,银耳,黄芪,丁香,生薏苡仁,记得先将黄芪放入砂锅内煎煮取汁去渣,再加入生薏苡仁煮一炷香的时间。”   管家点点头。又说:“今日饭后的果品仍旧是温霞庄温窖里的龙眼,苹果,凤梨,葡萄......”   “寒气未退,在立夏前这些都免了吧。你去药庐,让人将金桔和茱萸水煎出一服来。”   管家点点头,按吩咐全数记下了,拽过一个仆人差去厨房催午膳,自己就往药庐去了。   南寻深长的呼出一口气,继续看着渐渐大起来的雪花,忧绪万千。   副管家陈安提着袍前裾跑过来,对南寻说道:“南大夫,庄主回来了!”   “和宋熙明么。”   “是是是,还好是宋公子将庄主带出去的,小的们可是担心了好半天呐!”   南寻的脸色却撂了下来,刚要抬腿下台阶,花尽已经转过内院的月门进来了。   如絮的细雪随风斜斜的吹下来,花尽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系带暖袍,袖口絮扬金丝,滚着精致的云纹,有几片细雪落入他的领口,在白皙脖颈间融化,他腰间仍挂着一个装着药草的软绸香囊,一肩厚厚的紫绸披风对襟系着,将人裹得严严实实,他打着一把梅花疏离枝的纸伞,伞沿抬起来,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细长的眉眼中透着与生俱来,又对谁也不例外的清冷。   南寻常觉得,花尽的美跟女人不一样,女人的美尚可用花来形容,她们带着温和,轻柔,还有些善解人意。   而花尽不同,他的美是凛然的,有拒绝的意思,还有着毫不掩饰的冷情,遗世独立的淡漠。就像寒雪下的一株青竹,也不在意别人的欣赏,只冰霜自意的活着自己的。   面对花尽,南寻还是笑了,笑容像润玉一般的温和。   “我去了宏光寺。”花尽简单丢了一句,就往南寻身后的屋里走。   “你昨夜刚犯过病,以后可不能这么出去了。”南寻也简单洁的叮嘱了一句,又说:“寺中的膳食你不适合用,让厨房给你做了午膳,你......”   “我没胃口。”花尽走进了廊下,径直入屋。   “你胃不好,不吃饭不行。”南寻移步拦他去路,对管家道:“去让厨房把饭端来吧。”   花尽冷淡的将他推开:“你端正自己的位子,你只是我府上的区区大夫。”   南寻笑着看了看他,忽然弯腰将人抱起,对身后的管家回眼道:“还不快去?”说完便抱人进了屋。   花尽烦躁的挣扎了几下,气道:“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可我喜欢这样的你啊。”南寻依旧温和的笑着。   “我平生最讨厌专蛮之人,你放下我!”   “整日筹足了心思想你好的人,怎么可能专蛮的起来呢?”南寻将人轻手放在榻上,稍看了一下他的脸色,轻声说道:“胃疼?把手给我,我给你看看。”   花尽将手冷一缩:“我习惯了。你下次若再当众逾矩,我便请你......”   “离开?”南寻不以为意,还是将对方的手强行拉到自己手里,他握着对那双凉阴阴的手,边号着脉边说道:“你早想撵我了不是吗?可是你不能,我若离去,他怎么办?他是你的一切,这世上也只有我能救活他。所以,你可舍不得我。”   花尽冷冷将脸转向一旁,心中一堵,猛烈的咳嗽了几声,原本就有些泛白的脸,一通猛咳之下,白的一丝血色也不剩。   他的手紧捂胃部,抓褶皱了衣服,眉头拧乱,疼得说不出话来。   南寻立刻起身,对外喊道:“管家!端药来!”   管家正在门外催丫鬟上菜,一听呼,立刻招呼人去取药!等药急赶着端来,自家庄主已经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   南寻将人扶靠在胸口,把药喂下去,又擦了汗,将人盖好被子后,才出了外间。   这时候宋熙明赶了过来,却被南寻拦在了外室,南寻问:“你今日为何带他出去?他现在哪儿也不能去,你不知道?”   宋熙明道:“你总是看管着他,可你知道他多想去宏光寺的万法会?”   “万法会?”南寻冷了他一眼:“我不让他出去,你以为是画地为牢?时令不利,他不能受寒,穿再多衣服又有什么用?他的身子现在是一碰就碎!你居然带他出去!他是去烧香拜佛了,佛祖保佑他了吗?能保他的,只有我。”   宋熙明也着急:“那阿尽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他脾弱气虚,又积患胃痈,当然是胃冷绞痛,生不如死了。”   南寻面无表情的说着,几句话听的宋熙明心中不是滋味儿,想入内探望,又怕打扰,一时忧急彷徨,南寻看在眼里,气也消了,他把那件紫绸披风塞还给宋熙明:“我何尝不想他游山玩水,纵使财倾天下却活在宅笼中,又有何意趣?但若非我这么小心管着,他三年前就该……”   南寻没说出口,生气也好,无奈也好,他比谁都在意花尽这条命。   晚间,南寻正在房中给窗口的那盆桴蓟浇水,管家赫中提灯正走过他窗外,见盆中的花叶茎葱绿挺拔,红色的花蕊上滚着水珠,就夸道:“南大夫这花养的真好啊!”   南寻淡淡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兰花,只是一株强脾健胃的药草罢了。”   赫中半懂半懵的点点头,又笑着说道:“药已煎好了。”   南寻将水勺轻轻放下:“我去吧。”   赫中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命人将药从药庐往庄主的住处送来了。   麒麟庄是北黎国第一庄,一个庄子的大小,同一城无异,庄内的居民和商铺都靠庄主养着。花宅占地更是有数百亩,在这数百亩的建构间,曲转亭台,回廊深锁,从以前的药庐走到花尽的留鹤阁,起码要小半柱香的时间,所以自打南寻一来,便将新的药庐改建在了留鹤阁的隔壁。   此时送药的下人已经将药送至庄主的卧房,妥善放在外间的紫檀花梨木的圆桌上,没敢擅动。   南寻端起桌上的药,走进卧室,紫檀木镂雕的四叠间里,花尽正披着外披立在窗前,看着雨夹着雪从青檐上簌簌打下来。只影单薄的有些孤寂,有一种看透了世间百般的无声厌倦感。   “怎么起来了?”南寻单手给他拢了拢衣服,要带他离开窗边。   “别碰我。”花尽躲开他的手。   南寻轻轻笑道:“你哪儿我没碰过?”   花尽脸色变了,几乎是低吼:“滚出去!”   “你喝了药,我就走。”   南寻不以为意,伸手要去扶他回床上,却被花尽挥手一扫,肩上的衣服也甩了地上,药碗应声碎地,他也只是冷淡的瞥一眼,背过身道:“我说过不用你费心了。我已让管家另寻大夫,我的病以后不用你操劳,你只要做好无丝蚕的事就行。”   说完又靠在窗栏上猛烈的咳嗽,渐渐的嗓子都哑了,南寻平静的说道:“那晚是我轻率了,但若重来,我依旧会那么做。”   “你住口。”花尽回他一眼,眼里终于怒了。   “既然你再也不想喝我的药,不想见我,那我便顺了你的意吧,明日便离开麒麟庄。”   南寻说完捡起地上的衣服,给花尽披上,转身出去了。   刚出了门,花尽就追了出来,虽一直不肯开口,但那慌措又不甘的深情,已经表明了他追出来的目的。   南寻回头一看,见他追出来又弄掉了肩上的衣服,此时一副犹豫踟蹰的神情站在寒夜冷风里,唇色发白,虚扶着门框的手也在微颤。   他天性孤高独立,可却挡不住这一身的病弱,旁人看来,花庄主多病之下寡言淡语,性情冷僻,但南寻眼里的花尽,只是个孤芳楚楚,孤独应怜的心上人。   此时见他单薄的扶在门边,南寻心中一疼,又回身近前,将自己的外披解下来给他拢上,轻声说道:“好了,我不走了。”   花尽依旧没说话,只是用手抓紧了肩上的衣服。   南寻又嘱咐:“我会让药庐再送一碗药来,好好喝下,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花尽依旧是无言的看他一眼,只是转身要进屋。   “阿尽。”南寻叫住他:“你留我是为了救他,可我留下来,是为了救你。如果你不听话,那我留下来也便没了意义。”   花尽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没什么语气道:“知道了。”   ☆、第47章 琥珀      无非觉得自己这回受邀登门,算是赚了。   都说这麒麟庄的花家是黎国最有钱的,果不其然。   这麒麟庄主比慕容九那小子过日子还讲究,连管家都配了两位。   撇开庄中这一局一设的精贵稀罕且不用说,光说这吃喝日用吧——   庄主的穿织都是织云庄最出名的织云锦,伞只用冶州那伞案最精,匠工最细的米白色竹骨绸伞,扇子喜欢用明月清风庄的白檀骨洞扇,茶非江禇头一茬的湄茶不喝,纸墨笔砚都去皇亲官贵爱去的文鼎轩拿,用碳是用有松枝香的银屑碳。   其名下还有一个专门养供水果的温霞庄,所以这大冬天都能吃到春夏各季的水果,这些果实都是用暖棚养着,天稍见冷就开地龙温着,一颗金贵的桃子,能抵平头人家半年的口粮。   就连平日里的餐前汤饮,也要费心思——更不得了的是,听说他庄上的大夫居然就是诡医南氏的后人!给花庄主逐日进补的母鸡,也是按南大夫的要求——在农庄挑的凤凰鸡,一只只都是用老山参的参沫儿喂着,那些母鸡补的跟公鸡似的,一颗鸡蛋比金子还贵。   无非一边在心里啧啧啧,一边嘴上不停的享用着,他吃完几颗龙眼,又咬了一口西瓜。   看了一眼花庄主依旧倚在床头不紧不慢的翻着书,无非把一瓣儿西瓜啃完,一副心满意足擦了嘴后,故作高深的笑道:“花施主,在看的可是《赵国史志》?”   花尽微微抬头看向窗户,窗外的风声大了起来,外面的芭蕉叶扑打的声响很躁。   花尽点点头。   “在看赵国的江令侯和闵西侯联合叛乱那段。”他将书静静合上:“前段时间,听说赵国沈家的现任将军战死了?”   “是啊,花施主也关心赵国的事?”   “都说心能超越动静,无将迎,无内外,无情无心,能平心定性。无非师父,如何才能静下心来?”   无非笑道:“放下。”   外面下起了雪,如轻盈鹅毛般,随风吹进窗来。   花尽的眼神黯淡下来,他轻轻的摩挲着腰间的挂坠,问道:“都说佛讲因果,前世因,今生果,那么这世上,会有人能记得前世之事吗?”   无非想起了慕容九那小子,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机缘之别罢了,若是执念甚重,又见了前世信物,刹那一念,便能牵起前世万千万念。”   花尽的手一顿,不动声色。   无非看他一眼,眼眸一深,淡淡道:“过去的已经过去,奈何之汤,忘川之水,旨在给众生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既然已经脱胎换骨,为何要与自己为难呢?”   花尽只是皱眉看着窗外吹进来的雪花,神色伤感,仍无话可说。   无非从桌上的包裹中拿出一幅卷轴,送到花尽面前:“老衲闲来拙笔,弊帚自珍,今年参加万法会幸得花施主相邀,赠画表谢,还望不弃啊。”   “多谢大师。”花尽将画收下。   将画轴摊开,绘的是水墨荷塘,水面浮萍,花开正盛。   无非坐下喝了一口暖烘烘的花茶,平和笑问:“施主一眼看的是什么?”   花尽垂眼将画慢慢卷收起来。   “人这一生,有几年逍遥?”他忽然问。   无非心中一叹,已知道,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池塘里不起眼的角落里,那片荷叶下的小小蜉蝣。   无非说道:“前十年少小,末十年老弱,期间三灾六病,梦沉梦醒,仅留得片刻清明,屈指逍遥。”   花尽抬头看窗外,冬日清冷的窗外,一片白茫茫。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息……”随着他苍白的唇片微启,齿间呼出一口白气,在清冷的空气里忽而消散。   “花庄主有执愿困绊于心。”   “师父,如果一个人生前敬佛信佛,只是他被迫做过忤逆之事,你说......他死后会下地狱吗?”   无非笑道:“花施主不如将所问之事讲个详细,老衲才好答来。”   花尽沉默一会儿,又问:“无非师父,为何法号无非呢?”   “无起无灭,非有非无。”无非道:“世间因缘,不知所起,但是可以决定它们何时结束。花施主不妨听老衲一言,早作释放,会有善果,若是执着过往,只怕......”   花尽没再说话,他看着窗外下大的雪,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好久不能见锦鹤一面了。   送走了无非,管家赫中才想起庄主屋中的窗户未关,赶紧又吩咐人来关窗户。   下人跑进屋来一看,庄主竟然站在窗边伸手等雪。   雪花飘在手中,凉的花尽的心里一颤,他沉沉的闭上眼睛,自己啪嗒一声合了窗。   放下,如果解不了痛苦,那放不下的又是什么?   此时南寻一身正站在院中,一身红袍外披着件白绒肩的大氅,他站在院中的红梅前,不知为何,望雪出神。   赫中揣着个丝绸焐子,朝南寻小步跑来,给他撑开伞。   赫中仰头看天,露出愁容,叹息一声道:“看来这雪呀,要下到明日了。记得,庄主小时候最喜欢下雪天,每回下雪都要站在院中,赏雪许久,虽说老庄主担心庄主身子弱,但也拦不住,庄主从小就不爱哭闹,跟个小大人儿一样,若是他认定想做的事,连老庄主也拦不住。后来也不知何缘故,突然有一年开始,庄主特别不爱见雪,每回下雪,他都不出屋,要下人阖门关窗,他自己呀,就一个人捂着炉子,坐在紧闭的窗边听雪发呆。”   南寻认识花尽不过三年,虽熟知他的日常习惯,但有些习惯形成的原因却并不尽知。   “他什么时候不喜欢下雪的?”   “我记得......大约是庄主十三岁那年。”赫中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记得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儿,庄主那年的病特别的严重,若不是您父亲南神医来,庄主险些就......不过人是就回来了,可却也性情大变,沉默寡言的,好像对什么事都不上心。”   “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老奴这顾上管下的一年的事儿可就太多了,细说不清了。”   两人正站在雪地里说着话,远见着宋熙明就冒雪过来了,远远看着,他撑伞疾步而来,一身清蓝的披风,容颜俊朗明亮,只是神色间的担心之色仍在,无非是为了花尽的病情。   他最这些年担心的,最不过是花尽,而对他的关心,花尽似乎也格外的接受一些。   南寻是个冷静的人,救死扶伤太久,面对别人的生死,有时候也显得有些薄情,但是他遇到花尽以后,第一次生起了倾尽生命想让一个人活下去的执着。   但也因如此,他也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每次面对宋熙明,他都觉得这个人能让花尽另眼相待,让自己有些嫉妒。   看着宋熙明微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南寻对赫中道:“赫管家,你先去看看药庐的药煎的怎么样了。”   赫中离开了,给南寻留了把伞。   宋熙明问南寻道:“南兄,阿尽怎么样了?都怪我,不该昨日带他出去受风受雪的。”   “他好多了,但是他身子弱,以后不能再任他这么不爱惜身子了。”南寻看了看雪,想到那个任性的人,无奈的愁容满面。   宋熙明听说花尽见好,愁容渐散,犹豫了一下,问南寻道:“我有一问,不知当问与否?南兄......不知阿尽近来,为何对你有些排斥,先前听陈安说他连你的药也洒了?”   宋府与花家是世代交情,二人更是从小伴随到大,宋熙明比谁都了解花尽,他知道花尽平时孤傲冷淡,但绝不是个无理刁钻的人,相反,花尽更喜欢讲原则和道理。   南寻走在梅树前,伸手出袖,抬指摘了一朵红梅。   为何排斥自己?南寻无奈的叹了口气。谁让自己那晚强迫了他,做了自己早想做的事呢,听赫中说他一觉醒来,连那张床都给扔了。   “南兄在想何事?”宋熙明喊了他一声。   南寻回过神来,现在再看眼前的人,觉得自己也不再那么羡慕他了,毕竟自己已经抓住了想要的,只要自己不放手,谁也拿不走。   南寻的嘴角不经意的微微上翘,忽而看着有些孩子气一般。   “南兄怎么又笑了?”宋熙明实在是不知道,南寻这脸上几次三番的,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南寻不答,只是问他:“你知道阿尽为何不喜欢雪吗?”   宋熙明摇头道:“这我倒是不知。”   “你与他是从小相伴长大的朋友,竟不知?”   宋熙明笑道:“别说是我了,就算是花伯父也不知啊。阿尽不爱多言,很多事问了他不爱说,谁也不知。”   “那你知道他为何冒雪也要去那个万法寺吗?”   “阿尽说是故友忌日,替人超度祈福。可是......阿尽何曾有什么过世的朋友啊?这个我也奇怪。可是阿尽本就心愿不多,我不忍看他失望难过——你嘱咐他冷天不能外出,全庄上下也不敢任他折腾去,他这才让人将信送到我那儿,我才悄然带他出去的。”   南寻心里也不得解,花尽会为了什么人这么上心呢?   “若要医好他,只有解开他的心结。”   “什么心结?怎么解?”宋熙明赶紧问。   “我听管家说,阿尽十三岁那年病危,心性转变。你知道他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若是这样琢磨,当从阿尽病中的那段时间想起......”宋熙明想了想:“我记得,那个月是他生辰,他跟往常一样,虽然几日,国中商贵皆来送贺,但他这个人你知道的,从来什么事都不悲不喜的。一切都与往常无异......对了!我送了他个小礼物,他见着喜欢,自己看着琢磨了一会儿,后来还自言自语的说着什么?突然间就白了脸色,一口血吐出来就不省人事了......”   “你送了他什么?”   “就是他天天坠在腰上的蓝珀,我当时看那琥珀成色上品,就从朋友那儿买下了,说来也不算贵重。”      ☆、第48章 病危      宋熙明做了一个梦。   他的梦里,一个少年紫衣披风,站在雪夜游廊下。   鹅毛大的雪絮吹进廊中,拂在他的肩头和发上,他的脸色红红的,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在生气。   廊角转过来一个高个儿少年,领着一个侍卫朝他赶过来,对他一笑,白气从口中冒出来。   “阿术,我来晚了,白叔父和父亲方才留我......你别生气了。”   紫衣少年睨他一眼,没说话。   高个儿少年看他的脸冻得通红,又将自己的披风接下来给他掩上,笑道:“你呀,真是小家子气,我可不敢得罪你的。”   “哼,我以为你是想把我冻死在这个雪夜里。”   “我岂敢?你要冻死,我肯定是第一个给你陪葬的。”高个儿少年带着无奈的笑,又哄道:“我这不是来了吗?看,我给你带了东西。”   “这算什么稀罕?赔礼道歉也不够看的。”紫衣少年不冷不淡的回了他半眼。   紫衣少年眼角稍稍带过一眼他手里的那只琥珀,夜光下也看不清品相,只辨得是蓝色的,也没什么稀罕。   “你呀,知不知道,琥珀可是佛家之宝。”高个儿少年将琥珀塞进对方手里,将那双冻得冰凉的手握在手里,柔声笑道:“我将它送与你,保佑你,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就当它是我。”   “别说得好像我好像离不开你。”   紫衣少年高傲的将手抽了出来,但是那只琥珀,他还是握在了手里。   高个儿少年笑而不语,又将他的手握进了自己手里,心疼道:“看看你这个傻瓜,我不来,你就不知道回去吗?手都凉透了。”   “下次我可不等你。”   宋熙明从梦中醒来,心里莫名的有些悲伤。   为什么自己会做这么个没来由的梦,难道是白天与南寻说起琥珀一事,心中有所轸念?   同是此夜,花尽站在地下室里,夜间满室的寒气隔着紫裘大氅渗透进来,冷得他咳嗽了几声。   他靠近了石台上的那口漆棺,躺在棺材里的那具尸体已是白骨。   花尽静静的看着,自己记得他的容颜,一言一笑,还有他每次拿自己没办法时的无奈模样......   为何你我只能有这悲惨的结局?花尽悲痛的扶在石台上。   他几乎悲痛不持,猛烈咳嗽几声,扶着石台滑坐在地上。   地上真冷啊,冷的他一哆嗦,可是不管自己现在怎么样,你都不会再管自己了。   就算是自己冻死在这个雪夜里,他也再不会来了......   赫中和陈安两位管家都悬心吊命的在庄中乱转,领着人满处找庄主。   可是整个庄子太大,廊道深回,房设无数,满庄两百来人遍寻下来,也要两三个时辰,这大冷夜里的,保不齐庄主被冻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前后院和各处偏院都找了,连米仓厨库,苗圃牲圈也找了,还是没人。   赫中又让人下了庄中的十几个处池塘里捞了一遍。   找了两个时辰,依旧无果。   前后找不到人,这才不得已来敲响了南寻的门。   南寻深吸一口气,心弦一紧,说道:“他夜出必有事,非是置气不回。这时候恐怕是倒在了某处,每一处都找不到......去西苑假山下的密室!”   赫中这才慌慌想起庄主让人凿的那间密室,喊道:“来人!速速与我去西苑!”   花尽在冰冷的密室里坐了三个时辰,被抱出来时已经脸色发紫,人事不省。   满屋子的人折腾到天明,灌了两碗药下去也不见人醒。   花尽躺在南寻的臂弯里,只像个断线的布偶,一口气要探半天才能察觉到。   南寻听见怀里的人,虚弱的喃喃着一个名字,模糊不清。   他轻轻将人放下,掩好被子后转过了身,两位管家急切的凑上来:“南大夫,庄主怎么样了?为何久不见转醒啊......”   “且不说他有肺痹胃痈,就是平日里稍一受冷也,够他受的,那种幽冷的地方,半夜里放你们任何一个人也要冻出毛病来,如今他冻了这么久......我的药,没用了。”   “那,那庄主他......”赫中和陈安二人一听,心中绞痛,老泪就要出来。   南寻心里也沉的要命,对二人挥袖道:“我今夜便要离开,你们要看护......”   “南大夫!”陈安赶紧叫住南寻,紧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袖子。   两位管家和一屋的下人立刻都给南寻跪下了。   陈安道:“求南大夫救庄主!若您救不了,世上也无人了......”   南寻回头看一眼床上那毫无生气的人,眼角像是撕裂了一般的疼,猛一紧眉头。   众人以为南寻还在生气,毕竟南寻行医的脾气也是天下皆知,不论病患生死,医死医活,没人能留他三日不走的,都说大夫不喜欢不听话的病人,自家庄主这数日来都汤药不好进,如今又别扭的在冰室待了一宿......   再见南大夫那眉毛都快拧成绳结了,这回多半是气彻底了,若不是他还守着与老庄主当年的约定,只怕早就拂袖走了。   赫中一想到南寻要走,自然也心急不安,赶紧劝说:“近来,我们虽不知何故令庄主与南大夫您不融洽,但老奴看着庄主长大,知他确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您宽仁大量,可千万别与庄主认真啊......”   南寻把袖子从陈安手里拿出来,叹息道:“我岂会丢下他不管,任凭世上所有人都置他不顾,唯我不能。”   众人松一口气,赫中这才又问:“那您这离去是要......”   “如今只有一味药可以一试,我要连夜去赵国取药。我不在期间,你们按着刚才的方子每日喂药,虽不能转醒,但可以吊命......我若离去,你们要看护好他。”   南寻看向花尽那苍白的脸,放心不下,又冷扫二人一眼:“若我回来他有闪失,别说你们伤心,我定要了你们的命!”   赫中陈安二人刚松下心,被南寻这话惊的一讶,平日里的南大夫多见平和,没见过这么冷眼相胁的模样......   想归想,但二人仍是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   南寻趁夜鞭马,出了山庄往城门去。   一路上漫长,他想起了三年前。   三年前,黎国麒麟庄的人来到赵国找到他,说是少庄主病重,老庄主重金求他救诊。   听说是遍访名医无数,当年还请父亲也去过,看来是个棘手的病患。一向喜欢挑新鲜的他,便去了。   当时看诊,花尽已经只剩一口气在,那副瘦弱的样子躺在被子里,几乎看不到希望。   可是不知为什么?只一眼,只看了花尽一眼,他就知道自己这回再也走不了了。   有时候南寻也在想,世上原来真有“一见钟情”这么奇怪的感情。也不怪自己那刁钻的妹妹总是嘲讽自己。   也罢,他索性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顺应与老庄主的承诺——何时医好少庄主,何时离开。   如此相处,便是三年。   可是花尽呢,他想留下自己,仅是因为自己说过,能救活那人。   可那只是一具白森森的白骨。   南寻马不歇鞭,赶了六日才赶到赵国。   进了天义庄,直奔庄内的天机大院,去寻天义庄现任掌门,萧倾暮。   庄中弟子见师叔来了,纷纷行礼,又将他引入书楼。   南寻在书楼中终于见到了萧倾暮。   他正用指尖慢条斯理的摩挲着一卷竹简,面容平和,他还是一件雪青长袍,系着绛色腰带,似乎从不嫌冷。   只可惜,眼前这位风度沉静俊逸的男子,却是瞽目不明。   正在摸读书简的萧倾暮闻声侧过脸来,淡蓝的色泽在眼瞳里像琉璃般流光溢彩。他听出了来人的位置。   不待弟子躬身报明,萧倾暮便温雅亲和的一笑:“师兄,你有三四年未回来了吧?”   “倾暮,我来找你借你一味药。”南寻道。   “什么药?”   “谶魂草。”   “你要它做什么?”萧倾暮的笑中微有些惊讶。   两人便出了书楼,在花厅中坐了一会儿。   等南寻将这三年之事与萧倾暮说完,萧倾暮难免吃惊,露出一副“真难得”的神情,冲左手边的南寻笑道:“没想到师兄也会有今天?真是想见见师兄如此在意的这个人。”   “可是,”他又不得不提醒一句:“这谶魂草形同□□,药量稍有不当……这位花公子体质虚薄,你真敢冒险?”   都说谶魂草可以救人一命,只要一息尚存,都能将魂从鬼门关调过来。   但此药药性难控,往往药死比救活的几率大,当年师父就是这么离开的。这也是南寻宁愿将花尽每日三碗药吊着,也不愿给他一剂谶魂草的原因。   不被逼到这份儿上,他绝不愿在花尽身上冒一分险。   “我会先试药。”南寻道。   “师兄,我多言一句,这花家公子多数是绝治之症......”   “他就是绝治之症。但有我在一日,他便能在一日。”   “他毫无生念,却受病受苦的日日撑着,是什么绊住了他?”   “他想救活一个死人。”   “原来是迷惘的执念。”萧倾暮又奇道:“起死回生这种事,他却信你?”   “念一个人太深,就什么都信了。”南寻叹了口气,却不无羡慕的看向萧倾暮:“你没有在意的人,自然不信这些,等你有一日,遇到了一个令你进退为难的人,你也会像我们这样执迷不悟的。”   萧倾暮摇头笑道:“师兄说得我好像个无心无情之人一般。”   南寻也笑道:“你行事谦和,明理有度,我可不如你。但……”他又转了叹息的形容:“有时候,无心无情反倒自在。”   “可你既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又为何骗他?”   “骗他是为了救他。”南寻无奈道:“他这一身的病,早在三年前就该去了,若不是执念未了,也不能活到今日,我不能让他知我无对那人无能为力,他这一口气若是散了,便结束了。”   萧倾暮想了一下,平静的笑问:“师兄可还记得,师父在世时说过,若能聚集三万无丝蚕,将其吐出的金丝裹做人形,以灵力注入,引回三魂七魄,等待机缘,便能起死回生?”   “我记得。但只奇怪,阿尽不过二十有一,但那个人已是白骨,至少已死近几十年,还有什么三魂七魄可引——也不知,那人是他何人?”      ☆、第49章 温柔      宋熙明一觉睡醒后,决定将梦见琥珀的事告诉南寻。   他一大早就赶到了麒麟庄上,看见从药庐过来的陈安,拉住了人问:“陈管家,南兄在吗?”   陈安一副愁容未散,说道:“南大夫昨夜赶程去赵国求药了。”   “求药?”宋熙明心中一紧,就问:“阿尽怎么了?”   “庄主昨夜受了大凉,这会儿还未见醒......若是南大夫这回不能......只恐怕......”   “什么?”宋熙明二话不说,赶紧往留鹤阁去了。   如此又是一两日,花尽仍未醒。   宋熙明索性就在庄上住下了,日日夜夜的守在花尽床边。   十日后,南寻回了麒麟庄。   赫中按南寻的吩咐,赶紧让人准备了九十多味药,以供煎配。   药庐里,南寻细心的配着药,赫中一脸焦心的在旁等着,又看见南寻将配好的一碗药喝下半碗。   赫中不解道:“南,南大夫?”   南寻没说话,闭目自顾沉思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又开始着手研究。   留鹤阁这边,宋熙明不安的看着病榻中的花尽,他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几乎随时都要离开。   花尽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过了奈何桥,桥边有一个女人拿着一个小小的瓶子,跟自己说:“过桥饮汤,忘断债孽,好去投胎。”   他问:“能不能不忘?”   “携念投生,来世痛苦,多病早逝,你愿意?”   “愿不愿都由不得我,我只是不能忘了他。我心愿未了,欠他一句话。”   “阿尽!阿尽!阿尽……”   他怔怔回头,看见锦鹤站在桥的另一头呼唤自己。   “锦鹤,锦鹤!”   宋熙明本想喊醒花尽,忽地一惊,只见花尽闭目挣扎,抓着自己的手悲声呼喊。   “阿尽?”他赶紧摇他,又不敢太用力。   花尽眯睁开眼,模模糊糊认得了宋熙明,又悲伤起来,淡淡唤一声:“熙明……是你啊……”   “还好还好,南兄的药果然能救命,你一直不醒,我还以为你……”宋熙明唏嘘一口气,又轻轻拍拍他的手问:“好些了吗?”   花尽缓缓点点头。   “这次真是多亏了南兄了。”宋熙明说道。   花尽没说话。   宋熙明又小心问:“阿尽,你与南兄……我虽不知你们有什么不和,但此回多亏了南兄赶去赵国取药,我看他气色不好,定是日夜兼程累坏了,我看你就别生他气……”   “我还有些难受。”花尽打断他,沉沉闭上眼睛。   宋熙明见状,只好无奈作罢,摇头笑着,起身说道:“你刚醒,多休息吧,我这身都要臭了,这就回去了。”   花尽这才转头,温起脸来说道:“熙明,这几日多谢你守着我。”   宋熙明又走回来,握住花尽的手:“花伯父过世时,我说过要照顾你一辈子,我不守你谁守?”   南寻还待在药庐里。   刚才试了几番药,现在的他感到很不舒服,现下正坐在药炉边就着火休息。   那等宋熙明来跟他说花尽醒了,他也只是点点头,没有要动一下的意思。   宋熙明见他只是坐在藤椅上撑头皱眉,脸色很差,便问道:“南兄怎么了?”   “没什么,数日奔波,有些累了。”   宋熙明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来,说道:“你上次与我说,要解开阿尽的心结,我当晚便做了一个梦,总觉得奇怪。”   南寻看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南兄,我梦见阿尽的那只琥珀了,梦里是一个人将它送给了一个叫阿术的人。”宋熙明摇摇头:“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莫名其妙的......醒来有些心下凄切。”   南寻听后,稍作思索,问道:“你可知这只琥珀是从何而来?”   “上回与你说过,从我朋友那儿买来的。”   “我是想请你去向你那朋友问一问,这琥珀他是从何而来的。”   “那我回头便去问清楚。”宋熙明点头应下。   南寻便站起了身。   “南兄去哪儿?”   “我去看看阿尽。”   管家送走了宋熙明后,南寻便去了留鹤阁那边。   已是夜晚,推开花尽的房门,南寻轻声进了最里面的暖间。   见人已经睡熟,他不忍打扰,便在花尽的床头静静坐下,看着他的脸出神。   他终于注意到了那条自己从不以为意的坠子,镶嵌的是只蓝色的琥珀,下方坠的是数圈银丝缠固的青流苏。   琥珀的色泽浓艳纯正,通透无暇。   以前见花尽成天系在腰间,原本以为是宁绪安神,明心定魄之用,又或是他喜欢。   现在看来,这只琥珀里包裹的是一个秘密。   是什么样的秘密,让他耿耿于怀,让一个看上去厌生的人,却坚持活下去,这个秘密和那具白骨又有什么关系?   南寻注视着花尽沉睡的脸,出神的想着。   看到他腰间的腰袋,他又附身贴近他,刚一伸手,花尽便警觉的醒了。   南寻觉得自己脖颈一凉,对方强行清醒的冷眼看着自己。   他身体不好,睡觉很浅,最近更是一碰就醒,此时喘息还有些不匀。   南寻嘴边缓缓一笑,看来从那晚以后,他不仅对自己厌恨疏离,还时时刻刻掖刀在枕下。   “凉刀在侧,既于你身子无益,又于我无用。”   南寻无视他那把小刀,继续着动作,伸手向他腰侧去了。   “你做什么?”花尽将匕首更抵近他一分,刀刃上瞬时有了些血迹。   却被南寻轻易按回了耳侧,动弹不得。   南寻温和笑道:“凭我这天义庄大弟子的身份,将你全庄拿下也是小事,你这区区小刀,又能伤我如何?”   “你出去。”   南寻继续着在他腰间的动作,坦荡说道:“我只是要给你换个药袋。”   “我自己来。”   “我来。”他轻轻说道。   他总是用温柔的方式不由分说。   花尽冷冷将脸转开。   南寻将新的腰袋在他的腰间系上,还精致的打了个漂亮的攀缘结。   花尽始终偏头不看他,他冷眼无视的态度在南寻眼里,无时无刻不像个小孩子闹别扭的样子,他每每看在眼里,只是笑笑。   花尽突然觉得脖子上一阵湿润,敞在空气里一阵冰凉,凉的他一个激灵!他愤怒的挥手去打,手却被对方压在耳侧不能动。   他挣扎着伸脚踢被,刚踢出一下,就被南寻连被压住了动作,南寻虽然手上力道大,但亲吻的动作却仍是熟谙温柔。   直到花尽被吻得没了力气,他才放口,目光柔和的注视着他。   “你……”花尽已经无话可说,几乎是使出所有的力气猛挣开他的手,翻身朝里,不再看他。   南寻在他身侧的空闲躺下,说道:“不是答应了我,不再去那间密室了吗?”   花尽没有回答。   “你是想看到他活在你眼前,还是想就此看他活在棺中?既然答应过我不再去看他,就不要再偷偷去了,你思虑悲伤,睹物伤思,对身子不好,而且那地方冷,我已经让管家将门封了。”   花尽一听,猛地转过身来,又正对上了南寻的鼻尖,他明显是生气了,刚伸手要推对方滚下去,南寻直接将他手腕握住,猛一朝自己怀里拉入。   花尽在他怀里挣扎,却闹得他心里一痒。   “谁给你权利封密室的!”花尽吼道。他真是很少歇斯底里,除了那晚醒来那一次。   “那晚你似乎很伤心,背着我喝了酒,是想起他了。”南寻忽然说道。   “放开我!”花尽瞪着他。   南寻蹭着他的鼻尖,温热的气息相触,轻声说道:“那晚可不怪我,是你把我错认成了他,我便遂了你的心意,说起来,我从未见过你那般温和......”   他还记得那晚,他一直唤着那人的名字,哭泣的嗓子,听着自己心如刀绞。   “你住口!你住口!你不配,你不......”花尽恼悔的声音有了些哽咽。   南寻吻堵了他后面的话,一个翻身将人覆在身下,不管对方的挣扎,将被子一扯,盖住两人。   “我想让你这次看清楚了,和你温情的人不是他。”   “你敢?你混账……你放开我!”   被子下的衣物摩擦着,南寻已经解了花尽的腰带,随手几下便拨开了他的衣服,他的身子轻轻的,肌肤凉凉的,似乎不管多少暖被都捂不热。   南寻抱着他,将人拥进怀里,沉沉的闭上双眼。   花尽仰着头吼道:“你混账!南寻,我要杀了你......来人!”   “我让人都退了。”南寻给了他答案。   花尽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他更加奋力的挣扎着,却毫无效果,只沁了一身的汗。   “南寻,你不准再碰我,你不准碰我......”   南寻淡淡的笑着,问道:“那你以后还听不听话?”   花尽仍有倔强,直视着他,一言不发。下一刻就被南寻咬住了脖子,任由他挣扎也无能为力,吻迹一直蔓延到喉结,轻轻一吮,花尽一个激灵,等到锁骨处传来湿润,那双灼热的手已经向腰下走去。   “你住手!我会遵守约定......”他终于说道,微乱的呼吸让声音有些发颤。   “那我就放心了。”   南寻终于有些留恋的收了动作,可是手还放在原处未动,他提醒道:“我们的约定是,你要全全配合治疗,以身体为要,以后你身体好些了,我会陪你去看他的。”   “你给我滚下去!”花尽一副忍辱负重的仇视着他。   他是堂堂的麒麟庄主人,有多少人要看他脸色,他什么时候屈身人下,被这么耻辱的威胁过?   南寻只是抱以淡淡一笑,像是聊天一般的口吻,又问:“你能跟我说说,你和他的事吗?”   “这与你无关,请你出去!否......”他觉得腰上的手一动,挑向了自己的亵裤。   南寻看着他的眼睛:“否则怎么样?你知道我此刻......想怎么样?”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他对着花尽,从来都是这么温柔的口气,温柔的让花尽觉得他可怕。   “你就这么想知道?”花尽说。   “不想,可是想解开你的心结。”   “他是我的恋人,他给我豁出了性命!他是我可以苟且偷生,想忘不能忘,想死又死不得,万千可弃,唯要他存在的恋人!”花尽咬紧了牙关,用决绝的目光直视他,几乎是嘲讽的口气:“你想做就做吧,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个趁势纵欲的无耻之徒罢了。”   南寻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将手缓缓的收了回来,在被子里给花尽轻轻的整理着衣服,系好了衣带。   “阿尽,你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人,你应该爱自己。”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出了被子。   下了床,依旧细心的给床上的人掖好了被子。用火筷子拨醒了炉子里的火星后,他没再说什么,出去了。   南寻回了药庐,站在院门前却咳嗽起来,眼前一阵眩晕。   他停住了脚步,站在雪后的夜风里,脖子上的伤口处凉飕飕的,刺骨的凉意仿佛从伤口没入,灌透了全身。   花尽的讽刺,他表面上不以为意的一笑了之,可心里却也一颤,颤栗不源于他骂自己是无耻之徒,因为他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最痛的是他说,想死不能死,只愿意留住那个人,原来他厌倦活着,却依旧活在世上的唯一挂念,只是想再见那人一面。   若是自己能得到他这般,即使是死作一具枯骨,也是殊荣。   如此想来,他定是恨透了自己。   也不怪他,他心里一直守着一个人,是自己夺了他保守的忠贞,他该恨自己的。      ☆、第50章 秋暝赏雪   秋暝山下,细雪如幕。   高个儿少年撑伞立着,挺拔的身材像旗杆一样笔直,他想起阿术那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的个头,不禁悄悄笑了起来。   侍卫尹川问道:“世子爷,我们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怕是不会来了吧?”   高个儿少年抬起伞沿,仰头看着漫天的小雪,和山头上的一片红色梅林,无奈笑道:“没办法,得等,我可没那个胆量溜啊。”   又等了一会儿,远处缓缓行来一辆马车,车窗上包裹着厚厚的狐裘,车帘也是厚实实的,整个车内都被炭火蒸出暖融融的松枝清气。   车帘掀开一条细缝,一双清波流转的眸子露出来,看向高个儿少年:“还不快进来?”   高个少年无奈的笑了笑,赶紧收了伞,钻进了车里。   进了车里,在阿术身边坐下,高个儿少年搓手呵了口热气,烤着火问他:“这么久才来,家中有事?”   “我睡了一觉。就这点时间你就嫌久了?我那日等了你三个时辰。”阿术回他一句。   高个儿少年这才明白,哑然失笑道:“原来是故意报仇来的?”   “看你以后还敢失约!”阿术轻轻踢他一脚。   高个儿少年赶紧求饶:“小的以后可不敢了,世子爷可赶紧饶命。”   “求人饶命还有催赶紧的?”阿术笑着又是一脚踢过去:“还不赶紧下车,要在车里过冬吗?”   两人又在车里捂了一会儿,便出了车往山上走。   待登上不高不矮的山顶,雪也渐渐小了。   站在山上纵目,一片银装茫茫,山上的红梅开的正是繁华,枝头压着白雪,声势浩大。   高个儿少年伸展手臂将阿术圈进披风里,说道:“梅雪真美!听说这场雪后,黎国的宏光寺有万法会。你这次就陪我去一次吧?”   “我懒得跑那么远去。”阿术缩在他披风里动也不动:“你这个人平时舞刀弄剑的,又研习佛法?岂不是矛盾?”   “佛是包容的,你我父亲都是将侯,校场练兵还要我们督促,不学武艺哪行啊?好在我连只鸡都没杀过,于佛无愧。”   “你就做梦吧,父候都是战场军将,等哪一日,定也要我们为他们承袭这担子,高阙的江中府就在你闽西边界,一旦起了战事,军令遣将,那时你不打仗杀人?”   “那我就不做这未来王爷罢了。”   阿术没说话,只是看着远方,似有心事。   高个儿少年将人搂紧了些,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阿术长长吸了一口气,鼻子里凉飕飕的。   “你最近好像总有什么事没跟我说......”   “你今年十七了吧,再过几年,你父亲是不是要给你说亲了。”阿术突然说道。   高个儿少年愣了一下,又笑道:“你说我父亲若是知道我上回故意吓跑了宋家千金,会是什么个表情?”   “与你认真说话!”   高个少年怕他生气,赶紧收了笑,沉默一会儿,说道:“阿尽,我是不会娶妻的。”   “是因为你修佛么?将来还要出家不成?”   “我,因为我......我......”   “......锦鹤,我喜欢看雪。”阿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裹紧了他的披风,声音里似有些叹息:“锦鹤,以后年年,你都会来找我看雪吗?”   “你想看,我便来,那正巧,你也陪我看看这漫山红梅的盛景如何?”   宋熙明醒了,洗漱一番,用了早饭,便又来庄上看花尽的病情。   离开花尽那儿之后,便又去了药庐。   “南兄,我昨晚又梦见那叫阿术和锦鹤的少年。”   宋熙明心里的感觉也有些说不清楚,只是总觉得这其中的事情,怕是和自己有什么联系。   听了宋熙明的讲述,南寻又问:“那琥珀的来处问到了吗?”   “朋友说,是从一个姓尹的货郎手里买到的,听那货郎说他祖上是在赵国的闽西那边做官的,琥珀是祖上传下来的,家族在战乱中迁到了黎国这边,逐渐就没落了,当时他也是急需用钱买药,才不得不拿出来变卖。”   “闽西?”   南寻从中抽寻着线索,琥珀出自闽西,那具尸骨大约有二十几年......若是其中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就是二十几年前的闽西......有一场叛变之战。   这条线索也只算是强行拼凑到一起的结果,几乎是立不住脚的。   南寻又陷入了沉思,宋熙明也理不出头绪。   “要不,我试着问问阿尽?”宋熙明说。   “既然已经藏在心中这多年,他是不会说的。”南寻起身,身子一晃,宋熙明赶紧扶住他,问道:“南兄近来这是怎么了?”   管家赫中走近了药庐来,对南寻询问道:“南大夫,庄主说,想吃茶粿,您看……”   南寻仍觉眼前的人影有些晃动,只好扶着桌子又坐下,摆摆手,说道:“把茶粿换作蛋松饼,饼里的薄荷也要去掉。”   “好,我这就去命厨房改做。”   赫中出了门去,南寻坐了一会儿,感觉恢复了一些,便去了留鹤阁,宋熙明也跟着去了。   花圃里,墨兰正开,花尽半倚在躺椅上晒着太阳,胳膊垫在隐囊上,看的还是那本《赵国史志》。   丫鬟退了下去,他歪头一看手边的蛋松饼,继续翻着书页,冷笑道:“看来我这个流连病榻的庄主的话,还不如你这大夫管用。”   南寻也是淡淡一笑:“整个庄中,无人不盼着你好,管家也是最有心的人,你病刚好一些,怎么能吃那种粘糯的东西。”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了。”   陈安在一旁道:“南大夫,庄主这一天都厌食无味,刚才是想吃些金桔来着。”   “午饭还没吃,他又脾弱气虚的,以后还是少给他吃那种东西。”南寻对陈安道:“你让人用金桔,藿香和生姜煎一服来。”   又对花尽道:“你这又是不小心受寒恶心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玉来,放到花尽手里,又将他的手压在玉上,捂在腹部。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温炎玉,这次回赵国,我取了来,它是温胃暖胃的,你冷了就将它放在腹上,很快就会缓和。”   花尽目光转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多谢。”又继续翻着书。   宋熙明在一旁看在眼里,既动容南寻的有心,又不解花尽的无情。   他找了个合适的当口,就在花尽身边坐下来,问道:“阿尽,我最近常做一些怪梦,无来由的,还总是连着续着的,想找你解一解?”   花尽合上书,看着他一脸认真,反倒笑了一笑:“我又不是周公旦,你让我解梦?”   宋熙明笑道:“你平日闲来看的书多,不如就与我解解罢?”   “你说吧。”   “我近日常梦见一个叫阿术的少年,还有一个叫锦鹤的。”   花尽听着脸色一变,只听宋熙明继续说道:“更稀奇的是,我梦见了送你的那只琥珀,你说,这琥珀是不是前世与你我有渊源......”   “你别说了。这梦......我解不了。”花尽打断道。   “我想,既然我梦见这只琥珀,你又那么爱不释手,你会不会也知道这琥珀有什么故事呢?”   “熙明,我累了。”花尽扶着躺椅慢慢起身,丫鬟赶紧将绒毯递过来,花尽接过去裹上,就往屋里去了。   晚间,花尽又咳嗽起来,南寻来看。   见花尽喝药后好了许多,他才要走,却又被花尽叫住。   “今日熙明寻我解梦,问我的事,可是你的意思?”花尽问他。   南寻回身看他:“不是。”   “南寻,你我深交无益,你将心悬在我身上,与谁都没有好处。”   花尽深吸一口气,调匀了气息,继续说道:“记得初次见你,你就救了我一命,那时我对你......尚存几分感激,这三年,你谨守与父亲的约定,对我无微不至的调理,我原想将你作与熙明一样的朋友......可是做了逾越之事,不能再指望我对你相待如初了。我们现在,只要坚持到他活过来的那一日便好,请你不要在探寻什么了。你就算知道了,又有何用?”   “不弄清你心中积郁,我怕你的病好不了。”   “只要他活过来,我便能活下去。”   南寻转身:“若我无能为力呢?”   花尽坐起身,定定的看着他:“你是天义庄的弟子,又是神医之后,没人比你更合适这件事。”   南寻没说话,只是无奈的看着他。   天义庄的大弟子,南氏神医,法力和医术都是出类拔萃,若是南寻没有办法,这世上也再无旁人。可即便是他,也无能为力。   南寻皱眉看着被百病累至今日的花尽,他虚靠在枕头上,也正看着自己,清澈流光的美眸,那目光清亮亮的,仿佛有无限生机——因为他觉得还有希望,还有挂念。   可若是那人不能复活,是不是他也不愿再生?   花尽,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如何才能让你为自己活下去?   南寻忽然觉得心中一疼,这次他没有再回答花尽,只是转身出门去了。   漫天的寒星都被关在了雕花的窗棂之外,但也掩不了夤夜的耿寒。   花尽已久不能眠,他眼前总是浮现南寻出门时的眼神,他不敢追问,生怕他给出什么束手无策的回答。   锦鹤,一定能活过来。   花尽裹着厚厚的披风下了床,站在窗前,推开窗,寒风扑面。   自己还清醒的活在世上,无能为力的等待着什么渺茫的希望。   今年的雪终于停了,不知道自己这身子还能不能捱到来年?   花尽的心有些慌,他的前世,他的今生,从不信什么仙佛鬼神之谈,可是这一次,他愿意说服自己去相信,人是可以复活的。南寻承诺过自己,可以复活锦鹤的,他一定可以,他是个说到做到的医者。   花尽不再忧思,去服下一颗助睡的药丸,便躺回了榻上。      ☆、第51章 前生的悲剧   宋熙明继续着自己的不解之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有锦鹤和阿术的生活里,但那已非是不识愁滋味的美好的少年时代。曾今的两个少年,而今已是玉簪编发,佩剑在身,一身紧腰束腕长袍,各执重任。   锦鹤跪在雪地里,笔挺着腰杆,目视地面,一动不动。   阿术撑着伞走到他面前,将他遮在伞下。与他站了一会儿,才说话:“你这是犯什么错了?”   “我父候与你父候议事,我插话。”   “哦?那你活该了。”阿术抖了抖落满伞面的雪,又问:“你父候千里来我们江令城,与我父亲议何事?”   锦鹤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有些犹豫和担忧,最终没开口。   阿术道:“不能说?怪不得要罚你,感情你是偷听了什么秘要。既然如此,我也没兴趣听。”   说完,就将伞丢给锦鹤,自己掸了掸袖上的碎雪,戴上披风上的连帽,转身回去了。   “阿术。”   身后的锦鹤没有接伞,他站了起来,说道:“他们说要“清佞”,借名谋反,我父候已经向江中府借了兵。”   “什么......”阿术转身。   “我方才已劝过,为此还出言顶撞,父候震怒。阿术,他们早就开始了计划,你我只怕再无法扭变他们心意......”   阿术怔在了原地,雪花落得两人满头,他们就这么相对望着。命运的动荡来的突然,是福是祸,只怕他们都无力选择。   “我去劝父亲,你去劝你的父亲,以下逆上可是天诛之举!”阿术说道。   锦鹤赶紧抓住他:“你我都知道父候们的脾气,只怕你激怒了你父候会......”   “会如何?杀了我?”   “阿术你别冲动。”   阿术甩开他的手,冷冷道:“那就看着父侯做叛臣逆举,用江令和闽西做注吗?你是不是还要替他们打仗?”   “我只是说我们从长计议。”   阿术并没有与锦鹤继续争辩的意思,他任由雪花肆意,头也不回的去了议事厅。   到议事厅的时候,闽西侯已经离开,只有他的父侯白骞在。他正一身威凛的战袍在身,正要往校场练兵去。   阿术便上前行了个军中礼节:“父侯......”   “你见过锦鹤了?”   阿术刚开口就被白骞打断。他只好点头:“方才听锦鹤说您和闽西侯已经借兵江中府......”   “怎么?他被罚跪,你也想被我罚是吗?”   “我们身蒙皇恩,下有疆民,岂可起谋叛之事?您不该将江令和闽西的百姓置于这场野心的赌场之中......”   “放肆!”   白骞又一次打断了阿术的话,竖起眉毛道:“这是父意!你没反抗的资格,你平日里就知道看花看鱼,让你习武练兵也不做!你自恃清高,可知皇上已经听纳臣谏,要挪空诸侯的兵权!我二十三年来白白养着你,你还要快马密件举发你父亲不成!”   “父亲!江中府是高阙之邑,从我记事以来,他们就一直侵犯闽西国疆,您与高阙借兵......这同叛国贼子有何异?”   “大胆白术!敢骂你父是贼子?你给我跪下!”   不等白术跪,白骞已经一脚踹在他膝盖上。   白术咣当一声跪地,却挺直身板,面无惧色:“君威臣纲,忠仁礼孝,这是父亲您从小教训我的,儿不敢忘之,更不敢乱之!为臣者,蒙恩在下,不可倒行逆施!”   “倒是敢叫板了?看来本侯这几年是太任由你了!从今日起,你给我去校场点兵练阵,就给我住在军营里!不准给回侯府!”白骞又提一脚将他踹翻,喝道:“但此之前,先给我受住这八十长鞭再说!消消你这忤逆的心思!”   锦鹤一听说阿术被抽了鞭子,立刻又折回了江令侯府。   白术就趴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的闭着眼睛,他几个大步冲到跟前,看那满背的鞭痕,一时间心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声的趴在他耳边。   白术轻轻哼了一声,费力的挑开半截眼皮,转动着眼珠看着他,轻声问道:“锦鹤,我们......还能怎么办?”   “阿术,父侯心意已决,不是你我能转回......若是我们举发,我们的性命且不说,我们的父亲,必不能活。若此番败了,江令与闽西亦受牵连,我只怕你也会......”   白术的眼皮垂下去,嘲讽的说道:“你还想着我,你不也会死路一条吗?”   “阿术......”锦鹤将手搭在白术的手背上,无奈的注视着他:“生为父侯的儿子,这件事不论愿意与否,我们都已经深陷其中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你。”   “别做梦了,你有保我的力气,还是去保你的闽西子民吧。我也是将侯世子,就算死在战场也是活该。”   “阿术,今晚我想办法送你走,这场叛战,我们胜不了的。”   “你父亲不是跟江中府搬援兵助阵了么?否则他怎么有自信来联合我父亲?”白术有些不满的说道。说起野心,只怕也是闽西侯先萌发的,现在又来教唆江令。   白术不怪锦鹤,但是他此刻记恨起了他父亲上官光霁。   他说道:“你还是期盼着我们能赢胜吧,否则你父侯和你们闽西府,统统给我们江令府陪葬。”   “阿术......”   “我是不会走的。我父亲还在这里,作为儿子,岂能为保命,弃父而逃。你只让我走,你怎么不走?”   锦鹤一时无话,他从来都有意让着这个嘴不寸让的人,可是这回,他是真的无法反口。   “只是这一次,你要对不起你的佛了。”白术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佛渡众生,他都教你们无杀无嗔,可此次,你却唯有杀戮......才能试图拯救一些人……”   战场上的红云像烈火一样灼热,映得穹庐下硝烟污弥,殷红满目。   这场叛乱来的声势浩大,高阙借兵二十万予两候,近五十大军一路斩到了牧川郡,再过几个县,也许就能直逼皇都……但最终还是败于赵国战神半路拦截的铁骑之下。   皇帝派沈明霄拨兵三十三万,一鼓作气,直打到高阙中途撤援,再不敢出头。   现下的江令和闽西的清佞军队,只剩区区十五万,损兵折将,天下共诛。   而对于白术来说,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他的天已经塌陷了......两个月前,锦鹤死了。   他想过他们的无数种结局,也许不能厮守终生,也许各自成家,也许浪迹天涯,也许同生共死,唯独没料过,他会先死在自己之前。   深夜里,白术一个人靠在殿角的黑暗里,手里捏着那只琥珀,随着小声的哽咽声,他脱力滑坐在凉砖上。   议事殿外一片乌烟瘴气,士兵们如草木皆兵,沈家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了,闽西侯已经战败。   现在,连他这个少帅的殿外都抽不出士兵站岗了。江令城的倾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是叛臣贼子,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从脊背凉到心口。   初春了,可雪还是没有停下。白色的大地上,红染山河,像是满山的红梅,腥得人不敢喘息。   “锦鹤......你不是说,要保全我的吗?怎么能死在我前面,你让我一个人......”白术绝望的阖上眼睛:“......怎么面对这惨寂的局面?”   黑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白术睁开眼,刚要直起身,便被一人重新按了回去,那双手用力的按着他的肩膀,白术张嘴话还没说出来,嘴巴就被对方用嘴封住了。   那个吻深情浓烈,仿佛是生死诀别的恋人在告别,像久别重逢的爱人在倾吐。   白术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便惊察出了异样,他睁大眼睛看着那张脸在黑暗中的轮廓,近在咫尺,不敢相信。   唇瓣缠绵分离,锦鹤将他拥进怀里,胸膛起伏,喘息浓重。   白术环腰回抱他:“……锦鹤,你还活着?”   “你那么记仇......我哪敢丢下你不管?”锦鹤的嗓子有些发哑。   点亮了殿中的一盏铜鹤灯,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白术已经瘦的不成样子,眼圈也红肿着。   白术看着眼前的锦鹤,下巴上有隐约的青茬,胳膊上还绑着绷带,想来他当时定是九死一生,如今旧甲下的伤仍在。   两人看着彼此各自一身的戎装,冰凉的铠甲之下,已是疲惫不堪,只怕再也换不回往日的锦衣轻裘了。   “尹川呢?”白术问。   “他也随我活着回来了,正在殿外守着。”   两人凄凉的对笑起来,彼此无言。   有时候,相见来得太突然,离别也就不会太远。   天边见亮时,江令候被刺杀,沈明霄领兵攻城。   当时锦鹤洗完了澡,白术给他换了药,正准备去城墙巡防。   消息传来时,白术怔了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握紧了腰间剑柄,要往门外出去。   锦鹤拉住他:“阿术......”   “我要去守城。”白术头也不转,眼角已经干涩。   “我们已经败了,江令......已经成了闽西的陪葬。”   “现在如果呈降,你就会成为我的陪葬。”   “阿术......”锦鹤起身抱住他,低声说:“还记得我给你的琥珀吗?它可以保佑你,你会没事的。”   白术苦笑道:“我们谁也活不了。”   锦鹤笑着看他,捧着他的脸说道:“阿术,我一直心悦着你。”   白术被这一句话说的呆呆的,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锦鹤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他唇上,接着又是缠绵的深吻,依旧带着诀别的深情。   他们相互拥吻,如同在做最轰轰烈烈的告别,锦鹤将人抱到床上,渐次褪下了身下人的外衣,解开了自己的腰带,他温柔的轻吻着他,拥抱着他......直到白术察觉到自己的手腕一紧,他疑惑的睁开了迷离的双眼。   锦鹤依依不舍的放开他,抚摸着他的脸颊,说道:“阿术,只要有我在,你还可以离开。”   白术挣了挣手腕上的束缚,看清自己已被锦鹤绑在了床头。      ☆、第52章 中毒   “锦鹤......你干什么?”   “阿术,我留下来,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皇上要的叛将人头,我替你换下一个,你从此隐姓埋名活下去。尹川会保护你离开,我知道你记得江令城里的密道......你一定要活着离开。”   “你在胡说什么?你放开我!”白术惊慌的喊道。   他看着锦鹤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他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猛烈的挣着手上的捆绑:“你放开我!你这个糊涂蛋!我不要你好心!”   锦鹤穿好了衣服,在床边蹲下来,无言的凝视着他,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里浸透了多少不舍,看得白术眼眶都红了。   白术声音发颤道:“我不稀罕你这么做!你这么蠢还不如不回来!”   “你忘了?我不是说过,要保全你的吗。”面对白术的喝怒,锦鹤永远都是保持着迁就的微笑。   白术被这句话逼的眼角酸的生疼。   锦鹤温柔的笑着,轻声一问,也许这也是他想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白术心都碎了,大骂道:“你只是一厢情愿,我不喜欢男人!我根本不喜欢你!我从来只是觉得戏弄你欺负你好玩罢了!一切都怪你父亲,要不是他挑唆蛊惑,我现在还是江令候世子!该死的本来就是你们闽西人,我恨你们!我讨厌你这个呆子一样的脑袋!你的那个破烂琥珀我不稀罕,我已经摔了!你放开我!”   锦鹤的笑容有些黯淡,他只是抬手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白术的额头,想最后亲吻他的额头,可面对白术的眼神,他最终没了勇气。   阿术,佛祖会替我保佑你的。   ……其实你若真不曾喜欢我,也好。   他淡淡笑了笑,起身开了门。   白术对着渐渐合上的门大喊,他看着那张脸渐渐消失在门缝外,心都碎了。   “上官锦鹤!上官锦鹤!你回来,你放开我!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账!你回来,不要替我去死......”   时间不知又耗尽了多久,白术已经失去了力气。   尹川捧着一件常服走了进来,解开了束缚。   白术披着外披便冲出了门外,他拼命的向城楼上奔跑着。   高大的城垒上,旗覆倒戈,横尸遍野,已经没有任何人。   白术一步步的往上走着,大雪夹风吹进他的领口,凌冽刺骨,他步履艰难,走到了城碟边。   数丈高的城墙之下,洁白的地面上,锦鹤就仰面躺在城门边,他的面容已经摔得支离破碎,谁也认不出他是不是江令世子,血迹就铺在他身下,浸入雪地里,像一朵硕大刺眼的红梅。   白术愣愣的看着,觉得此时的雪,前所未有的大,前所未有的冰寒,冷得他心都跳不动了。他看着锦鹤就在脚下,隔得那么远,那么远……   他跌倒在墙边,眼泪流过干裂的眼角,风一吹,像刀割一样疼。   “锦鹤......”   “锦鹤!”花尽大喊一声坐起来!   陈安赶紧冲进来,见花尽满头的虚汗,紧张问:“庄主?庄主,您怎么了?”   花尽怔松半天,才从悲切的梦境中缓过来,他掀了被子下床,陈安赶紧把衣服给他从木施上拿下来,伺候着穿上。   陈安说道:“庄主,赫管家说,无丝蚕的蚕丝已经备齐了。”   “南寻呢?我要见他。”   “大概在药庐煎药。赫管家正好去看您的药煎的如何了,等您稍会儿用了早膳,便正好能端来了。”   赫中这边正在药庐内。   他刚进了院子,满院的药香,可却没见着平日里抓药晒药的南大夫。   又到了卧室前扣了几声门,里面没人应。   又边敲边喊了几声,里面才传来一声:“进来。”   赫中疑惑的推门进入,只见房中无人,又绕进里间,才见人躺在榻上,帐幔垂掩在外,看不清内况。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帘子来,赫中惊在原地不敢出声。   只见南大夫那一头垂肩的长发,发色尽白,此时他面色疲惫,正努力扶身靠在摞起来的枕头上。   南寻平常的看他一眼,声音有些低,但语气仍如往日那般平和:“什么事?”   “无……无蚕……蚕丝,终于集齐了,整整一百七十来斤,三年的人力财力,实,实在是太不易了……您去看看么?”赫中心中的惊惑未解,此时仍是思绪不利索。   南寻听话眉头一皱,缓缓挥挥手:“先放着吧。”   “可您,您这满头白发......”   “毒发所致。”南寻随口一句,语气淡的像是说别人的事。   赫中心道,南大夫是神医在世,他这边淡然,想来是这毒素并难不了他。神医连人都能救活,白发变青丝算什么?   “那我这就去回庄主的话,说您身体不适,这蚕丝先搁着再看吧。”   南寻点点头,便下了床。又叫住他:“跟你们庄主回话,我今日便要回赵国一趟,来不及与他告别,这就要走。”   “您要走?为何如此着急?”赫中赶紧问。   “我这毒......要回赵国拿药。”   赫中点点头,心道上回救庄主的时候,也是回赵国取药,这回解毒,也去赵国取药,说得也通。便又问:“那老夫这就去给您备马。”   南寻点点头,赫中便合门离开了。   这边的花尽一直也等不到南寻来,等不及赫中的回复,他便自己找来了。   花尽的心中莫名的不安。他想起昨天南寻的眼神,加之心悸于方才的梦,他现在等不及太久,必须找南寻要一个安心的答案。   进了南寻的房间,南寻在收拾衣物,花尽看见他的头发,险些没认出来。   “你......头发怎么了?”他问。   “只是稍不小心,吃错了药剂,研出解药来便能恢复了。”   “你这又是做什么?”他看着他的包袱问。   “我要回一趟赵国。”   “你要走?”花尽眉头一皱。   南寻点点头。   “陈安说,无蚕丝已经集全了。”花尽又说。   南寻依旧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要将话题探讨下去的意思。   花尽又追问:“那你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南寻在心中叹口气,说道:“等我回来,我会有办法的,我会复活他。”   “你有把握的对吧?”   南寻点点头,已经将包裹系了结,走到门边,花尽转过身来看他,他忽然止步转身,回来将花尽拥进怀里。   花尽一诧,警惕的格手抵他:“你要做什么?”   南寻笑了笑,便放开了他:“要等我回来,不准死,药要按时吃,把心放安了,别折腾身子。”说完不等花尽反问,便出去了。   八日后,南寻回到了赵国。   到天义庄的时候,人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就如是拼一口气撑到了家一般,吓得叶消险些没敢认自己的师兄。   叶消赶紧就扶着人往萧倾暮那儿去了。   萧倾暮虽不能视物,但稍一搭脉,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谶魂草的药毒。”他淡蓝的眼瞳慢慢一转,惋叹的摇摇头:“师兄,你用情太深,你救他,可谁能救你呢?”   叶消一听,着急问道:“大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来一趟就这样了?”   南寻疲惫的眨了眨眼睛,撑头没说话。   叶消只好又问萧倾暮:“二师兄,难道你们两个加起来都没办法?”   “你忘了师父当年中了妖毒,本想借谶魂草冒险一解,却也是一夜白发,毒入五内,只苦苦留了半月便去了。”   萧倾暮此话让叶消想起自己的父亲叶听云,他心念一悲,当时也是两位师兄在场,结果仍是束手无策。   “世人都传我南氏神医,我却连他也留不住。”南寻自嘲的笑着自己。   叶消急接话茬道:“你不仅没留住别人,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南寻便没再说话,只是觉得自己最终也救不了花尽,心下悲切。   那活在冰川下的无丝蚕十分稀有,十只活一,一只一生只吐三寸丝,若要集齐一个人的用量,只怕再有钱也要耗上半辈子的时间。   原以为,可以借着这个由头,能让花尽撑着念想活着。   是自己低估了麒麟庄的财力,还是小视了花尽的执念?   ☆、第53章 阴阳镜   南寻的毒,萧倾暮也帮不上忙,他只好将大量的内力先注入南寻的体内,尚且能替他多撑几日。   而南寻,他还是放心不下远在黎国的花尽,又怕花尽见到自己这般落拓,露出破绽。便让妹妹南玉又去了黎国,替自己圆个局,帮忙照看花尽的病情。   可事,又能圆到几时呢?   南寻时常担心的想着。他这身子养的并不良好,即使有萧倾暮不断的帮他以内力维持。   身不由己,虽病不治,只因心有忧虑之事。   他终于能明白花尽为何久病难愈,日日忧郁淡漠的的那种心情了。   这些年,他心里定是苦楚不能倾诉的。   已经是化冻的初春,几日后,南寻披着厚厚的大氅,靠在莲池边,看着冰冻消融的水面。   萧倾暮也在他身旁立着,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只似在感受清寒的春光。   叶消朝这边走过来,将胳膊靠在南寻身边的石栏上,问道:“师兄在出神忧思什么?”   南寻问他:“听说你最近跟琪王走得很近?”   叶消眼神闪了闪,笑道:“谁跟他走得近?我就是救过他一回,他就纠缠不清的要报恩什么的。其实谁稀罕呐。”   “闽西几十年前轰动过的战争,应该就是两候叛乱,其间的详细我并不清楚,这位琪王殿下身在朝堂,一定详知内情,你帮我问问吧。”   “我去问他?”叶消一脸嫌弃:“我能不能不去?我好不易才躲开他几日......”   “不行。”南寻忽然看他一眼,虽不冷不淡,不轻不重,但也吓得叶消心思一缩,这人连掌门父亲在世都不怕,就是唯独怕大师兄。   第二日,萧倾暮又给南寻输了内力,午饭后,两人坐在凉亭外晒太阳,叶消就回来了。   “师兄,都跟华戎问清楚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南寻直接问。   “你说的那位阿术和锦鹤,应该分别是江令侯和闵西侯的独子,白术和上官锦鹤。具体梗概,还要从二十二年前说起。”叶消在身后抱臂道。   走近了坐下来,又继续说:“二十二年前,我们赵国的闽西府和江令府两地叛乱,是闽西侯联合江令侯向高阙借兵发起的。那还是先帝在世时的事了。两侯趁着沈明霄在关北大战,打着是“清佞”的名头,大势而起。由于叛军数量庞大,又有高阙支持,一时间势不可挡,大有要天翻地覆的势头。后来皇帝就调沈明霄平乱,中途把这颠覆之势给截了下来。”   叶消投了一颗石子进了水里,不无感叹:“势局成败,往往就是如昼夜变换一般,成了便是改朝换代,黄袍加身,败了,便是碎尸万段,遗臭万年。此乱是因先帝意欲削藩侯兵权而起,两侯不愿作势待毙。此乱后,先帝想除权的计划便停滞了——赵国啊,想要变革这百年的权制,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急了就得出乱子。”   南寻听后,缓缓又问:“他们后来是什么结局?”   叶消摇摇头道:“这逆反还能有什么下场?那是全族抄家流放,叛首五马分尸的大罪,而且两侯当年是借兵江中府,这便是勾结外国,是叛国罪加谋反罪,死了还好,活捉起码也要落个凌迟点心。这两位世子死的早,也算是落个全尸了。”   “怎么死的?”南寻只问。   “那个上官家的世子是战死的。当年沈明霄平乱,在津阳郡一战中,上官光霁战败,他和世子上官锦鹤就死于乱阵之中了。至于江令候世子,听说后来大势已去,沈明霄的兵打到了城门下,江令候世子就站在城墙上高呼要以死谢罪,从城墙上跳下来了。摔得面目全非......”   南寻听到此处,心下已经明白了许多,他心中忽地一疼。   而叶消却又露出了一副惋惜惊叹的神情:“可事情又并非如此,你知道吗?连我也替这二位世子惋惜。”   “什么事情?”这时候,一直在旁倾听的萧倾暮也说话了。   叶消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知道吗?当时那江令世子摔得面目全非,沈明霄也只能凭其衣物辨认,念及其已以死谢罪,便下令将其殓了,可就在此时,又见城楼上站着一人,你们猜是谁?”   一旁的二人都没说话。   叶消自答道:“是江令世子白术——原来跃下城墙的是冒充他的闽西候世子。谁都知道这闽西候世子已经战死,他原本可以逃过此劫,却又回来送死了。”   南寻此时的心更是一颤,不怪花尽如此在意要复活那人了。   如今想来,那具枯骨,应该便是上官锦鹤了。   “后来白术怎么了?”他又问,但他自己心中猜想出答案,已经让他身子微微紧绷起来。   叶消又叹了口气:“他也随着闽西候世子,一跃而下。不过在跳下之前,他求过沈明霄,让他将自己和上官锦鹤葬在秋暝山下。”   萧倾暮也面露惋惜之色,喝了口茶,缓缓说道:“也难怪此二人生死不弃。听说他们是从小便相识的,虽江令和闽西两距千里,但两为郡侯来往频繁,这两位世子也算是从小相伴长大的。而且两位世子,一位信佛,生性慈善,一位喜花,孤芳自逸。他们本该有富贵平静的一生,若不是两位侯爷的野心,也断不会付了悲剧。”   叶消惊讶道:“原来二师兄你也知道。”   “知道的并不多。”   两人说完,叶消看向南寻,萧倾暮也将脸转向了南寻的方向,似乎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南寻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沉思什么?他紧绷的身子许久才松回椅子里,开口问道:“你们相信前世今生吗?”   萧倾暮淡淡无话。   叶消说道:“我们天义庄上御封捉妖的山庄,世间既然有妖邪灵魅,人自然也有三魂七魄,有个前世算什么?”   南寻咳嗽了两声后,像是气血一下子就虚空了。他扶着桌角缓缓站起身,离开了凉亭。   听到叶消带来的答案,他也不禁为花尽的感情而痛心,情深不寿,人间悲剧。自己却强加横手,不仅没能有复活那人的能力,反倒私心想将阿尽占为己有。   他恨不能自己真有复活之力就好了,如此,也算是成全了他们。   想到这里,他无比痛心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如今既已经完全看清了花尽的痛苦,可是他依旧无能为力。   没走出几步,他便一口血喷出,摔在了地上。   亭中二人立刻赶了过来。   叶消先冲出来,立刻将人扶起来。   南寻叹了口气:“说来可笑,三年前我初见他,本有自信能入他心,从不把他的拒绝放在眼里......却低估了那人在他心头的重量,到头来,不仅未能救他,反被他生了厌恶……如今想想,我的失败,应是早已注定的。”   说完,人便昏厥了过去。   萧倾暮摇摇头:“你救不活他的心,如何救活他的人呢?我想,他也许也并不是怨恨你的,他一定是感谢你的,没有人会怪罪一个以命赴情的人。”   当晚,黎国那边的南玉便传来了书信。   叶消将信中内容告诉萧倾暮:说得是花尽呕血,只怕要保不住。   虽没写明原因,但萧倾暮大致是猜到了。就目前算来,以南玉的医术,尚且能留住花尽□□日。   叶消看了一眼尚未见醒的南寻,心道怎么遇到了这两头将去的悲境?一时间,他也不知该不该让南寻知道这坏消息。   萧倾暮静静的给南寻搭了脉,说道:“不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都应该知道,毕竟他现在就是为了那个人在硬撑着。”   等南寻醒了,萧倾暮便把来信的事告诉了他。   南寻听后,没有想象中的担忧和紧张,也许花尽这一天,他心里已早有了准备。   “倾暮,阴阳镜能借出一用吗?”南寻忽然问。   萧倾暮未说话,大概是要听听他的理由。叶消道:“师兄,阴阳镜是天义庄镇妖之宝,不可外借的,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借,就不算外借了。”   萧倾暮叹了口气:“你是在替花公子借?”   南寻默认。   虽然知道劝不住他,但萧倾暮还是提醒他一句道:“你要去找他?若你留在我身边,或许还有数月可活,若此去一程颠簸,只怕没几日可活了。”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还是觉得,最后还是死在他身边,最圆满。我想见他一面。”   “师兄,皇上已经下令天义庄取紫魂珠,三月时限已过半余,我此时不能陪你去了,让叶消陪你同去吧。”   南寻点点头,便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叶消听此话,本想再劝,又叹了口气,面对从未有过此般脆弱模样的师兄,他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第二日,在南寻的心意已决的要求下,萧倾暮最后为南寻输了一股强盛的内力,这算是将他的命强推了一把,一旦一口气散了,便也瞬时结束了。   临上车时,萧倾暮将二人送至庄门外,对南寻说道:“师兄,此一别,只怕再不能相见......”   “生死无常,聚散有时,你不必放在心上。”   南寻这句话说出来,反而觉得自己更像是厌生淡漠的花尽。   “我想你也该想到,那位宋熙明公子,他既能梦见白术和上官锦鹤的前生种种,他应该就是前世的上官锦鹤了。”   南寻点点头。是了,前世他们相伴长大,锦鹤送阿术琥珀,今生亦是宋熙明与他相伴至今,将琥珀送予他。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他们都是这般因缘际会。   前世的悲剧,希望这一世,他们不要殊途同归。   马车一路赶到了黎国,已经是七日后。   到了庄内,南寻径直往留鹤阁,入内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目的花尽。   自吐血那一日起,这数日以来,他再未醒过。也只怕再难醒来了。   两位管家见南寻终于回来了,如同抱住了救星,又扑通跪下了:“南大夫,请一定要救醒庄主啊!”   南寻淡淡挥挥手,将人都退了下去,他坐在床边握着花尽的手,自顾无言的看了花尽一会儿,然后就一个人钻进了药庐。   南玉赶紧跟着进去,在兄长身后帮前帮后,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但还是躲不过南寻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南玉自责的呶声捣药:“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让你来照顾他,不是来杀他,你几乎是要了他的命。”   “我我,就是说漏了两句话......”南玉赶快解释:“再说他气滞血淤,腑脏失调,毒蕴身虚而癌毒内生……你能将他留到今日,已是奇迹了。”   “你还跟他说了什么?”   “我还说,你已自身难保了......”   南寻皱着眉。   南玉又小声嘀咕:“他就问为什么?我说,你为了救他去试药,结果中了不解之毒......”   南玉性子爽利,但替哥哥说到这里,眼眶也酸了。   南寻没再责怪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转身继续抓药去了。   南寻的药煎熬了几个时辰,端着出来时,已经是入夜。   当夜一碗药下去,花尽后半夜果真就醒了。      ☆、第54章 红梅白雪知      花尽睁开了眼,便看见这个每次自己昏睡醒来,就能第一眼看到的人。   南寻坐在他身边打盹儿,一时间,花尽心里竟有些难过和愧对。   他偏头朝着他,这么静静看了一会儿。   没多久,南寻便也醒了,两人四目相对,就这么沉静了良久,谁也没说话。   “你的气色很差。”这次,花尽竟先开口了。   南寻笑着摇摇头:“不碍事。”   “你真的是为了我......真的解不了毒了吗?”   南寻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他,还是带着如以往那般温和的笑意。   可花尽知道,他这一次已经是把自己搭进去了。但自己并不能给他任何回报,连一点违心的慰藉都给不了。   “南寻,你为何这般待我?可知并不值得。”花尽带着叹息。   “我也只是身不由己,这种感觉,你应该最清楚——阿尽,你之于我,也正如锦鹤之于你。我们即使得不到,也放不了。”   从南寻口中听到锦鹤的名字,花尽略微一讶,但心里很快也平和了。   “你都知道了。你相信吗?”   “前世的债孽,总要理个清楚。”   “他是不是......真的救不活了?”   “你是不是恨我,骗了你这么久?”   花尽把脸转向床榻里面,深长的吸了一口气,感觉鼻子里有些酸疼,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由,这一次,自己竟然不想去怪南寻了,也许自己更该感谢这个人。   可不论该恨该谢,他此刻最痛心的,还是锦鹤真的已经回不来的事实。   他翻身朝里,无话可说,只默默酸楚着。   南寻在身后静坐良久,便默默起身出了屋。   房间里的每一扇门都是最好的匠工,开合无声,但花尽还是在他拉开门的一刹那,准确的叫住了他。   “南寻……我还有几日可活?”   南寻拉开门的手一顿,紧紧的捏着门边,声音里带着平静的笑:“以后有南玉在,你会没事的。”   花尽翻过身来,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犹豫着止住了。   南寻只听到身后的衣被摩擦声,便再无了声音。他嘴角抿着,不悲不喜的笑了笑,算不上苦涩,便出去将门合上了。   后半夜的时候,赫中又来敲响了南寻这边的门。   门刚敲一遍,便开了,只见南大夫合衣整发,也是一夜未眠。   “可是阿尽又出了什么事?”南寻问。   赫中有些担心:“庄主让人开了密室,您看那下面那么凉,庄主又大病初醒,这回是说什么也坚决不听我们这些下人的,他每次最听您的劝,您快帮忙将庄主请出来吧?”   南寻便披了件披风,往假山下的密室去了。   这是南寻第三次进密室,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他觉得很冷,便把花尽拉出去了,并提了约定,从此不让他进入。第二次便是上次花尽险些冻死的那一回。   这次再进来,他却打消了让花尽离开的念头。   也许这都是他们最后一次进入这个地方了,想一想,就算就此与他冻死在这里,也算是自己赚了一个死在一起的好归宿。   花尽站在那具棺材前,凝视着里面,也不说话。   南寻走近,这次他仔细认真的看了它一回。   这便是那位上官锦鹤,一个已经死去多年,却注定永远活在白术心里的上官锦鹤,一个已经死去,所以自己注定赢不过的人。   “阿尽,这些年心里的孤独,你是不是很难受?如果有得选择,你会选择忘记过去的一切吗?”南寻低声问他。   “不会忘。”花尽抬起眼睛转向他:“我曾梦见自己过了奈何桥,用一生的喜悦和康健,跟孟婆换了一段前世不忘......我不能忘,我欠他的。”   “记住他,可又没有他在世上,你活着有意义吗?”   “我没有活的念头,可是又不想这么快死。我想今生能见他,我知道他可能不再记得我,也再认不出我......但我只想见他一面,说一句话,做一件事。”   花尽的手扶在棺木上,用力的指关节发白。   “我想跟他说......我没有生气,也很喜欢他送我的琥珀。我想陪他看一场梅雪。”   花尽说着,眼角湿漉漉的,随着颤抖的声音,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南寻将花尽揽进怀里,这一次花尽没有拒绝。   “阿尽,你痛苦于前世,那你相信今生吗?”南寻问。   花尽在他怀里没有说话,南寻等不到答案,低头去看,人已经晕过去了。   南寻赶紧将人抱出了密室。   宋熙明赶来时带了一大堆药材,连皇宫里的御用的救心护命的丹丸都让淑妃姐姐托人捎来了。   可是花尽已近脉象虚无,一口气几乎已经抓不到,若是这些丹丸有用,他早就该用上了。   南寻的气色也苍白无力,宋熙明看见他撑手在床沿给花尽把脉,面上平静无息,但却更显托出他心中已经料定的无力感。   放下手,南寻久久不说话。   宋熙明也不敢问了。   “南大夫,庄主......庄主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两位管家也犹豫起来。   南寻眼帘沉沉一阖,起身出了门,南玉赶紧跟在身后出去,只见自己兄长刚出门半步多,高大的身影便轰隆塌下来。   好在她有些身手,迅疾将人接住了,可南寻一口血吐出来,浑身力气便歇了,身子一软,全全倒在了南玉肩上。   南玉对回头就冲门里喊道:“出来个人!都给我出来!”   赫中和陈安两位管家忙顾两头,陈安留下照看自家庄主,赫中赶紧让人将南大夫抬进了药庐。   南玉一看南寻的脸色心里就有数了,但还是急忙搭了一脉,这一搭,心里一颤,等一旁的赫中在询问,南玉已经红了眼眶。   “南姑娘,南大夫这是如何了?南大夫......”赫中追问:“南玉姑娘......”   “出去......都出去。”南玉直接轰人。   赫中看出不对劲儿,叹了口气后也不敢再问了,赶紧招呼下人悄声出去了。   当夜,花尽醒了一次,又睡过去了。宋熙明又从宫中请来了太医,将几颗救心丸给他喂下去,不知道第二日黎明,花尽能否再醒来。   宋熙明蹲在地上,靠在药罐子边闭上满眼红血丝的眼睛。   黎明的时候,花尽醒了,见南玉就站在自己床头,眼神里带着悲切,有些嫉妒的悲切。   花尽看了她一眼,想靠着床坐起来,但没有力气。   “花尽,我代我哥来说几句话。”南玉红着眼眶说。   “你哥哥......怎么样了?”   “我哥刚刚醒了,但又睡过去了,他有话要个你说,但来不了。”   “他有什么话要说?”   南玉从怀里掏出一个镜子,说道:“我哥说,世上本无复活一术,即使是父亲在世,也无能为力。他很愧疚,救不活那位锦鹤公子......他说他知道你对于此事的痛苦,正如他就不活你的那种痛苦一样。他说他无能......”   南玉眼泪掉下来,弯下了身子蹲在了地上,再也忍不住的哭道:“他说他无能......我哥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个从来都自信自忍的人啊,连我都要敬他三分的人......可是他却对你说他无能......花尽,你难道真的从来都没肯正眼看过他吗?他对你可是甘之如饴,付之一切啊。就算你心有所属,可你怎么忍心?”   “南玉......”花尽叹了口气,伸出消瘦的手,想要去扶起她,甚至想下床去看看南寻,可是话到嘴边,动作到了手边,都停住了。   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再给别人,此时就算是见了南寻,又能许诺他什么补偿他什么?   对一个人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就算别人再让自己感动,也无法将其化□□恋之情。   自己对于南寻,终究无法补偿,终究是要负了他今生。   南玉站起来,擦了眼泪后,将手里的那面镜子放到花尽手里。   “我哥让我告诉你,宋熙明就是上官锦鹤的转生,他其实从始至终,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个答案让花尽一时间措手不及,甚至眼神都有些呆怔:“你说......什么?”   “我哥哥说你可能不相信,你看镜子就知道了。这是天义庄历代的掌门之物,只要用朱砂写上逝者的八字,便能看到他的转生。”   南玉说完便转身离开,转身后又停住了。   她转回身来,又说:“还有些话,是我替我哥哥说的。我知道,现在此刻,此时此境,说什么也太迟无补......”南玉又猛吸了一下鼻子,说道:“我从未见过哥哥如此倾心过一件事,就是留住你,也许还有奢求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总之他都尽力了,也无能为力了。花尽,在我心里,我哥哥南寻是个最好的人,不知道你今生错过他,会不会后悔......”   宋熙明再进来的时候,是慌措的撞门冲进来的。   那时南玉早已离开,只留花尽一人失神错愕。他松松的拿着镜子,他的心事错乱的,甚至在知道锦鹤转世之身的答案之后,都没有什么冲动去证实什么?   赫中手里捧着托盘,放置一碟朱砂,和一支狼毫。   “庄主?”   花尽匀回神来,拿起朱笔,在镜面上写下了宋熙明的八字,他的手有些抖,平日好看的隽秀字体已经全然顾不及。   写完了字,他心情慌乱的放下了笔,宋熙明便慌忙冲了进来。   “阿尽!”宋熙明睁大了眼睛大喊,声音里是激动的颤抖:“阿尽......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了,我全想起来了......我梦见......”   “你梦见了什么?”花尽此时反倒是平静了。   “我梦见你跳下城墙的时候,把脖子里的琥珀交给我了......你说若来生有缘再见,将它交还于你......”宋熙明声音哽咽了,他艰难的走到花尽面前,扶着床沿跪下来:“我都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我梦里的那个阿术,原来我是世子爷的侍卫,我是尹川啊......”   “你说什么?”花尽抓住他的胳膊,心里莫名的慌乱:“你说什么?”   花尽看向手边的镜子,只见镜子里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让人足以痛悔三生的脸,朱笔写下八字唤出的,是南寻的容颜,他正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自己。   多温和的笑,刺的自己眼角像是被生生撕裂了一样的疼。   花尽不知哪来的力气,掀了被子就下了床,他拉开门冲出了留鹤阁,奔向了药庐。   陈安抱着披风也冲了出去,可是追到药庐,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南寻去哪儿了?”花尽几乎急疯了,抓着扫院的下人慌张的问。   下人可从未见过素若无波的主子这般形容,一时间结巴起来。   赫中正找过来,急道:“庄主,庄主,刚刚南姑娘,带着南大夫离开了......”   花尽立刻问:“去何处?去何处了?”   “说是回赵国......回乡。”   “备马车,出城去追!”   赫中不敢耽搁,赶紧让跟来的陈安去准备,自己要劝住庄主可不能趁病追去,只是还不待他开口,花尽便已拿过陈安手里的披风先一步冲在了前面。   车一路追赶,花尽在车中不断的咳嗽着,他掀开车帘去看,又一股寒冷的劲风涌进鼻腔,刺得他几乎要将肺里的血咳出来。   一转弯忽看见南玉的马车了,赫中连忙趴出车门大喊:“南姑娘!南姑娘停车!南姑娘快停车!”   南玉充耳不闻,反而加了一鞭。   赫中大急:“南姑娘!我家庄主在车中,您快停停吧!庄主快撑不住了!快停车啊!”   “吁——”南玉终是将缰绳勒住了。   赫中扶着花尽下车,人从车中下来,已经快不行了,脸色惨白,清寒天季里,呼出的白气都快看不见了。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任由着赫中将自己扶上南寻的马车。   要掀开车帘,南玉拦住了他,她偏头不去看他,低声说道:“知道我哥为什么此时回来吗?”   花尽没说话,只是眼睛直直的看着半开的车帘里,心都凉了。   “因为我哥他想临终前再看你一眼。可是他到临了了,又交代......不要让你看到他死去......所以我劝你还是别看了。”   花尽拿开了南玉的手,颤抖着去将车帘掀开,自己进了车中去。   放下了车帘,车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花尽将南寻抱进怀里,什么话也不说。他的身子已经凉了,隔着衣服,一直凉到了自己心里。   南玉隔着车窗,默默流着眼泪,转身走开了。   这时花尽却掀了车帘坐了出来,抓起缰绳,驾跑了马车。   赫中一看不得了,赶紧跳上车,也追了上去。   而南玉只立在原地怆然的看着,没有再追。   花尽将车驾到附近的梅山下,用尽了今生最大的力气,将人背出了马车。   他要将他背上这座山上去,去看未及凋谢的红梅。   “锦鹤,我陪你看红梅......”花尽踉跄的背着南寻往山上走,声音哽咽:“锦鹤,我很喜欢你送我的琥珀......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想你替我去死......为何你前世弃我而去,今生又弃我不顾......为何你总让我苦苦追着你,寻着你?为何你总是听不到我最后想说的话......”   花尽跌倒在山腰上,他和南寻躺在一起,将披风盖住他,他疲惫的闭上眼睛,感觉这初春的时季,又下起了小雪。   这天地悲怆,人海茫茫,命运造弄,生死无常。   他们今生,在生死刹那间错过。   等到赫中赶到山下,拼了命爬上山腰,雪几乎已将二人的衣发覆上了薄薄的一层,他一看之下惊慌心悸,慌忙去抚起庄主。   只可惜,而两人都已经没了气息。   南玉最终还是带了南寻回赵国,她遵循了宋熙明最后决定,将二人葬在了江令府附近的秋暝山上。   她握着那只琥珀坠子,时常在想,若是真有前世今生的记忆,若再有一次机会,下一场来生,他们会换作谁来寻谁?      ☆、第55章 犹记公子之金鹿   西延君侯安城敬被奏发有蓄兵谋反之心,其子安寻亦入京为父求情。   天子冷酷威仪,谁敢与之还价?然而安寻亦身边那个白衣男子却引起了君王的注意。尽管有人认出那是有苏大公子,苏己楼。但谁也不知道,他与君王之间曾有着爱恨交织的过去……   (既然又送上门来了,朕还会放你走么?)   “苏己楼,朕从未负过你,你却敢背叛朕!”   “......你有负天下。”      ☆、第56章 帝心   肇越五年,业亡。   随着“津渭之战”携风雨之势而来,大业的旗帜终势轰然倒下。东原军的大纛在风中猎猎招摇,驻守华歌的最后兵甲前徒倒戈,气数纵横了七百年后的煌煌大业,从兹伊始,终于湮灭在这盛火与暴雨交叠的历史一页。   铅云沉沉自天际压过来,酝酿的暴雨随着叛军倾势到来,却无法淹灭皇城燃了四日的大火。   大雨倾盆而下,他一步步登上数十丈高的城楼,玄色华服依旧如他不改的气势般震慑威仪,这是他帝王的象征,是他于国亡之际,在死亡和屈膝之间做出的选择,他选择死亡,期盼已久的死亡。他有自己的高傲,那个人,也曾说过他高傲。   脚下的土地已血流支离,这里原也是一片沃野,这是他的天下,原也是靡坚不摧,厉兵秣马……   他唇起轻笑,万恶朝宗集帝心。投火焚心可以消除世人为他定下的罪恶么?不,他不屑。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俯视苍生。他,依旧是一位孤冷君王。   高台之下,残垣断壁,一片烟火海,投火焚心,不为谢罪世人,他无罪!但是,只要再往前走一步,骄傲的纵身一跃,他就可以见到那个人了。   世人皆说他怡色误国,无人知他的江山只愿为一人而亡。   史册只留他残忍暴虐,无人知他只将宽恕留予一人。   后世为他留下最多的定义便是暴君。可是,他叫帝心。天下不懂,孤独一世的君王。      ☆、第57章 觐见   —— 事情的始末梗概大约已经随时间溟灭,又或者,它从未为人所知晓。   六月的华歌,物什繁华,盛景昌荣。   雍王世子安寻亦献宝朝业,煌煌威严的金殿之上跪拜君王。   众臣执圭肃立两侧,有臣子小心抬眼看了看高座之上的君王,不禁要为这位西延世子捏把汗,他要与之讨价还价的人可是帝心,阴晴不定的君主。   雍王一事有不臣之嫌,此时这安寻易来见,到底是福是祸,未定。   帝心偏倚在金碧华实的高座上,冷冷的唇角勾起一个不屑的幅度,不悦的眼神随意向阶下的人扫过一眼,目光落在苏寻亦身边的那人身上,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森冷。   话虽是对苏寻亦所说的,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人。   “人言雍王安城敬之长子安寻亦才貌卓然,今日一见方知,安寻亦果不负美誉。”   安寻亦俯身拱手:“诚谢陛下圣赞,臣羞不敢当。”   帝心冷哼一声,视线依旧未移安寻亦身边那白衣人一瞬,反倒是越盯越冷,只问:“你来所为何事?”   安寻易俯身:“罪臣之子安寻亦,前来恳求王上恩准家父释归故里。”   帝心冷冽寒星般的眼眸一偏,终于将视线转向安寻亦:“给朕一个理由。”   “启禀陛下,家父并无谋反之心,此间定有梗结,希望陛下能与时日证明西延对大业的忠心……”   “能与时日?”帝心冷笑出声,随后森森跟上两字:“不能。”虽无怒气却也无情绪,只不容拒绝。   安寻亦救父心切,闻之便跪下,身旁的白衣人自然也跟着跪下,帝心见了那人的动作,目光倏的一寒,再眯起眼睛看向那人的表情,那人无表情。   “求陛下网开一面,西延绝无半分不忠,西延年年朝奉,上奉礼君之道,下行为臣之道,所谓意图谋反乃是背君叛道,天地不容,西延岂能为之!”安寻亦面色凛然,容色显出坚决:“请陛下予臣时日,查出其中挑拨加害之人,以证明西延誓忠于大业!”   “大哥……”边上跪着的白衣人低声阻止他。   帝心见之,脸色又是冷下一分,阶下众臣皆是被冷的一脊背的寒战。   他朝后一倚,饶有兴致的看着安寻亦:“予以时日,那你要多久来证明呢?”   白衣人眉心一紧,正欲小心的拉安寻易的衣袖阻止,安寻亦已决绝道:“三个月。”   白衣人听的身子一怔,雍王谋反之心已久,别人不知,他确是深知的。只可惜安寻亦他不知,他一心忠义,就以为天下人都忠义,自然也不会怀疑自己声名仁义的父亲不忠义。   白衣人知安寻亦的仁善,可他也不该一口答应下来……三个月,只怕三年,也不能证明所谓的忠义。   “三个月?”帝心闻之一笑,带着嘲讽和怜悯:“朕,给你五个月来证明你父安城敬的那颗忠义之心!”   “陛下圣德,臣拜谢圣上仁嗯。”安寻亦叩头谢恩。身侧那白衣人的眉头只是皱的更紧。   只是未等安寻亦将头抬起,帝心便又森冷的跟上一句,带着笃定的嘲讽:“若是五月后无果,你当如何呢……”说完,他像是故意看了一眼边上那白衣人的反应,接着对安寻亦道:“朕让你自己选。”   安寻亦平静道:“安寻亦愿受极刑。”   “大哥!你……”白衣人急的一把抓住他手腕,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为自己留余地,终于忍不住要阻止。   帝心的眼睛就冷冷的盯在那只抓着安寻易手腕的手上,莹白修长,抓的太紧,已经可以看到关节微微发白。   白衣人见阻止已是为时太晚,只能立刻向帝心伏身为之挽回。   “陛下,臣有话要说!”   白衣人声音带着笃定,响彻了肃静的朝堂。   这般反应,真可见其心急与决心。   帝心眉心莫名的集了一团怒火,只是偏偏又隐着不发,悬犀双眉一拧,冷声道:“说话?你以什么身份说话?”   众臣为之一震,皆望向那约莫二十出头的白衣人,才惊现,其眉目俊秀,容颜朱朗,其色竟毫不逊于安寻亦。   白衣人经立在下,抬头直面帝辛的怒火,平静道:“邑苏,苏己楼。”   邑苏,苏己楼……帝心在心中冷笑。   这个名字,这样的回答,它们在这四年间似乎已经要被自己忘却,却又早已刻入心骨。如今一提起,语气神色,就又都想起来了。   帝心只是看着他,也不语,一时间大殿安静,风口浪尖,无人敢多话。   苏己楼垂下双目跪在那里,轩敞的大殿里响起他坚决无畏的声音:“臣请王上网开一面……”   “你是为安寻易求情?”帝心冷冷的打断他。   “是。”   帝心手里攥紧,攥着一心的怒火,沉声道:“刚才安寻亦求朕恩准,予期限以证忠烈,你这求情又欲为何?”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帝心一拂袖:“你是要寡人在众臣面前即刻食言于天下?”   安寻亦一把拉住苏己楼,小声道:“小楼,不必再为我多添顾虑。此次来行的目的是救回父亲,你断不要为了我触怒君颜。”   苏己楼的手暗暗攥紧,不再说话,算是默应了他。   “你一直自称是臣。”帝心冷眼看他:“哪里的臣?邑苏已被朕亲御铁骑踏平,邑苏的大公子苏己楼……”帝心冷眼轻笑的瞥他一眼:“四年前不就该是死了么?”   “苏己楼四年前下落不明,但并非已死。只是重回邑苏之时,家园不复罢了。”说到最后一句,苏己楼抬眼看着帝心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恨。   众臣看了心中一咯噔。安寻亦连忙眼神示意他且忍一时。   而帝心只是一笑。   “陛下……”大殿帘幕后传一声恨轻柔的声音,声音渐消半刻后,人才缓着莲步,走了出来。   帝心冲她伸手,轻声一笑:“小楚,过来……”难得的见他一笑,竟是眉目舒朗,不胜好看。   苏楚倚上帝心怀中,一双灵眸盈转,看到了阶下的那两人时,身子不由得一怔。   “怎么了?”帝心低头问她。   “没……没什么。”苏楚微笑,眼神里却有一阵微恍。   “是么。”帝心的语气有了些变化,搂住她:“亲人重逢难免思切动容,谁都知道朕最疼爱你,今日只要你一句话,朕就留你这哥哥在华歌,赐他高管厚禄,良田美眷。你以后也有个想见便能见的家人,如何?”   苏楚看了一眼苏己楼,又避过所有人悄悄的瞥了安寻亦一眼,然后转着自然的,恢复之前的妩媚,笑道:“陛下如此有心,那臣妾自然是一切都听您的了。”说完便不再瞥安寻亦一眼,因为她知他的眼神里,此刻定是哀伤。   苏己楼看了一眼边上黯然的安寻亦,又看一眼苏楚,顿时手攥的紧紧。   “苏己楼,你有话说?”帝心看着他攥起的手。   苏己楼道:“臣陛下释放雍王返回西延。”   “你似乎很生气?”帝心看着他,却是不怒反笑:“你这是在气什么呢?”   “臣不敢。”   “你不敢?在朕的记忆里,你的胆子可比谁都大!”帝心一拍宝座,声音震的一殿人惊汗。   “请陛下恕罪。”安寻亦立刻替苏己楼求情:“苏己楼初次觐见,言语不知轻重,实属无心冒犯天威,还请陛下宽恕。”   “陛下。”苏楚附过来:“臣妾这个哥哥就是这样,什么都好,就是心直口快些,他没什么冒犯之心的,而且……臣妾就剩这么一个亲人了,陛下您可别动气呀……”说着就软手柔情的帮帝心顺顺心口的火气。   阶下众臣此时亦不敢朝火头上撞,皆沉默。   帝心拂开苏楚的手,朝座侧一倚,勾起嘴角冷笑:“朕没说生气,你们何以惧成这般?”   “那请问陛下,释放西延君侯一事……”苏己楼居然还要继续,安寻亦赶紧拉住他。   安寻亦拱手上前道:“启禀陛下,西延愿献上四件宝物以表对您的敬意,敬请圣纳。”   帝心淡淡的看下一眼,然后重新搂过苏楚,只将目光柔和的流离在她脸上,回道:“朕得珍宝无数,如今怀中更有至宝,区区四宝……你如何带来,再如何带回去。”   苏楚笑的更是妩媚。   “世间宝贝自有它独一无二之处,从不以数量而论,不在多少,只在是否称得宝物二字。陛下不见,怎知此宝不及您怀中的至宝?”苏己楼的话不留情面,说的苏楚也不由得眉头一皱,看向他。   苏己楼对苏楚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依旧看着帝心。   “哦?”帝心饶有兴致的看他一眼,又对苏楚道:“你这哥哥还真是个直言快语的性子。”   苏楚脸色此时已经难看,帝心直直盯着苏己楼许久后,才抬手道:“先起来。朕这回就看看你的四宝。若纯是浪费朕的时间,小心你脑袋。”   安寻易于殿上击掌三声,正欲让人将宝物抬上来,帝心却又抬手,懒懒道:“朕不喜欢浪费时间,先说来,西延这四宝是哪四宝?”   “回禀陛下,第一件宝贝是如意车,车木是由西延九十九位天匠师费时十年所造,取材为东极海下的龙礁木,此车可以随心所指,指左行左,指右往右......”   “这种安逸车驾,实则毫无用处,此车在朕看来却不及一匹难以驯即的烈马。朕从不喜欢没有挑战性的东西。”   安寻亦躬身道:“还有第二宝,昆仑鉴。此镜出自瑾穴山,富奇香,香不袭人而馨远,传言此镜是西王母所用,有真龙之身者,可借此镜,不出三步,览天下之景。”   “天下皆在朕的脚下,朕更喜欢百马盛驾,亲临天下,不喜欢那种看在眼前,却摸不到的感觉。”帝心说此话,眼神犀利的落在了苏己楼身上,并且,从头到脚的将人看了个遍。   见帝心分明是不乐意买账,安寻易心中担忧起来,只好又说:“第三件宝物,是玉液罍,此罍可自美酒,只要在喝尽后轻轻摇晃,便能再生美酒,无穷无尽。臣知陛下素爱美酒,所以......”   “天下人都说朕沉迷酒色,原来你也是来讽谏朕的?”   “臣不敢!”安寻易立刻跪下。   “好东西,是要用来品的,不是灌的。何况,朕就是喜欢稀罕又独一无二的东西,取之不竭,随手就能拿来的东西,朕可没什么兴趣,朕......”他盯着隔着自己不远的苏己楼,笑道:“喜欢难得的东西。”   安寻易心中一暗,忙又抬头:“陛下,还有一宝为“余音”,相传此笛是天石所造,奏过的曲子可附记忆于笛中……”   “朕不喜欢听曲子。”   “陛下……”   帝心一抬手,神色厌倦:“西延的宝物虽好,只是不合寡人胃口,无用。”   满殿惶惶,这谁都看出皇上是在有意刁难着。   此时,苏己楼拱手上前,淡淡道:“还有一宝。”   帝心看着他,冷笑:“哦?何宝?”   “白雪灵豹。”   苏楚竟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帝心身子一怔。她偏脸看向阶下的苏己楼,他也正抬起眼来望着帝心。目光里,带着蓄谋已久的准备。      ☆、第58章 弑君      安寻亦随之又上前一步:“启禀陛下,白雪灵豹乃为第四宝。此畜虽为豹,却通灵性,听得人语。一经驯养便可为主之忠仆,虽死不弃,此豹......”   帝心抬手打断他:“此豹之灵通,朕知道。”   他又看着苏己楼,眼神里的情绪难以捉摸,抬声一句:“把雪豹带上殿来。”   各位大臣都不由得心头发紧,大殿之上来一只豹子,这是有性命之患呐,但陛下兴致所至,看来陛下的确是喜欢挑战这些。   金笼由四名高壮魁梧的侍卫抬上来,大臣们看着害怕,又不敢躲,不敢劝。   雪豹困于笼中左右窜动,见到座上的帝心时,更是上下左右的撞着笼子。   张乾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上前道:“启禀陛下,臣见此豹狂躁难驯,恐怕伤及了陛下!臣认为不可打开金笼,此宝还是不观为好。”   帝心看着笼中那只狂躁不安的豹子,只是脸色不悦,但也不语。   “雪豹乃是宝物,平日并未曾见过如今日之多的人,故而急躁不安。”苏己楼在金笼前蹲下,伸手进笼中轻轻抚摸了几下雪豹,对着它耳边小声叮嘱道:“小雪听话,这次要看你的了。”   众人没听清他说什么,就是看着他对着那凶蛮的豹子笑了笑,那雪豹竟是应时安静下来,呲着腥红的牙龈,绕了几步,便不再躁动了。   帝心面无表情,一副等着看下文的眼神看着苏己楼。   “陛下可否放雪豹出笼一试?”苏己楼问。   “不可!”张乾又上前:“陛下不可。畜生难驯,万一兽性狂发,恐怕伤了您。”   帝心看了苏己楼一眼,那人眼中陌生和挑衅刺激了他。   苏几楼问:“王上怕?”   张乾大喝:“大胆!竟敢如此与陛下说话!”   帝心冷哼,身子朝后松懒一倚,道:“放。”   苏己楼打开金笼放雪豹出来,最后轻轻抚摸它几下,又不知在它耳边说了什么?   雪豹在大殿的金丝毯上幽幽看向四下,吓得众人讪讪后退几个小碎步。   苏己楼拱手,淡淡道:“王上可以出命令,雪豹定会应之。”   帝心向雪豹勾手:“过来。”   那雪豹真就上前去了。   帝心笑道:“站住。”   雪豹竟然真的就止步不动了,众人见之称奇。   帝心却只是冷笑:“还真是能通人言的畜生,不过在寡人看来,倒只是像个人投错了畜生胎罢了。”说着,他眼神变淡,向雪豹勾手:“如此温顺,不如到寡人跟前来。”   雪豹便又乖乖上前,众人心中唏嘘,只盯着那豹子,恐怕生变,却又不敢阻断君王的兴致,一时朝堂静的可怕。   苏楚依在帝心怀中笑颜柔媚的看着。帝心虽搂着她,视线却不离那只雪豹一瞬。   雪豹显得很温顺,如此倒少了猎食捕肉类的凶戾性,它低顺的走过来,只是,在离王座五步外渐渐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落在毯上的豹爪伸出锋利,脚步变慢,不如说,是变得小心警惕,像猎手准备接近猎物时的那种怕惊扰了猎物的轻脚谨慎。   北镇王季廉见之不妙,正要阻止,就见那雪豹一狰狞,怒吼一声便蹬起了后腿,直冲座上的帝心而去!   季廉抽身上前,剑已出鞘却也是迟,雪豹已经张开利爪扑上帝心脖颈!   “王上小心......”   季廉疾呼提醒,话未说完,雪豹已经呜咽一声被打落出五丈之外。   苏楚畏在帝心怀里吓得不敢出声,待反应过来时,睁着一双水光灵灵的眼睛不能置信的看着安寻亦和苏己楼。   帝心脸色倏地变冷,狭长森冷的眸光里凝聚一股要杀人的气息,慢慢收回的掌势,已经被用力的握成了拳。   众臣见之胆寒,从未见过帝心怒成这般,看来今天不杀两个人,是决不能消帝王雷霆之怒的了......   张乾上前厉声道:“大胆苏己楼!你们竟敢暗使这畜生弑君,如此可见西延确有反心!”   “陛下息怒!”安寻亦拉着苏己楼慌忙跪下:“臣等无反心,西延亦无反心,雪豹骤然发狂实料不及,苏己......”   “陛下。”   丞相成简捋着胡子,紧密的思忖一番,适时出列,躬身道:“雪豹虽有灵性,却也不过是未经开窍的畜类,想来发狂不驯也只是意外。臣认为安寻亦朝业献宝可见其诚心,必不会做弑君自毁的愚蠢之举,还请陛下三思。”   张乾不与谋同,愤然道:“陛下,此二人意图弑君,大逆不道,虽未得逞却已令圣驾受惊,请陛下下令处以极刑!”   成简立刻将目光递向身边的会安王帝原,帝原故作垂眸,未予回应。   一时气氛肃杀紧张。   帝心将目光冷盯在依旧面不改色的苏己楼身上,他等着他的解释,亦或是只字片语的辩解,只是对方却是没有,平静的好似完全不在乎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置。   帝心一时间怒的半天都不言一字。   季廉也欲上前:“陛下......”   “够了!”帝心一手放开怀中被吓得不轻的苏楚,怒地站起来:“安寻亦胆敢弑君犯上,弑君灭道,罪可当诛!将安寻易凌迟!至于苏己楼,朕先要他看着安寻易怎么死!待他......”   “陛下......”苏楚伸手拉住帝心的衣袖,已是两眼水光欲滴,她望着帝心:“王上,臣妾方才吓坏了......”   帝心见了只好又收住即将爆发的怒气,又坐下来将其搂在怀中,轻声安慰:“爱妃不怕,有朕在呢。”   “陛下......”苏楚低声呜咽道:“臣妾方才吓坏了,可是在那骇人的瞬间也想到了许多。”   帝心轻轻拍拍她肩膀,显出了少有的耐性:“爱妃当时都想到了什么?”   “臣妾首先就想到了陛下,臣妾当时真怕就此了了,怕再也不能服侍陛下了......”   “怎么会?朕不是已经将那畜生打死了么?不会再有谁能伤害你了。”   “陛下......臣妾在生死之际还想到了臣妾的母亲,父亲。”苏楚眼泪掉下来:“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小楚除了陛下已经再无亲人了......”   帝心眉心一皱:“朕知道是朕不好,让爱妃受委屈了。谁说你没有亲人了?你还有个哥哥。”帝心冷眼看向跪在那里的苏己楼:“苏己楼,朕的爱妃是你唯一的妹妹,你方才对那畜生掉以轻心,可曾想过会伤及她?”   苏己楼不言。   苏楚见了连忙道:“陛下,臣妾认为哥哥定不是有意的,如陛下所说,臣妾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又如何会不顾臣妾的安危呢?所以说苏己楼和安寻亦定不可能弑君谋反的,还请陛下圣断......”   苏楚说着,又拽了拽帝心的衣袖,泪眼柔声道:“陛下,要怪就怪那不知事的畜生,小楚孤身一人,可就这一个哥哥了......”   帝心听了才脸色平静下来,对苏楚朗颜一笑:“爱妃说的有道理,那依爱妃之意如何?”   苏楚笑笑,“既然他二人并非弑君,自然是恕其无罪,不过是那畜生作怪,那畜生实在可恨......依臣妾看,把那豹子的皮卸了做皮毡,四肢斩剁了喂畜生。臣妾听说凡是灵,即使死了来生也能投胎富贵命,不过,只要将其身首分离,以火烤之便能使其永不超生。那白猿方才惊怒王陛下又吓坏了臣妾,如此罪孽深重,岂能让它托生,将其四肢喂狗,再将其首以铁叉穿之放于烈火上慢慢烤熟,喂狗。”   苏楚的心肠,众臣早就领教过,此时无人会再为一畜生多言,只立在那儿恭听君王回话。   安寻亦闻之心中一寒,抬头只看见苏楚笑的妩媚,全无以往的天真纯良。   苏己楼听了妹妹这话,再看了远处的雪豹,已是脑中鲜血染红金毯,在那儿抽搐,心中悲痛愤怒,抬头沉声道:“畜生之命亦是命,亦是死而不复,畜生无心,惊吓陛下和娘娘实属死罪。雪豹既已惨死,却罪不当生生世世灰飞魂灭。还请陛下宽仁。”   “哼!”帝心冷眼看着他:“那以你苏己楼之见,当如何?”   安寻亦暗暗拉住他,苏己楼却是低笑一声,声音依旧如他之前的平静:“请陛下将雪豹掩埋安葬。”   “苏己楼!”张乾喝道:“即使是人胆敢触犯陛下,那也当是处以极刑,何况是一只畜生!”   “人若犯罪,是因人心不善,邪念促之为之,可畜生无心,雪豹方才犯罪只因心躁惧之而为之,有心作恶与无心错恶,岂可一并论之?”苏己楼跪在那里,语气沉静,却是寸步不让。   帝心冷冷嗤笑一声:“畜生无心,人心不善?如你所说,人连畜生都不如?”   “臣的意思是有时候......”苏己楼看着帝心一字一句道:“有时候,有些人,连畜生都不如。”   “己楼!”安寻亦喝声阻止他。   “大胆苏己楼!”张乾再一次被激怒,气得抖着手道:“陛下!苏己楼大逆不道......”   却闻帝心笑出声来,他勾起嘴角看着一脸愤然却忍着不发的苏己楼。   众人不解的抬眼看着帝心,帝心却转向张乾:“张大人刚才说,是个人胆敢触犯寡人,都当处以极刑......”帝心的笑意未及眼角,已经冰冷:“原来寡人在你们眼中,已经变的如此残戾了?”   众臣一听立刻跪伏一地:“臣等不敢!”   帝心不予理会,起身道:“西延侯安城敬为臣不臣,背君弃道,但其子仁义,念及安寻亦忠心为君,孝心为父,今日之事不予追究。”他又扫过一眼苏己楼,沉声道:“至于安寻亦乞求释父回归一事,明日再议!”   言毕,怫然离去。   夜晚出星。   鸿仙宫里,帝心靠在软垫上沉色不语,苏楚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将头靠在他肩上:“陛下怎么了,半天了也不跟小楚说一句话,是不是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呀?”   帝心对她笑笑,将她搂过来:“岂能不气?要不是看在爱妃的面子上,朕早将他们两人治罪了。”   “陛下,臣妾希望陛下不要为难哥哥和安寻亦。”   “你护着自己的哥哥朕自然应你。”帝心转头看她:“不过你为何又护着安寻亦?”   苏楚笑了笑:“怎么?陛下醋了?臣妾心里只有陛下,倒也不是非要护那安寻亦,只是安寻亦与我哥哥是结拜的兄弟,也算是臣妾的半个哥哥了,臣妾就是有心袒护这两个哥哥而已,陛下依是不依呀?”苏楚柔声笑着推了推帝心的肩膀。   帝心眸中冷光一闪而过,依旧笑道:“依了依了......”   “真的?”   “嗯。只要那安寻亦和苏己楼不再生事惹朕生气,朕就放安寻亦回西延,然后留你那哥哥在华歌陪你。”   “臣妾谢过陛下。”苏楚媚笑之余又道:“陛下,臣妾知道那安寻亦,善通音律,琴音绝美,臣妾想......”   “想什么?”   “想留他在宫中为陛下和臣妾抚琴解闷如何?”   “朕也听闻邑苏大公子琴韵冠绝,你有你哥哥抚琴,不够么?”   苏楚愣了愣,倒是把这事儿给忘了,于是笑中又带着委屈道:“可是二人琴律不同,哥哥的琴音恬静曼妙,安寻亦的琴音灵动飘渺,二者都是悦耳之音,臣妾却更喜欢听后者的。陛下就依了臣妾吧!”   帝心一双凉薄的冷眸看着眼前的楚楚之人,未言拒绝,也未言答应。   苏楚委屈的看着他,又道:“陛下你每日忙于政务,都不知道多陪陪臣妾,臣妾在深宫之中孤孤无依的,难道连这小小的请求都不能答应么?”   “这么说,你倒是也听过安寻亦那绝妙的琴音,并且,过耳铭心,是么?”帝心冷不防一问。   苏楚一怔,身子不自觉的往后松了松,帝心一把猛力将她搂回来:“怎么了?”   “没,没什么......”苏楚眼圈一红,楚楚怜见的看着帝心:“臣妾只是想到了故乡邑苏,记得在臣妾十三岁那年,父亲和母亲带年幼的臣妾和哥哥去拜访过西延君侯。正是那年听过一次安寻亦的琴音,如今父亲和母亲皆已不在了,苏楚思念至亲之情无从寄,只想听听当年的琴音以解对父母的思念之情而已。却不想令陛下多心了,小楚不要就是了......”   关于踏兵灭了邑苏一事,一直是帝心的愧心悔憾的事,如果可以,他宁愿当年没有邑苏那一战。   他只得笑笑:“好好好,朕依你了。什么事朕没依过你呢?”   苏楚破涕为笑:“臣妾多谢陛下!”   帝心看着她的笑颜,有一时的恍惚,情不自禁的抬手,抚摸她的脸道:“朕有没有说过,最喜欢看小楚的笑了......你的笑真像一个人。”      ☆、第59章 回忆初见时   “谁呀?”苏楚问。   “一个故人,死去六年了。”   “陛下真是讨厌,把臣妾与一个死人作比。”苏楚撇过脸去,生气道:“臣妾以后都不要笑了,免得让陛下看起来觉得臣妾像个死人......”   “哈哈哈......”帝心又笑着将她搂过来:“爱妃笑起来美若九天玄女,岂可不笑,好了好了,就当朕刚才没说过好不好?”   苏楚这才肯对他笑:“那陛下以后可不准提了。”   “不提不提了。”帝心笑道。   苏楚笑盈盈将头靠在帝心怀里,只是帝心的眼眸又隐隐冷下来,笑着捏起她那柔线姣好的下巴,轻声道:“不过,爱妃......你该知道,朕最憎怒背叛。”   苏楚身子一僵,笑容却依旧:“臣妾心中只有陛下,陛下不信臣妾?”   帝心一笑:“岂会。”   “陛下......”苏楚将身子一软,顺势将帝心推倒在榻上,媚眼盯着他,手慢慢伸入帝心的衣襟,轻声道:“陛下今日也受了惊吓,不如就先将政务搁置一晚,臣妾今日也吓坏了呢,陛下陪陪臣妾好不好?”   帝心突然抓住苏楚的手,酥手软香,却只是温柔的推却道:“朕今日还有奏呈待阅,既然爱妃今日受惊,还是早些休息。”说完正了正衣襟,走出鸿仙宫。   苏楚冷脸坐在榻上未言,看着他离开。   临照宫内琴音袅袅,音律空灵飘渺。   苏己楼拿起腰间的玉坠,眉间凝着担忧,自言自语:“不知二哥怎样了?”   “放心吧,伏箫向来沉稳睿智,他在西延不会有事的。西延有他在,也不会有事的。”安寻亦将指尖的音韵按止,抬眼无奈道:“倒是你呀三弟,你恰恰却是个胆大倔强的性子,今日你不该在大殿上再三触怒君王的。”   “君王?他如此也算是......”苏己楼只是嘲讽,眼神中又生出忧虑:“倒是今日看见小楚,为何会变成这般?”   这话一说牵起的不止是苏己楼心中的忧虑,也牵起安寻亦的悲痛。   苏己楼回头看了看安寻亦,便没再说下去。   “我想......小楚只是身不由己。”安寻亦重新抚琴,只是多添了一分伤感之音。   身不由己?这样的感觉是多少人有过亲身的体会之后才能真正的明白?   苏己楼坐在阶上,原来谁都是身不由己,就像今天的自己,不得不来这华歌一趟,为了安寻亦,也为了已经不在的邑苏。   今天大殿上的君臣会见,肃杀重起,他与他之间交接的只有怨恨和怒火。以前的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在后来的某一天,他们彼此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   回想第一次见面,气氛真是天差地别,时隔久远。   以前的他们,原不是这样的。原来的自己也是爱笑的,他也是讲情面的,只是现在,他们再也不会那些东西了。   那是六年前的深冬,邑苏的大雪绵绵下了半个月,城中山上覆了两尺深。   那年苏己楼十七岁,帝心二十一岁。那年邑苏君候苏庭大寿。   为了给父亲祝寿,苏己楼孤身前往觅鹿原寻三色金角鹿,赤手空拳,身无一件防身之物。   觅鹿原在邑苏城外四十里的周宜山后,入觅鹿原必要过周宜山。人人都说那里山兽杂多而凶猛,却是常见有许多珍贵野类出没。   早在两个月前就有言传,说有人见金角鹿出没于原中。   只是山中常出没凶猛的野兽,觅鹿之人前往觅鹿,皆是有去无回,故而人人心动,却再无人敢入。   苏己楼一袭白袍,系着对襟披风,跨开大步走在雪中,雪积的深,走入山中时已经累得他歇了三回。   入山后天色未晚,他决定一口气过山,找到金角鹿趁亮回城,便撩起白袍前裾,一路往前挺进了深山密林。   林中有雪,便无虫鸟啾鸣,毒蛇绕树,偶有几只稀奇漂亮的冬鸟啾啾飞过。只是处冬的兽类密行,时不时匆匆出没于积雪的林道,留下排排脚印后便躲在雪丘后伏看。   苏己楼急着赶时间,不便与诸多兽兄打招呼,在雪中拔着步子很快就过了山后,赶到觅鹿原。   由于周宜山为阻的缘故,山后的觅鹿原算是人迹罕至,雪后寻着不多的兽迹,还是可以抱着侥幸找一找金角鹿的。   苏己楼坑头在茫茫雪地里找了半天。认了无数只兽兄的脚印后终于断定有一排兽印很可能是鹿迹。   于是寻着找下去。   跟着脚印走了正好三百七十四步——这是他步步数过的,不知为何?现在仍清晰记得当时走了多少步,也许是因为,在这四百七十四步之后,便遇见了那个人。   在苏己楼头也不抬的走了三百多步之后,听见一声凶猛响彻山林的吼声,远处林中群鸟惊起纷散,是罴!   罴性猛力强,尤其是力大无穷,攻击起来生猛难挡,连牛马都只能做它腹餐的份儿,而且那是三只成年的罴!   他看见一人被三只棕罴围困,那人一身漆黑劲装,高束发髻挺身立在包围之中,他神色冷冽的看着三只巨罴,眼神里的杀气比那三个家伙还要重。   虽然那人眼神的确令人畜都觉得不寒而栗,但是苏己楼断定他不可能搏过三只成年凶恶并且已经饿的见食就在不住流哈喇的巨罴,何况那人右手已经受伤严重,虽然一身漆黑看不出血迹,不过他那血已经流下了袖口,在脚边的雪地上染出了一片红雪。   一只罴吼叫一声,便同其他两只一前两后的扑过去,站立起来的巨罴整整比一个成年人都高,那人个子也挺高,只是依旧被那巨罴超出了整整两个头,那巨罴一抬巨臂,它又高出他三个头。   试想正常人如何与比自己高出整整五个头的庞然巨物力博,并且那东西最不缺的就是撼树的力气,再且还有两个同等的帮手。   三只巨罴齐齐猛扑过去,那人反应极快,急速转身,退出包围,他转到面前扑来的巨罴身后,随之猛力一拳打在巨罴背后!   苏己楼看见了,那真的是猛力的一拳,是正常人都没有的力气,仅是一拳就将那只巨罴打出了两丈以外!   苏己楼在不出百步之外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那人闻声,在另外两只巨罴从后攻来之隙转脸来看他,正欲回身再击的动作仅是一顿,那两只巨罴届时就扑了上来。   “身后!”苏己楼惊的跳着提醒他。   那人再回身攻击已经来不及,只能顺势尽力避开,只是连避闪也来不及了,巨罴的猛爪直接划破他右臂的伤口,袖子呲啦扯裂,一股鲜血带出来。   那人顿时疼的脱力,只是强忍着,准备左手再次出击时,另一只巨罴又抓过来,而两丈外的那只身先倒下的也已经爬起冲过来!   罴果然是皮厚骨坚,打出两丈外都没事?   重伤在身,三强围击,只怕任那人力大多无穷也活不过对方每只三招后。   那人眼神怒炬,受死之际竟是毫无惧色。   眼前白影一闪,苏己楼赶在千钧一发之际,生死交叉之口,挺身横臂挡在那人身前,显出了一副比那人更无畏,更无惧的气派。   那人一怔,而苏己楼此刻就极近极近的贴在他身前,还不忘回头对他粲然的一笑,然后又转头对面前的三只兽兄粲然的一笑。   也不知是他这笑容太过倾国倾城还是太过吓人,身后那人竟呆在那里,三只兽兄也是顿着爪子呆了一呆,之后竟呜呜一声收回小爪,带着饿了几天的肚子,不情愿离开了……   苏己楼放下手臂转过身,看了那人刚才甩了一地的鲜血,不禁敬佩。   他又仔细打量,这才发现此人长得丰神俊朗,眉飞入鬓,眸如悬犀,只是不言不语,也能很轻易显出一身强大的气势。   苏己楼一见他长得又好看,就觉得更加的可惜,啧啧道:“你这人就这么自信?竟敢与我一样赤手空拳的深入山林?”   “竟敢?”那人看着他,心笑着咀嚼着这两个字,还真没人敢对他用“竟敢”这两个字。   苏己楼自然不知他身份,只又笑着回答他:“我可以只身无物的翻山过来,是因为我有先天束兽之能,看你受这么重的伤就知道你没这个能力了,你怎敢一人冒险入山?也是为了金角鹿?”   世上真有人有能与兽类沟通的能力?今日一见,果然令人称奇。   那人看他一眼:“我带了四人前来,葬送于周宜山上。”   “为了一只鹿葬送四人性命,险些加你第五个,值得么?”   “因为它对我很重要。”   “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都是死而不复的。”苏己楼瞥他一眼,毫不留情的批评道:“一看你就是个不重视旁人性命的人。”   就是被他这么一瞥,那人似乎看出苏己楼眼中的厌恶,竟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确是残忍。   “你伤的不轻?”   半天后,苏己楼又看了看他那还在不住流血的右臂。   那人一副不以为意,只是看了看手臂:“嗯。”   “伤的这么重还是回去吧,别没等到鹿出现你自己就把血给放干了。”   “我一定要找到它,它对我很重要。”那人很坚决。   苏己楼看着他脚边的血已经染开一大片,伤口的皮肉翻开,他皱了皱眉,咬牙割爱,摊了摊手无奈道:“好吧,我帮你找。”   说完拉过他右手,那人终于有了知觉,疼的眉头冷的收紧:“你干什么?”   “包扎伤口,先止血呀!”苏己楼掀开他破碎的衣袖,那鲜血淋漓处,竟然还有剑伤。   只见那条全是血的臂膀上,剑伤摞着抓伤,伤口已经被撕的皮肉翻卷。   苏己楼光看都感觉疼的手一抖,心中更加佩服,抬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反问。   苏己楼并没有看出来,对方眼神里的隐藏的情绪表明,他似乎比自己更感兴趣这个问题。   “邑苏,苏己楼。”   “华歌,帝心。”      ☆、第60章 君王之怒   帝是王室姓氏,当今太子就是帝心。   当时苏己楼听到帝心之名后,难免有些惊讶,不过也没太多惊讶。只是不知道本该温居华歌金殿的太子,为何负伤出现在这雪后山林里?   “太子殿下也来寻金角鹿?为何不多带些兵马?”   帝心自己将衣服哗啦撕下一条,递给苏己楼:“我不喜欢兴师动众。”   苏己楼接过布条帮他裹伤,看他的伤口,除去刚才被抓伤的那处,之前那处却是剑伤。他笑道:“太子千金之体,若是有个万一,于江山社稷有损啊。”   “你不是救了我么。”   “我若是不出现,又或是出现的不够及时,再或是同你一并惨死那巨罴爪下……”   “但是你及时出现了。”那人原本让人觉得不会笑的眼睛里带了隐隐笑意:“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觅鹿。”   “金角鹿?”   “对啊。”苏己楼叹了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呼出雾花:“四月之后陛下大寿,如果没猜错,太子你涉险觅鹿是要为陛下做贺寿之礼。”   帝心看着他不说话,算是默认。   苏己楼有些不情愿的看他一眼,又道:“我也是要为父亲准备寿礼的,不过当今陛下是君我父为臣,现在看来,我更有个坚不可摧的理由要将这灵鹿让给你了。”   帝心看他一脸不情愿,于是道:“就当我没来过。”   “那倒不必,我刚才已经说过要帮你找了。只是忍痛割爱难免要怨道几句来求个心里平衡罢了,你听不出来我只是在开玩笑?”   对方没反应。   苏己楼一笑:“你这人好像很难同人开玩笑?”   帝心奇怪的看着他,苏己楼拍拍他肩膀,笑道:“刚才你决定要把灵鹿让给我,我很感动。可是你已受重伤,就甘心无功而返么?要我我就不甘心。”   “但这世上只有一头金角鹿。”   “呵呵……可这世上也没人敢跟太子争东西。”苏己楼又拍了几下他肩膀,宝光粲然的一笑:“我这人很大方的,让给你了。”   帝心看了看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也说道:“不必。”   “世间是只有一头金角鹿,可是又不是只有这一个灵物,金角鹿我还看不上呢。”   帝心看他:“那你看上的是什么?”   “我听说西延有四宝,其中有一头白雪灵豹,雪白漂亮,还能通人言,是极富灵性的灵豹子,而且攻击力强,若是能做我的坐骑兼保镖,我一定高兴死了。我倒是挺喜欢这个灵物。只是无缘得见呀!”   看他一脸欣往,帝心道:“来日我得天下,送你雪豹为谢,如何?”   “好!太子此话必要兑现,不然我就全天下的去传你言而无信!”   帝心点头笑道:“一定兑现。”   苏己楼心中怀着激动,身上带着无尽的动力,埋头帮着帝心继续寻鹿。   顺着那一路兽迹找下去,天可怜见,出了大约两里外,终于见到泛着金光的鹿角,那鹿身泛三色光芒,正“俏生生”的立在雪坡下。   灵鹿离在远远十丈外,帝心欲防它惊觉逃脱,正要弓下身来,苏己楼便拉他在一旁站定,他嘴角自信的一挑,冲帝心闪亮亮的眨眨眼,随之启唇对那金角鹿发出几声莺莺啾啾之声,那金角鹿闻之转头看来,顿了一下动作之后,竟主动的优雅的抬蹄子走了过来……   直到后半夜了,帝心依旧坐在金露殿里,后又一直坐到天边发蓝,冷殿清灯,一腔怒火。   面前案上的奏折被打落一地,无君王命令,侍人们也跪了整整一夜。   殿监金鹿陪在一旁不言,他知道帝心这次是真的气了。   帝心重重的揉着太阳穴,闭上眼就立刻想到苏己楼那张脸—— 他居然要杀自己!这天下,人人都想着杀自己,唯独他不能!但是今天大殿之上,他居然预谋刺杀!   帝心手里紧握着奏章,一直握了大半个时辰不语不动,最后一直等到手指发紫,终于摔出奏章,散碎一地。   大抵还是气的发恨,忍了一夜之后,他终于倏地起身,愤然出殿。   半夜谁都得睡,苏己楼也不例外,只有气的发狂的帝心例外。临照宫里,苏己楼已经褪衣入睡,而帝心却又几步流星的冲了进来。   门外守夜的宫人只来得及下跪还来不及开口,帝心已一脚踢开了沉重的宫门,苏己楼闻声惊醒,立刻跳下榻来,下榻时,身上也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   帝心已经气的两眼发红,就站在他面前。   苏己楼看向他时,眼神里略带些始料未及,然而更多的,只是厌视和憎恨。   他面无表情的跪下,语气平静到了陌生的地步:“臣参见陛下。未恭迎圣驾,请陛下恕罪。”   “苏己楼,你给朕站起来!”忍了一腔的怒火,终于在看到他时不可遏止。   帝心让苏己楼站起来,苏己楼就站起来。见他半天也不屑说一字,帝心心中更怒,收紧瞳光冷冷的盯着他:“苏己楼,你来华歌是为了什么?”   “臣随安寻亦前来恳求陛下释放西延侯返回西延。”   “你分明是来弑君的!”   苏己楼只是跪下,眼皮抬也未抬:“臣不敢。”   见他一直一副默然,帝心更火了,一手抓住他手腕猛力提他起来,力道狠的恨不得捏断他:“你不敢?你竟敢命使那孽畜来杀朕!当着满殿大臣,你胆子够大!够放肆!”   苏己楼腕上疼的厉害,却强忍着疼痛看着他,淡淡道:“雪豹要伤陛下,陛下就说雪豹受我所使?陛下果然如世人所说,黑白不分,暴虐成性,视命如草芥……”   帝心手上的力道又是一重,苏己楼终于疼的脸上挂不住了,眉头紧紧皱到了一起。   帝心冷笑:“你有束兽之能,别人不知,如何骗得过朕!你竟是如此痛恨朕?”   “不是我恨......”苏己楼白着脸抬起头对着他:“是天下人皆恨。”   “你果然要杀我!”帝心将苏己楼一手甩在柱子上。   帝心力大,苏己楼不妨,身子猛的一声就撞上柱子,疼的他闷闷呛了一声,没等脱力倒下,已经被帝心擎肘抵在了柱子上。   帝心冷脸看着他:“苏己楼,寡人从未负过你,你却敢背叛寡人!”   苏己楼扯起嘴角笑了他一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怒极了的人,眼神里的嘲讽更加灼烈,他只轻轻冷笑着给了他五个字:“你有负天下……”   帝心立刻钳住了他的脖子,一直勒到他额头渗汗:“朕最恨人背叛,凡是背叛,皆可诛之。西延侯早有不臣之心,安寻亦胆敢来为父求情,朕念及他仁孝才不杀他,倘若朕一个不高兴,那他此次就是来送死!你居然随他而来......”   帝心手上力道更重一分,声音更冷:“你是来陪着他同生共死的,还是来挑衅朕的耐性的!”   “......你说呢?”苏己楼怜悯的看着他,却已难以喘息:“在陛下眼里......安寻亦是罪臣之子,但是却有人......愿为他同生共死,可怜王上你没有,你有的只是众叛亲离……”   帝心额头的青筋暴起:“你知道朕现在想干什么吗?”   “咳……杀人么?”   帝心甩手将苏己楼摔在地上:“你以为朕不会杀你?朕会舍不得杀谁!”   “呵,”苏己楼冷笑着趴在地上咳了两声,依旧嘲讽的目光与他对视道:“是啊!陛下……谁不敢杀?人命不过是草芥……不过是您心思独到,人性嗜杀的消遣……”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残忍暴戾,你连一个理由都没有,就率兵踏平了邑苏!你是个黑白不分,嗜杀成性的暴君!”      ☆、第60章 萤火之祸   安寻亦此时冲了进来,立刻跪在苏己楼身边,求劝道:“陛下息怒,苏己楼无心犯上,请陛下恕罪……”   “无心冒犯?朕今天倒要看看他还敢有多少次无心!”帝心怒道:“把安寻易给朕拖出去!”   说完,他就将苏己楼从地上提了起来,直接往榻上扔。   苏己楼还看不懂他上来就扯自己衣服的意图,只晕着视线胡乱推搡:“你做什么?”   “陛下!”此时一名宫女匆忙跑进来,扑通跪下:“陛下!陛下......”   “滚!”帝心怒吼一声回头,便见那宫女是苏楚身边的初心,便强忍着怒火问:“怎么回事?”   “陛下……娘娘从德寿宫的高台上摔下来了……”   苏己楼被摔得天晕地转还没缓过神来,此时一听这消息,心里也一紧,帝心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便转身出去了,在走出两步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怒火未消,冷淡丢下一句:“明日金殿之上若再自不量力,朕定杀了你!”   安寻亦进来后听说苏楚出事,也不免担心,但还是先询问了苏己楼的情况:“怎么回事?陛下为何如此震怒?”   苏己楼只是愤恨的看着地面,没说话。   苏楚躺在鸿仙宫寝榻上,帝心握着她的手问过御医:“如何?”   御医退后三步,伏身跪下:“启禀陛下,娘娘只是摔伤了腿,幸而未伤及利害之处,如今娘娘需要好好修养月余便可无碍。”   “都出去!”一晚事事不称心,帝心怒的发燥。   侍人御医皆退下,只留初心还侍在一旁。苏楚眼泪便掉下来:“陛下……”   帝心搂她起来,温声问:“爱妃,告诉朕到底怎么回事,可是皇后又为难你了?”   苏楚哭着也不说话,只是越哭越厉害,帝心轻轻板过她的身子给她擦眼泪:“不哭了,有什么委屈便说出来,朕替你做主。”帝心搂她入怀:“就算她是王后,如若无理取闹,朕也不饶。”   苏楚坐正身子看着他,泪眼琉璃:“陛下……您走后,皇后便派人来请臣妾去看萤火虫,说是专程命人捉来了数千只呢。陛下你也知道小楚最喜欢看这萤火发光的美景了……可是……”苏楚哭着就不再说下去。   帝心眉心一皱:“看那荧虫为何要上高台?”   “皇说,虫儿有千数,夜幕登高方能目极。皇后携臣妾登了高台,却不想竟趁臣妾欣喜着迷之时……将臣妾一手推下高台。”   帝心不悦道:“身为王后,竟心妒歹毒,为后不德!”   “陛下不要生气了,臣妾只是摔断了腿,不希望陛下和皇后因为这件小事伤了夫妻之情……”   “事不在大小。”帝心站起来:“而在于王后不该身为国母,却不思仁善,宽心待人。朕要废了她。”   苏楚眸光一亮,又转而委屈的看着帝心:“陛下……臣妾腿也摔断了,陛下不会从此嫌弃臣妾吧?”   帝心安慰道:“当然不会。”   天已亮了,帝心抚摸苏楚的脸,说道:“爱妃伤了,以后更要好好休息。天已亮,朕也该准备一番,好登殿上朝。”   苏楚适时乖巧的点点头:“陛下不必担心臣妾,政事要紧,切不可为臣妾怠慢了朝政。”   帝心微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起身离开。   人一走,苏楚脸上笑容便冷却下来,初心走近来,小心问道:“娘娘,陛下真的要为你废了皇后么?”   “我也觉得是小题大做了。”苏楚眼神一冷:“不过,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说说而已。”   “也许是真的呢,自娘娘您入宫以来,陛下的确是对您有求必应,如今见您这般,陛下自然是心疼,想来一怒之下废后也不是不可能!”   苏楚心中自然暗喜,不枉她咬牙从那高台上一跃,只是,依旧解不开心里的疑虑:“他的确对我百般宠爱,可是既然是爱的,又为何从来没碰过我?”   苏楚怀疑的将纤指抚上脸颊:“莫非是我不够美?”   “娘娘说的哪里话,若是我家娘娘之容还不是美,那世间女子岂不都是丑八怪了?”初心笑道。   苏楚听了也是一笑:“你这丫头就是说话好听,旁的倒是一个不会。”   初心开玩笑道:“娘娘比皇后美上千万倍,她是早晚要败给您的,如果皇后被废,那您就一定是皇后,初心只是替您开心啊!”   再说皇后寿华宫这边,天已发亮,这一夜却是无人得以安然入睡,皇后急着将灵妃找到寿华宫。   “妹妹,苏楚诡计多端,毒蝎之心,是她故意要诬陷本后!”   “姐姐,当时你二人身边可有其他人在场?也好做个旁证啊。”   皇后皱眉:“没有。我哪料到苏楚竟敢从那么高的台上往下跳?”   “唉!正是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有人敢从那高台上往下跳,所以姐姐才百口莫辩呀!”灵妃无奈道:“姐姐当时就不该引她上那高台的。”   “我哪晓得?那苏楚说萤虫夜深更亮,还说什么虫儿有千数,登高才能目极,非要上那高处一览无余。没想到她竟是想要跳台来诬陷本宫。”皇后恨的拍桌子:“为何就没把她摔死!”   灵妃也是担心:“楚妃心机颇深,又常向陛下媚进谗言陷害朝臣,只怕她现在又在对陛下说姐姐你的不是,此事一来,于姐姐你是诸多不利呀!”   “苏楚只是妃位,本宫是后位,难不成陛下还真能为了这件小事小题大做不成?陛下不是糊涂之人,岂会只听那苏楚一人之辞!”   灵妃沉默良久,最后也只能说:“不得不早做防备。”   皇后恨的眉头拧的紧:“那依妹妹看当如何?”   “此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皇上最多训责您一顿,但您的位子还是不会有威胁的,您还是静观其变吧,可别在这时候节外生枝,我总觉得,苏楚对此事,不会点到为止。”   等到天已然开亮,金殿之上已肃立百官,殿监高喊:“宣安寻亦,苏己楼入殿觐见——”   朝会议的自然还是近来最热的话题:是否赦西延侯返国?   丞相成简再次义然出列,弓身道:“启禀陛下,安城敬乃忠良仁心之臣,在西延礼治邦家,为国为民,如今其子安寻亦为父朝业,可见其子孝父慈,正是尊礼尽道之典范,乞求陛下怜而赦之,以示王恩泽被。”   “道义典范?”帝心忍不住就是一声冷笑。   成简立刻给身旁的帝原使了个眼色,帝原犹豫半刻后,才跟着出列,仅一句话:“臣认为丞相言之有理。”   “......”成简有些埋怨的看着他。   张乾不这么认为:“启禀陛下,西延侯已有不臣之心,虽未有动戈之举,但其心必反,罪不可赦,请陛下切勿放虎归山啊!再者其与镇东候暗中私交甚密,陛下不得不防啊!”   “张大人!”成简阻止道:“当初说西延与邑苏勾结的是你,如今说其与东原候勾结的也是你,张大人可想过东原候李重是王后之兄,是国舅,与陛下至真一家,一家人又岂会有异心?张大人此言须慎重才是!”   “都不必再争了,朕自有决断。”此时的帝心反倒是不见了昨日怒意,他淡淡看了一眼阶下的安寻亦和苏己楼,便抬手让殿监宣读王命:   “西延侯安城敬怀不臣之心,欲图反业,背君反道,罪极当诛。念其于西延建设有功,为民劳力,又有其子安寻亦诚心朝业,故赦其死罪,不赦归国,暂居溟山,待三月后安寻亦自行澄明忠义与否,方行决断,若无证可鉴其心,即刻斩西延侯,安寻亦行以极刑。”   安城敬未能救回,安寻亦心中一暗,他正想再次替父求情,这次反是苏己楼拉住他,苏己楼对他微动作的摇摇头,低声道:“快谢恩。”   安寻亦一心不解,但王令已宣便无余地,只得先谢恩再说。   成简也打算再替西延侯说几句,又是帝原拉住了他,成简看帝原一眼,心中微凉,只怪帝原刚才未多加说情,帝原倒认为多说无用,你成简和一帮大臣朝上朝下说了多少遍都无用,自己虽是王兄,但皇上从不喜欢唠叨,说了又有何用?   “楚妃说安寻亦才貌双绝,尤擅音律,娘娘让朕留你在宫中为之抚琴。”帝心抬眼看安寻亦,话中带着深意:“就是不知你的琴音,是否真如娘娘所说,灵音缥缈呢?”   “娘娘谬赞,安寻亦愧不敢当。”   帝心冷哼一声:“扶一曲便知。”   话落就有侍人抬上桐木琴,安寻亦有些犹豫,却不得不迈步过去在琴前坐下扬袖抚琴。   苏己楼亦想不通苏楚是要干什么,但他不相信苏楚会伤害安寻亦。   扬扬琴音自可引众人心中称叹,却牵起了往日多少零星旧梦,原以为青梅只陪竹马,都以为来年便可君娶卿嫁,却原来,世事难料,多情难消。   “果然是绝妙之音,怪不得娘娘时隔多年,依旧闻之不忘。”帝心冷冷一句。   安寻亦眉心一皱,多数只是为了苏楚的那番话。他最后起身恭拜:“安寻亦谢过陛下抬爱,谢过娘娘赞誉。”   帝心摩挲着食指的玄金指戒,悠悠抬起下巴看着苏己楼,嘴角的笑意一直冷至眼角:“苏己楼是楚妃的亲兄,念及楚妃对你这位哥哥情深意重,朕就留你在华歌,任作册内史,暂居于临照宫。”   苏己楼身子只是微一怔,等身旁的安寻亦望向他时,已无旁色。   “臣苏己楼谢过陛下圣恩。”   帝心懒懒看他:“起来吧。”   看着一件揪着众人心思的事情就这么出乎意料的未伤及人命,无风无雨的过去了,这趋势就是该散朝了。   帝心却难得的站起了身,众臣见了心提了半截,果然就听君王宣布了件了不得的事。   岂料此事,再掀风雨。      ☆、第61章 大业的命运   废后的圣旨一宣,殿上一阵哗然,随之群臣齐齐伏了一地:“陛下请三思……”   成简再次毅然出列:“陛下,皇后乃国母,岂可说废就废呀?”   “皇后身为国母却不能备国母之德,朕看这皇后她不当也罢。”   御使大夫梅文演出列,身为苦谏直臣的他说话自然要秉持一个“直”字,上前就道:“陛下需慎重,此事不能只听楚妃一己之言为证,唯恐其中有小人作祟。”   “梅大人的意思是,楚妃是故意陷害皇后,是小人?”   “臣不敢!臣只是诚劝陛下细查此事,再做定断,后宫之位事系庞牵,何况楚妃娘娘只是伤及腿部,此事可大可小,废立亦当慎重,陛下您不该为楚妃一事而废了皇后。”   梅文演直言直语,众人只怕其激怒君王,季廉立刻出来救场:“启禀陛下,臣弟也觉得此事当慎重,皇后之兄是东原候,立居东原拥兵自重,若是如此草草废了后位,只怕东原候心中不服会起争乱。此事需以证据论定才可服众,臣等请陛下三思啊!”   “东原候李重么?”帝心冷笑一声,没予多少情绪,只是起身丢下一句:“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陛下……”   “退朝!”   苏己楼在金殿之上难得的听话,安寻亦朝后问苏己楼:“己楼,今日在朝堂之上你为何……”   “大哥也觉得我刚才懂分寸了?”苏己楼道:“如今指望求帝心放了君侯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们不必求他。”   说到此处,安寻亦心中难免担心父亲:“只是此行未能救得父亲回西延,身为人子,心中愧对。”   “大哥不必愧疚,你做的很好,因为我们此次来华歌的目的并非是救君侯回去。”   “什么?”安寻亦不解:“伏箫说献上西延之宝便可换取陛下信任,我们此次不就是为来救父亲的么?”   “我们此次来都城的目的的确是为得帝心的信任,但是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救君侯回国,真正的目的……是刺杀帝心!”   “什么?你们两个原来......”安寻易脸上一阵苍白。   苏己楼看着安寻亦一脸惊讶,半天后,才不忍道:“大哥,你太天真了。”   安寻亦问:“己楼,这计划是你的主意还是伏箫的主意?伏箫他不会让你冒这个险的,难道说是你自己......”   苏己楼没有回答,他不想告诉他,这是他心中那位一直仁义的父亲,在一年前就谋划的反业之策。他知道安寻亦心思善良,如何能接受自己乃至天下人都认为忠仁义礼的父侯,原来是真如帝心所说的不臣之臣呢?   “大哥不必问了,我只能让你知道这些,这件事你知多不益。”苏己楼不再回他。   “己楼,弑君灭道岂是臣子之道?”安寻易站过去堵住他去路:“你所说的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由谁刺杀……”   “由我。”苏己楼道,言语间只是平淡。   安寻亦一怔:“你……”   “是我,我已是作册。只要再接近帝心近一些,机会得当,就可以杀了他。”   “可是......”   “大哥。”苏己楼不待安寻亦再加相劝,直接道:“你刚才说弑君有违为臣道,那么为君嗜杀,□□误国,大兴土木,征战杀伐……这又是为君之道么?”   安寻亦无法驳他,天下谁都知道帝心雷霆无常,尤其是四年前无任何理由,不顾臣劝,亲征邑苏一事,可谓是留下了最大的一笔垢弊,他又嬖于妇人建造宫殿,数年来大兴征战,劳民伤财……   安寻亦看着眼中不见情绪的苏己楼,他只是心中叹息,想想六年前帝心还是太子之时,与苏己楼相交甚好,情意深重,怎奈时事磨人,帝心灭了邑苏,苏己楼心中已是集满仇恨,终难原谅。   “己楼……大哥不希望你去涉险,你和陛下也曾是朋友,最好不过化干戈为玉帛。”   苏己楼眼中一丝忧伤闪过,只留了句无法挽回的事实便离开了:“大哥,邑苏没了。”   是啊,邑苏没了,所有的亲人都被残忍的斩杀了,到底是源于帝心什么样的愤怒,才让他门遭受这场残酷的无妄之灾?   朋友?如果那个人真当自己是朋友,即使是念及一丝友情,也不能如此手不留情。   苏己楼独自回到临照宫,便觉得头有些痛,这一痛就牵起了诸多往事,他砸了砸脑袋,为什么当初没能把自己摔得忘记一切,或者直接把自己摔死?   鸿仙宫外这边,宫外的侍人挡住了皇后,那侍人弯身倒是显得很恭敬,但是言语却是透露着嚣张:“娘娘,陛下有命,您不得入内。”   “本宫要见陛下!”   “娘娘,陛下说不会见您的。”   皇后又只得气急败坏的回了德寿宫,回头又将灵妃找来商计对策。   灵妃的意思是,既然现在大王已经连个见面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了,那只能以情动之,爱情自然是不行,爱情那边有苏楚掌着,这情自然是亲情——去太后那儿说情去。   再去与会安王商量说说情,会安王帝原好歹也是陛下的王兄,希望一番动员能让陛下起码给个见面解释澄清的机会。   入夜,临照宫飞入了一只金羽雀,落上书案。   苏己楼取下它腿上裹绑的锦帛,打开,看了上面的字,眉心一皱。   回身写好回信后系在雀腿上,出去将其放飞。   那雀飞出临照宫上,盘旋一圈又折了个方向,进了鸿仙宫处,穿过重门,轻轻落在一人手腕。   那人衣着暗紫长袍,眼角眉梢的俊秀妖娆难以掩饰,却是个男子。   看着金翅雀果真落到自己手上,还讨好般的啾啾叫了两声。他抬眼勾唇,回身笑道:“娘娘果然有御飞禽之能,奇哉。”   金羽雀又飞落到苏楚手上,苏楚倚在榻上看着手上的金翅雀,若有所思。   “这苏大人果然是有备而来。”占宿笑道:“呵,娘娘唤来这金雀可是要揭发苏大人?”   “他是我亲生哥哥,我岂会害自己唯一的亲人。”苏楚站起来:“看看那信上的内容。”   占宿解下雀腿上的锦帛,打开看了一眼,哦了一声,别有深意的一笑:“安寻亦?”   只见苏楚的身子果然一动,却依然强稳着神态,她拿过信帛来看,露出与苏己楼一样的表情。   如她所料,苏己楼来华歌是有目的的。   这信是此时被拘溟山安城敬的所写,寥寥几字说的是安寻亦入宫灾祸难免,让苏己楼速想办法让安寻亦离开华歌。   占宿挑着眉眼又笑道:“看这信的来由——娘娘,您的这位哥哥与西延侯来往甚密呀。如果西延侯真是反业逆臣,那么苏大人自然也有同谋的可能,娘娘打算如何呢?”   苏楚将信重新系好,放飞了金翅雀,回身看他一眼:“祭司有通天之能,不如就算算本宫的心思?”   占宿仍是一笑:“娘娘谬赞,占宿岂能通天,只是欺人骗世罢了。”   “祭司还真是自谦。”苏楚重新倚回去,挑起媚眼来看他:“都说那安城敬手下有个奇人,叫房演,尤善演卦,烛照龟卜。本宫倒是好奇,西延侯让他为安寻亦算的这是什么卦?不如祭司就给这安寻亦也卜上一卦,看看你与那房演的卦卜,谁胜一筹?”   “占宿与房演之卦无从比。房演演卦算的是个人命运善厄,而我算得了这大世的沉浮,却算不了人心。”   占宿看她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淡淡一笑:“娘娘若是关心那西延世子的吉凶,不如就帮着苏大人想想办法让他早离华歌。因为我倒是对房演的卦卜很自信呢。”   “这么说那安寻亦果真是朝业招祸?”   “否则那西延侯也不会冒险通信与苏大人了。”   苏楚心存忧虑,又不能隐现,只是一时皱眉不言。   占宿说道:“娘娘不想问我近来占的一卦如何?”   “现在我已经对祭司你那欺人骗世的卦卜不感兴趣了。”   “哦?”占宿笑了一声,便往外离开,行走间随意的留了句:“我以为娘娘会感兴趣,毕竟事系大业存亡……”   “等等。”苏楚果然叫住了他。   占宿转回身,等着她问。   “那么,祭司此卦如何?”她问了句。   占宿勾唇一笑:“荧惑守心。”说完便已出了门。   苏楚品味着那四字,随之也启唇一笑。   苏己楼于榻上辗转,无法入睡,快逾三更才睡着,撑着眼皮睡得晚,所以就睡得深沉。殊不知后半夜有人站在他榻前,蹙眉看了他许久,对方的手隔着空气顿了几下,终究未曾触及那沉睡的眉眼,恐怕将他惊醒了。若是醒了,睁开眼来,只怕又是一眼怨恨。   若是惊醒,四目相对,又有何话说?   真是切真体会到了相见争如不见……却又抵不住记念。   翌日朝会后,苏楚便命人来请了自己哥哥去鸿仙宫。   “哥哥在宫中这些时日怎么也不来看我?若我不命人找你来,你岂不是永不会来?”苏楚眼中带着委屈。   若不是那一身华裳锦服,除去那细画妖娆的眉眼,她真像是过去那善良又爱抱怨的小楚。   “小楚……你变了。”苏己楼道。   “哥哥没变?”苏楚眼中带笑,却是笑的悲伤:“哥哥从小就比谁都心善,对豺狼虎豹都是仁心。四年前的哥哥还是善良的,现在呢?”   苏己楼有束兽之能,苏楚有御飞禽之能。   从小,苏己楼就常说动物心善,自然要善待动物,善待每一个生灵。   苏楚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哥哥从小就没被毒蛇猛兽伤害过,而她自己六岁时就被猫发狂抓过,隔了一年又被白虎追过,至于其他的哥哥们,在猎场上也被遇狼袭击过。   苏己楼却只是笑笑,说那是人先侵犯了它们。   是啊,那时的一切都好,动物不坏,人心善良。   可是现在全变了。昔日那个只会保护动物的人,如今也会利用动物去杀人了。   “哥哥那日命那雪豹伤及陛下,可曾顾忌妹妹也在他身侧?”   苏己楼坦然看着她:“小雪的目标只是帝心,它不会伤及你。”   “哥哥果然是要弑君?”   “是。”苏己楼毫不避讳。   苏楚一笑:“哥哥,就不怕我将你的话,你的心思,都告知了陛下?”   苏己楼也淡淡笑着看她,语气平静到漠然:“你是我妹妹,从小相伴着长大,纵使你我之间现在隔了四年的物是人非,但我还是相信你不会伤害我。还有就是……你不恨么?躺在灭国仇人的怀里,你安然么?”   苏楚一怔,半天眼眶有些微红:“哥哥若恨,苏楚岂会无……”      ☆、第63章 伏箫   从鸿仙宫回来后,苏己楼的后脑越发的痛,难以入睡,辗转难眠后,还是起来了。   立在窗前许久,渐没了困意。   苏己楼坐到案前随手翻着文书,流离和流落听见动静走进来:“苏大人。”   苏己楼只是翻着书,没予理会。在他二人看来,这位作册大人似乎不太爱理会人,好似对什么都没心思。   流落正要给苏己楼倒茶,摸到茶壶壁却是凉的,低声道:“大人,奴才去给您添壶热茶来。”   苏己楼仍不理会,流落便自行端着茶壶下去了。   后脑又是一阵猛的作痛,忽觉门外一处人影闪过,苏己楼这才放下书对流离开口:“你也退下,带上门。”   流离听后便躬身退下了。   流离和流落是帝心拨在他身边的两个人,说是帮衬办公,一直就住在偏室。但在苏己楼看来,只是对他的监视。   两人退下后,苏己楼站起来,朝黑暗里的那个影子走去:“二哥。”   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至屏风后,从屏风后出来,一身灰蓝色劲装,腰间坠着半块玉佩,那半块玉,正与苏己楼腰间的半块凑成一对儿。   作为安寻亦的亲弟,伏箫长的自是也是眉颜俊朗,只是不同于安寻亦的儒雅书卷,不同于苏己楼的温吞沉静,伏箫更多几分清癯锋朗,英气逼人。   “小楼。”伏箫对苏己楼笑笑,走过去将他拉进怀里抱了一下。   “二哥,你来做什么?”苏己楼推开他问。   现在除了对安寻亦外,苏己楼难得再担心什么人,立刻将他拉进内室,担心道:“你此刻出现在这华歌很危险。”   伏箫拿下他拽着自己进来的手,却是没有放开,笑道:“我比你这倔强的三弟懂分寸的,不要担心。”   “二哥是在怪我执意要随大哥来华歌?”   事已至此,伏箫只能无奈的摇摇头:“我知道你的脾气谁也拦不得,既然你都来了,我也只能由着你了。”   “可是二哥,你为何此时来?”   伏箫轻轻放开他的手,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担心的看过来:“小楼,你的后脑是否又发疼了?”   苏己楼跟着在一旁坐下:“那倒是没有,最近已经好多了,好久没发作了......”   “别骗我。”伏箫满眼忧色:“你现在在宫中,没人配药克制着,头疼岂会不发作?”   “没关系,快了,等我结束了一切,就可以离开华歌回到西延,君侯会为我研配根治的药。”   “小楼,报仇的办法有很多,你何必要苦着自己?你可以现在与我回西延,只要你给我时间,将来我一定领兵覆了帝心的大业,为你邑苏复仇,还你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邑苏。别说是邑苏了,就是整个天下......”   “二哥,不会再有原来的邑苏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回不来,我的十三位哥哥也都回不来了。”苏己楼说起来有些伤心,他对伏箫叹口气:“二哥尽快离开吧,他在监视我,你会被人发现的。”   “我不放心你。”   “我也不放心大哥,所以我现在不能走,君侯说大哥此次来华歌会有灾祸,让我尽快想办法让大哥离开。”   伏箫点头:“来此之前父亲飞信与我,说起过此事,我会想办法救大哥的。倒是你,在帝心身边我不放心……”   “没事。”苏己楼打断他,语气十分平淡:“最多不过是他杀了我。”   “不行!”伏箫担心更甚:“我本就不同意父亲的计划,不同意你来。小楼……父亲不会平白帮谁,他愿意帮你复仇,你可是答应了他什么?”   苏己楼笑笑:“我只是答应被利用罢了,毕竟我与君侯有共同的目标,所以可以构成合作的基础。你别瞎想了。”   似乎是再劝不了这个倔强的人,半天的沉默后,伏箫拿出了一粒药丸,叹了口气:“我悄悄去过一趟溟山,这是父亲让我交给你的。不过只能缓一月的头痛,你先服着,我再想办法。”   苏己楼看着那药丸,眉头皱起来:“二哥你是为了我故意去了溟山向君侯讨药?这很危险,若让帝心知道你此时潜去溟山暗会君侯……”   “总不能看你日日受着苦吧!”说完又是不忍:“小楼,你别为难自己……”   话到一半,伏箫察觉到门外有人靠近,他只好闪身躲进帘慢后,苏己楼警觉的对外面道:“谁在门外?”   流落在门外捧着一壶温茶,恭敬道:“苏大人,奴才给您换了新茶来。”   苏己楼见帘后不知何时已无人,窗户半开,便去开了门,开门便见门外的流落朗朗灿灿的笑过来。   “把茶放到案上,离开吧。”   “是。”流落进来将茶放到案上,又问:“大人还有何吩咐吗?”   “没有。”苏己楼在案前坐下,便不再多言,自顾的翻起了书。   流落给苏己楼斟好了一杯茶后,又丢下一个朗朗的微笑,这才肯离开,只是任他笑的多好看,苏己楼从始至终都没抬头。   苏己楼起身将药丸放进匣子,现在只是微微头疼,还忍得了,留着以后再说吧。   伏箫是关心他,但是他并不知道这药的玄机,苏己楼却心中明白,这药还是少用为好。   翌日朝会后,帝心便在金露殿批览奏章,至午膳后得空休息了半刻,又命殿监金鹿去了临照宫。   苏己楼正欲往回阑殿找安寻亦说起安城敬在信上说的事,金鹿正好就赶进来拦道:“苏大人,陛下召您往金露殿。”   “陛下召见是为何事?”苏己楼未先领命,只是问道。   金鹿看他一眼,又道:“陛下请苏大人前往辅办查阅近日来的奏呈文献,整理归总。”   苏己楼心中隐约觉得没这么简单,整理文献这种事,帝心怎么会亲自插手?   但他也拒绝不了,便随金鹿往金露殿过去了。   入殿时,帝心正在低头看着奏折,苏己楼躬身施礼:“参见陛下。”   “坐。”帝心未抬头,指了指边上的坐案:“等朕看完再说,你先坐在那儿等着。”   “是。”   “金鹿,你下去吧。”   金鹿退下,帝心继续看着奏折,苏己楼便一直干坐在一旁,良久后,他看着帝心面前的大堆奏折,估计还得再等。   苏己楼起身,语气只是淡漠:“如果陛下暂时繁忙,臣欲请求暂行离开,臣有急事……”   “既然说是暂时繁忙,那很快就可以了,你先在一旁安静的等着。”   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   半天后,帝心头也未抬的来了一句:“倒茶。”   苏己楼坐了半天没动,帝心偏头看他一眼,他终于还是站起来了。   苏己楼过来倒了茶,又要坐回去,这时候的帝心总算是抬起了头,却瞥见他腰间的半块玉佩。   帝心一把拉住回身的苏己楼,眉宇间隐着不悦,冷笑问:“整天戴着块破玉做什么?”   苏己楼低眼望了腰间的玉佩一眼,不言。   帝心一手扯下他腰间的玉佩:“这玉佩像是有人有心掰开的,想来那另一半此刻也被那人日夜不离的配身吧?”   苏己楼没防他这一手,又不能夺回来,只是淡淡道:“是。”   其实他本没多想,但是帝心想的比他透彻,一阵不悦叠着一阵就涌上来,一言不给抬起了手,看那动作是要将玉佩给掼碎,却被苏己楼直接夺回:“陛下为何要毁他人之物……”   话未说完,伸出去的手腕就被钳住,对方的不悦感通过手腕的力量传过来,苏己楼感觉到疼,却是坚忍着不言,只盯着帝心的眼睛。   帝心松了松手劲,问道:“在世人眼中,朕向来就不讲理,不讲情面,不是么?”   苏己楼立刻挣脱他的钳制,攥着玉佩,依旧语气平淡,平淡到足以让对方发怒:“如果陛下无事,臣请求告退。”   “朕无事。”帝心拉高声调:“但也不准你告退。你坐回去,就在边上安静的给朕待着。”   苏己楼也不再出声,他让他安静的待着,那他就安静的待着。   两人一个在看奏本,一个只是无言无表情无动作的坐在一旁,冷漠的让帝心心里发燥,气的时不时命令他起来倒茶研墨。   就这样一直待到殿外的天色发暗,金鹿便进来提醒是否要晚膳了?   “留作册史用膳。”帝心沉声一句。   苏己楼起身恭敬回道:“谢过陛下恩赐,臣忽觉腹胃不适,不宜用膳,臣请告退……”   “金鹿,传御医来。”帝心起身:“那就看完御医再用膳。”      ☆、第64章 物是人非   那边的金露殿殿中将暮了才想起来用晚膳,而这边的鸿仙宫里,已经一曲琴音缭缭奏毕。   安寻亦起身施礼:“娘娘,此曲已毕,不知娘娘是否……”   “不用了。”苏楚坐在那里笑过来:“安世子琴律冠绝,当真是令本宫难忘。光听着就想学,不如你教我如何?”   安寻亦只是站着不答也不应。   苏楚看出他的意思,她了解,他这个人宁折不屈,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施压而违底线,若不是为了救安城敬,他也不会屈膝跪求。   在这风口浪尖上,救父心切,也断然不会犯帝心的忌讳,所以对自己,他也只会能避就避。   “你们都退下。”苏楚一声令下屏退众人,朝安寻亦走过去,在他身前半步才停下:“安寻亦……”   安寻亦后退整整两步,依旧恭敬:“娘娘有何吩咐?”   见对方避嫌,苏楚心中苦笑一声,又坐回了座位上:“安世子是西延第一等的才子,不仅精音律还善书画。不如今日赏个脸再为本宫作一幅画如何?”   “请问娘娘要作何样的画?”   苏楚笑道:“本宫就在这儿……就画我吧。”   安寻亦抬头,眼神里的情绪有些模糊。看着苏楚的脸,他心中不免又悲怀起来,小楚,你又何必为难我们彼此呢?   苏楚还是笑笑,可听来却像是在叹气:“画吧。”   初心已将纸宣铺开,安寻亦只好提笔。他只是起初抬眼来看过她几眼,便直接将其入画,后再抬眼,才发现对面的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安寻易躲开四目相对,便再没抬起眼来,只是一直低头画起来,反正她早已落在他心中成画。   苏楚就坐在他对面一直看着他,此刻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明目张胆的看着他。   时间很快,安寻易轻轻放下笔:“娘娘,画好了。”   苏楚走过去看画,离得他很近,笑道:“还记得,这是你画的第几幅么?”   安寻亦未言。   “是第七幅。”苏楚笑的莞尔,有那么一瞬间,她似是回到以往的善良天真:“是你为我画的第七幅,我们认识七年,你每年都为我画一幅,你说每一幅的我都不一样……寻亦,曾经十三岁的小丫头已经在这一幅幅画里长大,变了,曾经的豆蔻天真已成今日的妩媚阴冷。我变了,你却没变,依旧是当年那个翩翩君子,不信丑恶……”   安寻亦静于面疼于心,只剩无言。   “寻亦,你必须离开华歌,回到西延去,这里太黑暗,不属于你。我后日便与陛下给你找个理由,送你回乡。”   “小楚......难道这里就属于你吗?”   “我留在他身边,是为了曾经的邑苏,我的父亲和兄长们......不能白死。”   “难道你和小楼一样,是要弑君?”   苏楚冷笑:“我杀他做什么?我跟哥哥的目的不一样,我不想杀他,我只是要他尝一尝家国覆灭,生灵涂炭,亲人无一的滋味儿。”   “生灵涂炭?你这是在牵连无辜啊,小楚,你想过无辜的百姓没有?他们和曾经的你一样无辜,你......”   “还记得你曾经抓萤火虫给我看吗?”苏楚不想和他争吵,忽然牵起他的手:“寻亦,明晚鸿仙宫花苑,再来陪我看一次萤火虫好不好?”   苏楚转开了话题,也让安寻易清静了过来,这种情况下,他岂能私会她?   “罪臣之子安寻亦谢过娘娘错爱,恕不能敬陪。”安寻亦暗暗攥紧拳,声音淡的令人伤心:“娘娘……往事已故,望莫挂心。”   苏楚颤颤的收回手:“……原来……是这样。”   苏己楼终于被帝心从金露殿放回来,回到临照宫看了会儿书,便打算睡觉。   睡前又是流落进来,笑问:“苏大人有何吩咐么?”   “我又没叫你。”苏己楼眼也没抬的翻了一页:“以后没我的吩咐就别进来了。”   “喔。”流落低头道。   苏己楼看着眼前这莫名其妙的少年,样子要比自己小上几岁,长得清秀,还略带着些女孩家的小心举态。   苏己楼道:“你多大了?流离是你什么人?”   流离喜的抬头,眼睛闪亮闪亮的:“奴才比苏大人就小一岁,奴才叫流落,流离是奴才的哥哥,哥哥二十二,奴才今年二十了……”   “你如何知得我的年纪?”苏己楼冷不丁问。   流离讪讪的捂住嘴巴,低头不语,苏己楼便没再问,料到应该是帝心让他两人对自己多加注意的结果。   “你退下吧。”苏己楼只淡淡一句,挥手让他出去。   “大人是要休息了么?”   “嗯。”   “那奴才为大人理被铺床吧!”   “不用。”   “那,那奴才给你卸冠取簪,解带宽衣吧。”   “不需要了。”   “要奴才伺候您洗漱吧?”   没见过这么热情的。   “你下去吧,退出去。”   “喔。”流落低声一句后退出去,不忘轻轻带上门。   翌日清晨,下了朝会,帝心便领群臣去狩猎。   只因为当初楚妃的一句话,帝心便兴师动众的亲点了百官,提前两个月扩建了冀山的王家猎林苑,又引入数百猎物,隔清了百里外的民居。   此时踏马山林,浩浩荡荡,众臣众将士都跟在君王贵妃车骑之后。   苏己楼看着前方的苏楚,此时的她未着旖旎华装,换得一身利索的月白锦绣劲装,高竖起长发马尾,单人一骑在帝心身侧,英姿飒爽不逊艳美。   帝心回头看他一眼,便一句话特准了作册行于身侧。   苏己楼又拍马上前几步,与苏楚并排,只是一路未言。   苏楚这时却转头看他,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挑眉,小声笑道:“苏家儿女本就无软弱之辈,哥哥别忘了,妹妹也曾是马背上长大的。”   是啊,可是现在她却又不得不屈于他人怀中烟视媚行,而自己,也无能为力。苏己楼只在心中隐叹自恨。   帝心伸手牵过苏楚的手,难得的对身后众人笑道:“今日凡是获猎者,朕皆赏!猎得活物,行赏复倍!”   “臣等谢陛下圣恩!”   “爱妃常说想要麋鹿,朕已经为爱妃放了麋鹿入苑。”帝心牵着她笑道:“如何?此次是要向朕展示一番爱妃的身手,还是要朕来为爱妃猎来一头麋鹿?”   苏楚微微一笑:“臣妾自然是要亲自猎的,一步步,一点点的盯着猎物,亲手获猎这样才有意思。”   “好!”帝心将目光落向苏楚隔壁的苏己楼,眼神深的深不见底:“的确是一点点,一步步,亲自获猎比较有意思。”   苏己楼明显是心不在焉,此时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   狩猎开始,帝心策马在前,后有众臣众将分道巡猎,苏楚早已率先寻鹿去了。   苏己楼漫不经心的鞭着马,渐渐就落在了队伍之后,他一向都对这种纷乱热闹的场面不感兴趣,一阵浩浩荡荡离散之后他便下马,干脆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倚着高树睡起来。   看着头顶的树盖,斑驳的树影投下来,想了很多事。   不知多久后,正要在恍惚欲睡之际,身后树丛中传来了一阵动静不小的簌簌声。   苏己楼警觉起来,猎区自然少不了猛兽。他的束兽之法必须要与兽类对视才行,他仔细听身后的动静,估计此时,身后的东西已经近身十米以内,野兽攻击猎物时,被自己盯住的猎物一旦有动作,便会被它们欲先发起攻击!   但是苏己楼必须转身与它对视,他慢慢小心的转身,也许在他未及转身之际,身后的东西就会直接对自己发起了攻击……   果然未及转身,耳边一阵劲风袭至,苏己楼顾不及转身就立刻去躲,躲过那只斑豹致命一击,却被它的后腿踹了出去,直接摔上了旁边的树上,后脑撞的咣当一声。   那豹子不待停留,发挥食肉的捕食猎性,再次攻击。   眼见着危险扑来,苏己楼却没了力气,他对上了豹子的眼睛,可立刻就闭上了,因为此刻,后脑的那种疼痛几乎已经是要了他的命。   “嗖”地一支飞箭急至!   几乎是同声,那只豹子就扑顿在了半空,轰隆坠下,落在苏己楼身前,只差一步的惊险!   他脑袋疼的要命,意识还隐约尚在。帝心一步跨出,跃过斑豹将人扶起:“怎么样了?”   他边问边查看一下苏己楼的情况,发现周身无伤也未见血,才松了口气。又问:“告诉朕,伤哪儿了?哪里疼?”   苏己楼只疼的牙关紧闭,不回答他。   帝心又是一连串着急的查看,顾不上温柔也说不上粗暴,只是心急,却翻的苏己楼脑子更痛,他烦躁的推开帝心的手,不知是恭敬还是厌恶,总之是带着明显的淡漠:“……臣无事。”   见他自己慢悠悠的爬起来,颤巍巍,帝心一手捞过人就抱起来,任他反抗也不撒手,拽上马就急赶了回去。   这边出了变故,那边也出了意外。此时,北镇王季廉半路急冲冲的奔过来,翻身下马。   “陛下!”   “何事?”   “娘娘不慎坠马!”   帝心立刻道:“速传随行御医!与作册史和楚妃医治!”   于是一场浩浩荡荡的君臣狩猎就此告停。   御医言楚妃摔伤了膝盖,折伤了腕部,与上次一样幸得避开了要害。帝心便让苏楚躺在鸿仙宫里休养了,然后出了鸿仙宫,赶往了临照宫。   苏己楼此时是头痛难当,御医只得先在其头上绑了布带,再细细为其诊脉。   只是胡子捋了半天也未果。   苏己楼忍着头痛直接把手抽回,扶着额:“不烦御医了,本官无事。”这病痛一般御医自然是诊不出来。   “苏大人面白沁汗,却并无气血沸腾紊乱之脉,真是怪哉?”一把老胡子的御医拧着眉疑惑:“看苏大人这头疼的奇怪,不像是新症,不知苏大人这头痛是从何时起?因何而发……”   “之前未疼过……御医大人只开服止头痛的药即可,不必再劳心了。”   “陛下交代,命臣仔细为大人诊断,须得……”   “不必。”苏己楼抬起一张发白的脸,忍着耐性道:“大人既已诊不出缘由便不好医治,医不好又不好向王上交代,不如就先开个方试试,兴许管用。”   “这……”御医思忖一番,点点头:“好吧,且试一副药,待下官回头再仔细研磨,回头为大人再诊。”   “多谢。”苏己楼终于闭上了眼睛。   御医一走,苏己楼便头疼的将眉头拧的紧紧不松,流离见状,便忙去取冰。   流落也见苏大人的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渗汗,急的一边帮着擦汗一边问:“大人这是怎么了?连御医也无法……”   “出去......”苏己楼直接道。   流落犹豫着收了收手,见他又冒了一滴汗,又忍不住抬手巾帮他细细的擦。   “都说了出去!”   流落被吼得愣住了,从没见过一向无言无情绪的苏大人这般,这才小心的退出去。   “流落……”苏己楼叫住他:“我这样子……不要乱说。”   “是,是。”   流落刚走,流离又进来,捧着冰罐就上来:“大人将头靠一靠,兴许有用。”   “无用……下去。”苏己楼疼的管不了任何,只想赶人留个清静。   “是……”流离放下冰罐,又道:“若大人疼的厉害,还是试试……”说完也小心的退出去。   不晓得是疼了多久?忍了多久?苏己楼始终是没碰那粒药丸。   最后,他终于是蜷在榻上睡着了。   帝心坐在榻前看着睡中依旧眉头紧蹙的人,洁白的额头和脸颊上全是汗,便也不由得拧起了眉,他就这么看着他,又是默默坐了一夜。   而这榻上睡着的人,便进入了以前的梦……      ☆、第65章 邂逅   那时候找到了金鹿,帝心本想用绳索牵着金角鹿的脖子一路走出山去,奈何苏己楼不让,还鄙视他一眼:“人家是你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损兵折将请去王宫讨好父王的贵客,你就这么对它?动物也是有感情和知觉的,你要是被捆着肯定也很屈辱难受吧。我说的可对?”   帝心无语,便冷下脸,扔了绳。   于是便由苏己楼负责与金鹿对眼交流一番,计划着由他帮着帝心带着乖乖的小鹿走出一段路,顺利领他过那猛兽乱迹横行的周宜山。   奈何计划很好,却下起了大雪,不仅没走到周宜山,还没出觅鹿原呢,就见雪势大的要有一夜封山的势头,两人赶紧找了个不大不小,将就避雪的山洞。   洞外的雪片呼呼带风的刮进来,也没有生火的条件,洞里又是光徒四壁,自然是冷的没得说。   苏己楼坐在金鹿边上,好在他身上比帝心多备一件白披风。看帝心一直坐在旁边受冻,也不忍心,就叫他过来取暖:“喂,过来抱在一起会暖和些。”   “喂?”帝心眉头皱了皱。   苏己楼招手道:“就是在喊你呀。”   “你以“喂”来称呼我?”   苏己楼呵呵笑道:“也对,我该叫你太子殿下的。”   “叫我帝心。”   苏己楼摸着身边的金鹿,对它笑道:“帝心,过来会暖和一点,不然等不了天亮就会被冻死的呦。”   帝心看他对金鹿说着与自己的话,眉头不悦的一皱,但到底还是起身过去了,坐在苏己楼身边,伸手环抱住他整个人……   苏己楼撇过头,一脸奇怪的瞅他:“你干嘛?”   帝心理直气壮的没撒手:“你说抱在一起会暖和,让我过来。”   苏己楼摸了摸温顺的金鹿,嫌弃的瞥他:“我说“抱在一起”,是让你过来和我一起抱着它,金鹿耐寒,否则怎会出没在雪季山林里?”   帝心手上一顿,收回手,此刻心中的感觉纷乱杂陈,脸上却不见任何端倪。   “你出门也不知道多添件御寒的衣物,身边侍人不懂侍候?”苏己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一副幸灾乐祸的动作。   帝心淡淡的看在眼里:“来时着了件白狐肩的紫貂绒披风,过山时打斗丢掉了。”   狐绒拢肩的紫貂绒披风,名字听起来就比自己的白披风要精贵的多了。   苏己楼一把将他推到一边,眼中那副嫌弃更甚:“一件随意就可丢掉的披风……却是用无数只雪狐和貂皮制就,想来太子殿下也不会在乎这小小的金鹿,我看它也没这福气为太子取暖,太子还是今夜离它远些的好。”   像苏己楼这样的人,保护动物还来不及,哪听得了这真皮真毛的披风案例,一听对方一口无所谓的说出来,气的不能。   帝心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以他的脾气和身份早该怒了,谁敢像今天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得罪他?放平时早就杀了刮了。他不是心慈手软的好脾气,今天却难得的好耐性。   帝心站在一旁看着那个抱着鹿脖子自顾就要睡的苏己楼,心中发笑,还第一次见一个男人会为这种事怄气的。   既然人家不让碰,他倒也无所谓。帝心就坐的离他们远了些,调息闭目。   不知多久,苏己楼大概是睡了一觉后,开始喊他:“喂。”   帝心虽是一直冷的睡不着,眼却也未睁,不理会他。   那人又“喂”了两遍,他依旧未理。   苏己楼于是又喊:“帝心!”他这才睁眼,眯着狭长深邃的眼,懒懒的看他。   苏己楼道:“算了,可怜你……太子殿下要是冻死了我也倒霉,我倒霉不打紧,邑苏可不能被拖累。你一起过来抱着它睡吧。”   帝心岂是呼来喝去皆能之的人,自然还是不买账,继续闭上眼,转过头,调息。   苏己楼于是过来拉他,手一拽上他的手,帝心一顿,心里终于笑了起来,就跟着过去了。   于是便有这样的场景:一黑一白两位美男拥着三色金角绝世好命的温顺小鹿入眠……当真是六色俱全,色彩丰富的画面。   一夜寒冷,算是这么凑合着就熬到了天亮。   殊不知昨晚有人睡得沉香温暖,有人睡得小心翼翼,甘受半冷,有鹿差点儿被压死。   天亮后,苏己楼动了动身子想要伸个懒腰,却发现背上重的很,一夜下来,帝心就这样从后将他整个人都包在怀里。   苏己楼掀开他:“我说怎么睡得这么累?你这人睡品真差,你靠着我我再靠着鹿,鹿都该被压死了……”说完赶快去看看鹿。   “夜里你在哆嗦,一直寒冷,否则我也不会帮你。”   “谁让你帮我了?冷我就会醒,醒了再睡呗。”苏己楼起身,拍拍金鹿,笑道:“起来活动啦!”   结果那金鹿估计是腿麻,歪歪唧唧半天愣是没起来......   外面的雪在昨夜里便不知不觉停了,所以后半夜才会冷的发狠,幸而早上没再继续下,否则真要封山可麻烦了。   等鹿能动弹了,苏己楼便领着鹿在前头,带着帝心一路过了周宜山。   帝心领鹿离开时,只说:“来日再见。”   苏己楼也不在意,笑着挥挥手:“记得好好替我照顾小鹿!不要再用狐绒貂皮的了,动物是人类的朋友,要有点儿人性!”   那日从觅鹿原回来后,苏己楼一无所获。   估计寿宴没有别出心裁的礼物,又免不了一阵冷眼的嘲笑。不过苏己楼倒是不在乎,这些冷眼自己已经看了十七年,也该看开些了,当初决定准备金角鹿,只是因为父亲喜欢才费心去寻的,也并非是为迎合那些人的眼光,以求得到他们的肯定和接纳的。   邑苏在南,与西面的西延和东面的东原都是大业的王侯封地。而北面靠近帝都,则由帝心的兄长镇北王季廉镇护。   邑苏虽不穷壤也不强荣,虽不比其他三方疆土阔庶,但再如何也是块世袭封地,自然免不过有争斗。   邑苏君侯是苏庭,苏己楼是长公子,遗憾是个侧室嫡出,其母是苏庭年轻征战时掠回的俘虏,生的貌美,这一优点倒是全全留给了苏己楼。   因为生母的缘故,从小时候开始,家中的叔伯和弟弟们就都轻视他,而父亲也是,既不宠他也不重视他。   总之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虽为长子,却碍于母亲的出身,不可能与侯位挂钩了。   苏楚则是相反的待遇,因为是苏氏唯一的女儿,备受父亲的宠爱,又因为是个女儿,生的好又不会威胁的侯位的争选,故而也挺受哥哥们的疼惜。   关于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苏己楼只想笑笑,并无兴趣。   寿宴那天苏己楼也没什么好东西,珍奇异宝君侯不缺,美女美婢自然是献不得,于是苏己楼就献了个买不到的——一首绝妙的琴音算是助兴。结果如他所料,果然就是众人干干的拍了拍掌,几句酸话。   说实话,他挺后悔把鹿给帝心牵走的,当时笑着挥手时说的那番话就是因为他已经后悔了。谁没有亲爹要巴结呀?   后来一月后,又于邑苏城中遇到了帝心,说是来还玉佩的。   一个月后,又到了苏楚的生辰,苏己楼知她养了只白羽金銮,唯独缺个称心的“金丝笼”。就知道邑苏不近的晔城有个巧匠,能雕能铸能设计,就单人一骑的去了。   晔城离邑苏都城远,经济治安都跟不上,发展也落后不少。   当时,苏己楼一张绝世好脸,一身素衣白裳,摇着一把十二骨白檀折扇,骑在马上走在街市上,其实不算太高调——但这里不是邑苏,在这偏遗的小城民的眼中,无疑是“招摇过市”了。   一路的注目和唏嘘中,苏己楼忍不住下马牵行,奈何还是唏嘘不断,原来是因为那张脸没挡住。   群众对长得好看的人都喜欢唏嘘围观,而且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圈唏嘘围观的人群。见前面有热闹,苏己楼便系马走过去看。   大冬天里,冰冷的街道中央,低头跪着一位喏喏娇柔的姑娘,她衣着单薄,正在瑟瑟发抖,双目噙泪未滴,甚是好看,难怪挡在这路中央影响交通都没人撵。   看她这情况,破衣颓衫面容焦脆,边上横着个草席裹尸,头上插根草标,地上铺着说明:“卖身藏母,纹银二十两。”   世间最常见的戏码,不常见的是那姑娘却长得实在是好看,还有就是她那谢绝还价的数目:二十两。   藏个母要二十两?长得再好也是要卖人急需周转用钱的,开价这么高,难怪跪了半天也没人能买。   不过这种没人买的情况是在边远小镇,要是搁在邑苏的都城钥阳,就凭这姑娘的长相,别说是二十两藏母,就是一百两藏全家,都有的是公子哥儿来争着买。   于是苏己楼这个钥阳来的公子,当际便慷慨解囊救人于厄了。   银子朝那儿一搁,转身就走,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那姑娘如遇菩萨般猛的抬头,抬头一看,发现面前高高站着的就是个菩萨,长得一副白衣仙人貌,长发飘飘,立刻就激动磕头:“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苏己楼正要做好事不留名,便保持着背影对姑娘摆摆手,笑着说道:“不用谢,拿去安葬母亲吧。”   “公子不要我?”姑娘急问。   “不要,用余下的钱去好好度日。”   身后的声音发颤:“公子……为何不要奴婢?”   苏己楼只是笑笑,便要走,身后立刻就磕头:“请公子收留,请公子收留,请公子收留……”   听她磕个不断,苏己楼无奈转身,走回去,蹲在她面前劝她:“我不需要婢女,你可以有自由身,何必要受人驱使?”   “贱婢叫小栗……”姑娘哭出来:“愿报公子之恩,请公子成全……”   苏己楼为难,刚要摇头,小栗又是一下叩头,额头碰上硬石地面,声音闷的响亮,抬起头就见殷紫,哭的更厉害,好像苏己楼若是不收她,她就活不成一样:“公子……公子收留小栗吧!求公子了……”   苏己楼为难又不忍:“……好吧,小栗,既然这样的话……”   “非要留在他身边的目的是什么?”一句森冷的话,打断了一切,周围又是一阵唏嘘,随后人群感应到那人周身冒冷气,大家开始有些疏散了。   光听声音,那小栗就被吓的噎住了声,可怜的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苏己楼。   苏己楼蹲在地上回头,抬头就看见了不知何因出现在这里的帝心。      ☆、第66章 断袖      “帝……鹿公子你怎么在这里?”苏己楼问。   “逢巧路过?”   “哦。”苏己楼扶起小栗,对她笑道:“我先去城东办件事,等我回来再带你回钥阳吧。”   “谢谢公子……”   “你要她?”帝心问,看着小栗的目光不善。   “嗯。”苏己楼应了一声,就要过去牵马。   帝心直接丢给小栗一整个钱袋,冷冷道:“我买她。”   苏己楼一挑眉,玩味的笑道:“可是……我已经买了呀?”   “让给我。”   吓的那小栗一颤,再次可怜的望向苏己楼。   “呵呵呵……”苏己楼笑他:“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这美貌了吧?要娶回去做太子……做妻室?”   “不是。”   “那你为何跟我抢?”   帝心斜了小栗一眼:“来路不明,她不能待在你身边。”   “鹿公子你多心啦。”苏己楼把马牵过来,拍拍他肩膀:“我还有事,如果你也要忙,我们就此各自忙去,若你无事,不如就陪我去一趟城东巧匠那儿取个东西。”   “我无事。”   苏己楼便点头,对小栗道:“你先安葬了你母亲,回头我来接你,我还有段路要走,估计你得等上半日。”   小栗小心看了看高坐在马上冷面睥睨的帝心,仿佛是怕苏己楼随后会反悔一样,慌道:“公子千万别忘了回来接小栗走……”   苏己楼笑道:“自然不会。”又将扇子给她:“你要是不安心就收着它,我若回头把你忘了接去,你就拿这扇子去钥阳找我,上面有我的章印,你就说找长公子苏己楼,别人会认得。”   苏己楼从城东张匠那儿提回了一只机关设计独到,外观银丝镶玉的鸟笼,顺带给小栗买了身御寒的衣服。   此刻他正与帝心坐在茶楼二楼的窗边。   悠悠闲闲的喝了口热茶,苏己楼感觉暖和了些,说话间嘴里还呼着雾花:“不过鹿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可别说是逢巧路过啊?像你这么精贵的人要来这穷乡僻壤的小镇做什么?”   “我来找你。”帝心又补充一句:“还你玉佩。那日你丢在了觅鹿原。”说着就将玉佩咣当扔在桌上。   苏己楼连忙拿起来,看看有没有被他那一声给摔坏,念及是他捡了好心周折送过来的,就没说他什么。只是心疼道:“还好没摔坏,摔坏了你赔都赔不来。”   “这玉像是还有另一半。”帝心一脸不乐意的斜着他手里那东西。   “嗯。”苏己楼说着就把玉重新挂上腰带:“另一半在西延二公子那儿,他与我是结拜的二哥。”   帝心却是冷笑:“结拜的兄弟?戴配对儿的玉佩?”   苏己楼鄙视的白他一眼:“真不知道你这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这玉佩原是二哥的,我见了喜欢便朝他索要,结果不巧就坠地碎了两半儿,二哥就与我一人各半,也算是兄弟情重。你要是刚才摔坏了,回头我怎么跟他交代?”   帝心冷哼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小栗在一旁乖巧的站了半天,见苏己楼杯中茶尽,便又适时的添了新茶,然后继续默默的站在一旁。   帝心看在眼里,冷不丁就道:“倒像是个久经训练的侍婢。”   小栗身子一怔,却很快淡定下来,只是低头喏喏道:“回公子,奴婢之前在几个主子家做过茶水下人,都是为了给家里的病母谋了几副药钱,只可惜......母亲到底还是……”说着就要哭出来。   苏己楼见了忙斥责帝心:“你从小养于衣食保暖的金宫,哪懂这些穷人家的短命苦楚,别总针对小栗,他是我的婢女又不是你的。”   帝心眉头一皱,明显就是不高兴,又冷眼看向小栗:“你先下去!”   小栗吓得忙就要退下去,苏己楼赶紧拉回来:“不必走。小栗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听不得的?”   “自己人?她才跟你多久,一个时辰。”帝心唇角勾出一丝嘲笑:“你这人倒是容易轻信他人,难怪斗不过你那些兄弟。”   听他这话的人本该是气的,但苏己楼倒是无所谓,他抿了口茶后回道:“公子这话令我颇感惭愧,我不比您精于算计,对什么争宠夺位也没兴趣,反正我好歹也是个长公子,就是登不上侯位也不会短吃短喝的,有亲人尚在,大好河山,人生也自在。倒是鹿公子你呀……连个孤苦的小婢也要提防着,累的很呢。”   看他那自得自意的样儿,帝心反倒是笑了,只是又一直想问他:“为何叫我鹿公子?”   “难不成让我叫你帝公子,心公子?多怪。我们不是因为金鹿认识的么,我就叫你鹿公子喽。”苏己楼笑道:“还是……你想让我叫你金公子啊?像只土鳖!哈哈哈!”   金公子实在不如鹿公子能入耳,帝心不再做反抗,算是默许了。   苏己楼喝口茶,转着茶杯玩儿,问道:“鹿公子你怎知道我在这晔城?”   “我一直派人跟踪保护你。”   苏己楼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跟踪就是跟踪,谈什么保护?谁让你这么做的?”   “我不喜欢掩饰开脱,说是保护就是保护。”   “既然那日你在觅鹿原捡了我的玉,为何当时不还,现在才还,分明是借机跟踪。你动机不纯。”   “我动机是不纯。”   “我就说嘛!那你到底是什么目的?是否知我有异能,要收之用之呢?”   帝心笑了:“是想收之。”   “呵。”苏己楼斜眼看他:“我以为你当我是朋友,原来太子殿下从来不需要朋友。”   “我想苏公子你是多想了……”帝心一脸严肃:“我只是在追着喜欢的人不放而已。”   “喜欢?”苏己楼不解:“何种喜欢?”   “心悦。”   “呵呵……那你不是娶了东原侯的千金妹妹么,心悦之人在侧还来着晔城寻花,非要向我要这小栗不可?”   苏己楼话语间带着酸讽的嬉笑,帝心便隔着桌子一把将他拉到近前,贴在他耳边温软的低声说出三个字:“我断袖。”   也不知道是他那温气痒了耳根,还是离得太近的缘故,苏己楼后背一毛,别扭的推开他,但已惊的言语不能,赶紧又凑过去压低嗓子道:“你……你……是断袖?你可是堂堂储君,怎么可以……”   “如何不可以?”帝心邪魅一笑:“所以我娶了李重的妹妹做掩护不是?”   “你这算是毁那女子的终身呐。”   “她也想来日为后,她的哥哥也想将来成为国舅,交易而已。”   “那……你也是在利用东原侯为你拉拢势力,好扶你稳坐储位,来日再登龙座,不会是么?”   帝心坐回身子,朗声一笑:“苏己楼很聪明。”   苏己楼又奇怪,再凑近他,小声又小心的问:“你既然是断袖……那你刚才说的心悦之人……”   帝心勾唇一笑,贴他更近一寸,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当然是你,苏长公子。”   “什么!”苏己楼猛的躲开,警惕的坐回去。   小栗没听清他两方才的窃语,忙扶着苏己楼:“公子没事吧?”   苏己楼心乱了半天才去看帝心,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帝心明显有些失望,皱眉问他:“你就如此不能接受?”   “我当然不能接受!我又不是断……”苏己楼不再看他:“我可没鹿公子的那种喜好。”   帝心不言的看了他一会儿,良久,才问:“那你我今后,可还算是朋友?”   苏己楼瞥他一眼,有些不情愿,后又叹了口气:“唉......我就当你方才是开玩笑了,你我还是做得普通朋友的,不过以后莫要再提此事了。我不是瞧不起那个,只是自己不是那个,故而受不了自己被别人那个。”   苏己楼那个那个半天,小栗一字没听懂,帝心自然是全懂得,只是不悦,又不好勉强,却提醒道:“日后不会再提,但我要你清楚,我方才并非在开玩笑。”   “……”      ☆、第67章 废后   苏己楼躺在临照宫里,室内点的是王室特供的欲宁香,可安神助睡,清烟缭绕环旋,缕缕丝丝的香气与温氲的光影糅合。已是夜色入晚。   一阵梦醒,苏己楼眼皮发沉,抬了半天才抬起来,只觉得口中有温润柔软之物在拨动,他猛的睁眼,一张极近的脸就在眼前,自己的双唇被人噙住吮取……   苏己楼推搡他,又被帝心按住了双手,唇舌入侵更加嚣张。   等他侵略够了,才肯松开钳制。苏己楼恨恨的推开他,惊讶的坐起来。   “帝心!你,你……”他惊愕的瞪着他,眼里尽是不可思议和厌恶。   “我如何?”帝心冷冷的看他,把他的厌恶都收在眼里。   “你……”苏己楼厌恶的擦了擦嘴:“我可没你的癖好!”   “哼,现在还真是难得再见你有这样的情绪。”   他一直以来的淡漠,让帝心感到他在无视自己,每每看着就气。   苏己楼似乎是要把人气个透底,随之便下榻,依旧是冷淡的行君臣礼节。   “臣参见陛下,未迎圣驾,望陛下恕罪。”   帝心怒的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苏己楼从地上爬起来,但醒来后,身上却不剩半丝弱力,他只好扶着床沿,借力坐回了床榻。头已经不再痛,又抬手扯了绑头的布带,提着力气喊了声:“流落。”   “大人,奴才在,奴才来了!”流落第一时间赶进来,手里端着膳食,对苏己楼灿然笑了笑后,忙把饭放在桌上便过来。   “大人醒啦,头可还疼?您看这些爱不爱吃?想吃什么奴才再去准备?您刚醒来,要先漱口再用吗?”   一连串的问题,苏己楼也懒得答他,看他天天这样子,虽是比自己仅小一岁,却只像是个孩子。   “我只是想喝口水。”   流落赶紧倒水端过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对方喝完。   “大人,这饭再不吃就得凉了,要不先吃完再漱洗吧?”流落又忙着往桌上摆菜。   苏己楼依旧不想动,他嗅到了空气里的馨香,淡若清兰却幽幽不散,闻得很是静心。   “这香是哪来的?”   “噢,您眉总是蹙着,陛下说您睡得不安,就命人熏了香,陛下赐的,后室还储了一大箱呢。”   “知道了。”   “大人要用饭吗?”流落已经将饭菜全部摆好,筷子放的平平齐齐。   “不吃。”苏己楼又躺了下去。   “大人不喜欢这菜肴?要重做么?”   “不用。”   “大人看起来脸还白着呢,不吃饭怎么养病啊。”   “下去。”苏己楼懒懒的挥手让他走。   流落有些失落:“大人……看起来不高兴……”   “出去吧,我要休息了。”苏己楼已经躺在榻上。   “大人不是不高兴,是伤心么?”   “出去。”苏己楼坐起来。每次都要撵他几次才管用。   流落头一低,这才诺诺的将饭菜再一一收进托盘中,出去时还不忘回头轻轻关上门。   此时的苏楚倚在鸿仙宫的榻上,抬了抬胳膊,很疼。   “我睡下后,陛下再来过没?”她问。   “没呢。”初心道:“不过陛下刚刚又命人送了些滋补来。说是有政务要处理,此刻就在金露殿呢。”   苏楚又问:“苏大人可曾来过?”   “没。听说苏大人也伤了呢。”   苏楚艰难的动了动:“他没事吧?”   “听说已经醒了,好像没事。”   “他……可曾来过?”   初心明白她所指的是安寻亦,于是也失落的摇摇头:“……没。”   苏楚眼中无限的失落,没再问什么,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   她倚在在那里,浑身都痛,从小到大,只要一点儿小伤痛都会有一堆人来嘘寒问暖。可是现在,锦衣玉食,却感觉那么孤独无依。这次受伤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无助感,似乎此刻根本不会有人会来关心自己。   有时候她自己也在想,自己这样天天强颜欢笑的,到底是图个什么?   “娘娘,祭司求见。”宫女进来禀告。   苏楚淡淡道:“让他进来。”   一身紫衣的人几步跨进来,苏楚也懒得看过去一眼,只问:“祭司来,是为何事?”   占宿笑道:“娘娘伤重却无人在侧么?”这句话像是嘲讽,放着平时苏楚就怒了,此刻却没心思,只是轻轻笑了声:“祭司来说风凉话的么?”   “倒不是。臣是来看望娘娘的伤情,有副医伤的药或许可用。”   “有御医还用不着你,你省省吧。”苏楚虽无力,却依旧保持着平素的媚颜和高冷姿态,看他一眼:“若是无事,你便退下,本宫要歇了。”   占宿不作多说,只情绪不明的看了她一眼,便退下了。   翌日,苏己楼因病未朝,下午就有人来探望。   流落刚把午饭放好,流离就进来:“苏大人,会安王来了。”   “请王爷进来。”苏己楼对流落道:“撤了吧。”   于是流落不情愿的将饭菜又收拾好端了出去。   “苏大人可好?”帝原入门便笑着走上近前问。   这位国君的三王兄,淡泊居安的王爷,传言钟爱修道,无视朝野纷争,只是辞了几次皇爵未允,没得归隐入道的机会。不过他懒于纷争,专于平生大道,人也洒脱随和些。   苏己楼便也对他笑笑:“下官见过王爷。”   “还真是难得见苏大人对谁慷慨一笑呢。这笑起来......”帝原笑的更爽朗,夸道:“还真是好看!”   他还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苏己楼也只是微微的笑:“王爷过奖。”恭敬的请道:“王爷请坐。”   帝原坐下来,苏己楼给斟了茶。   帝原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我这人平日里也没什么正事忙,就爱些清茶淡酒的,我那儿有上好的,回头给苏大人送来些?”   “不劳王爷费心了,下官平常不太饮酒。”苏己楼又问:“敢问王爷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事,苏大人在本王眼中一直都是挺特立独行,就是觉得该来看看。”帝原又笑:“正巧遇上苏大人伤了,便来寒暄几句。”   “属下谢过王爷关心。”苏己楼点头道谢。   “是不是觉得……我与我那做国君的王弟很不一样?”帝原没联系的就是一问,问完又对着苏己楼笑,好似一切都看的很清明一般。   苏己楼道:“王爷多想,下官并未如此想过。”   “唉!”帝原喝完那杯茶就站起了身,长出一口气道:“我这四弟呀,做什么都有他的原因,虽然有时候乾纲独断了些,我这做王兄的只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从不干预,也不鼓励。”   苏己楼不明白他这没来由的一句是意欲何为?   帝原弯腰拍了拍他肩膀,满意的笑道:“一直好奇苏大人到底是什么样,如今也终于是正式的见着了:温润如玉却隐藏倔强如清竹的眉宇,好摸样!不过……竹坚而含韧,苏大人可别一味倔,也该学些韧性,可不要宁折不弯,只怕到时伤人伤己呀!”   “下官不明王爷的意思?”   “呵呵呵呵……”帝原笑道:“苏大人不会不懂的。”说完便起身离开,潇潇洒洒。   近来几日一直在议废后一事,苏己楼也不解,帝心因何非要废这李皇后?   若说是因苏楚高台坠落一事,未免大题小做。而且这皇后那边,这几日也定是不安,估计正琢磨着暗里找娘家那边拿主意了。   苏己楼坐在帝心右侧的坐案边,帝心照例留着他看着自己批阅一大堆奏章。   帝心开始叫他:“苏己楼。”   苏己楼起身:“臣在。”   “拟旨。”   “是。”   苏己楼开始研磨,铺开明黄的御卷,帝心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揉了揉眉心道:“……为后者,国之荣体,臣民之母,当以德修身,身行怀德恭谦以率六宫,而今皇后不德,以私心怀计于苏贵妃,失德于后位,难掌六宫,难以服臣民,兹事体大,朕决意废除李氏后位,以示六宫,以服臣民……”   苏己楼手上一停,没想到这几日未议下来的事,到底还是被帝心给定了。   “还不写?”帝心道。   苏己楼就要提笔,帝心忽然又道:“知道朕为何执意要废后么?”   “臣不知。”      ☆、第68章 花痴   帝心笑道:“因为答应过小楚。”说完,他有意的看向苏己楼的反应。   结果那人只是不痛不痒的一声:“臣明白了。”然后就平静的提起笔,书写圣意。   帝心有些不悦:“金鹿!”   金鹿立刻走进来,躬身道:“奴才在。”   “今晚摆驾鸿仙宫!”   “是。”   回到临照宫,流落喜滋滋的过来:“大人,有一只漂亮的仙雀刚刚飞进来了。”   “什么仙雀?”   “金色的羽毛,奴才还从没见过呢。”流落笑道:“这是不是寓意大人最近要有喜事呀……”流落想了想,又呼道:“连升三级!”   苏己楼觉得不妙,连忙问:“金羽雀呢?”   流落一见他急,便小心起来,说道:“那雀很乖……被我收住了,藏了。”   “它腿上的东西你可看见了?”   “看见了,是信。”   苏己楼一怔:“你都看到什么了?”   流落见他越来越严肃,便更心虚:“看……看了,不过我向大人保证!绝不说出去!”   “流落……”苏己楼想了想,还是把他拉进内室,冷冷的看着他的眼睛:“你都看到了什么?”   流落吓得缩脖子低下头:“是......是一个叫伏箫的人,写给大人的信笺,他说有事找您去……”   流落看到到苏己楼的拳头攥紧了,以为他在生气,连忙道:“大人!流落这就把信给大人看。”说完就跑出内室,跑到苏己楼经常办公的侧室,从书柜里打开柜门轻轻抱出那只金雀来。   苏己楼接过金丝雀,声音不再有先前的起伏,反倒显得沉静可怕:“谁让你私自看的?”   流落赶紧跪下,低声道:“属下……属下见一只仙雀飞进来觉得稀奇,就抓了,没想到雀腿上还绑了信帛,就……就看了。”   苏己楼打开信,果然是伏箫的字迹,上面内容只是约自己明日到宫外食味天酒楼见面,有要事相商。别的再无其它,不算是暴露多少信息,起码没有暴露自己入宫的计划。   但是为防万一……   “流落。”苏己楼看着跪在地上的流落。   “大人要罚就罚吧!”流落忙抬把头贴在地上,很是诚恳。   “你可知道信上落款的伏箫是何人?”   “是……西延侯的那个义子么?”流落有些不确定道。   苏己楼又是一个不防,没想到他果真知道,他是帝心的耳目,不知道帝心会将自己如何?   “大人……流落下次不敢了。大人若是气了,就罚吧。”流落低声道。   “流落……”苏己楼蹲下来看他,此时他离流落很近,却殊不知,他这好看的脸,已让那人看着犯了花痴。   苏己楼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刚才说,此事你绝对不会说出去?”   “是是!绝对不说出去,保证不出卖大人!”流落点头如捣蒜。   苏己楼站起来:“本大人要如何信你?”   “大人不信流落,可以杀了流落,如果等不及,不用拿剑,直接现在掐死就行,我不反抗的。”   苏己楼不禁失笑:“你说起话来还真是可爱,我若掐死你,岂不引火烧身?”   “大人如何才会信我呢?”流落急道。   “你为何要替我保守秘密?你是陛下派在我身边监视我的吧?你敢违王命么?”   “我不是陛下派来监视大人的,陛下没有要监视大人。”流落赶紧解释。   苏己楼又蹲在他面前仔细看他,这孩子的眼睛里很纯粹,倒不像是在说谎,只是仍不能轻信了,于是他对流落冷冷问:“那你为何要信誓旦旦的替我保守秘密?”   “我,我……我……”   流落“我”了半天,憋红了脸也说不出个结果来,苏己楼只当他是没了借口,正欲起身,却被流落一把使力,拽住了袖子。   流落把头埋到最低,像是在下狠劲的鼓足勇气:“因为......我喜欢大人,流落喜欢苏大人!打第一眼看到苏大人就喜欢了!大人要罚就罚吧……只是不要怪我。”   苏己楼一震,甩开他站起身,道:“你说什么?”   “流落……喜欢大人。”被摔坐在地上少年小心道,小心里却带着坚持。   “你我皆是男子,如何喜欢?”苏己楼反应了一下,怒道:“你在戏弄本大人么?”   流落赶忙重新跪好:“流落不敢戏弄大人,流落真心喜欢大人,是那种虽为男子也阻挡不了的喜欢……流落大胆,流落放肆了,大人莫气!”   是虽未男子,也阻挡不了的喜欢。这样的表达,那人也曾有过,当时自己同样对此回予了排拒。   “你起来。”苏己楼冷脸道。   “大人原谅了流落,流落才起来。”   “得寸进尺,那你就一直跪着。”   苏己楼转身进内室,放了金羽雀后,烧了信帛。流落跟进来看着一点点被烧焦的布帛,问道:“大人喜欢那人么?”   苏己楼回头,看着那张“只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脸,无语道:“你不是说要跪到底的吗?”   “流落觉得,虽然大人表面生气,但其实大人心里已经原谅流落了,流落就斗胆起来了。”   “......”   苏己楼侧脸扫他一眼,流落立刻知趣的低头不再说话。   只是不过一会儿,又问:“刚才大人是不会真要杀流落的,对吧?”   “你说呢?”   “大人不会!大人心很软的。”流落笑道。   “心软?”苏己楼心中嗤笑:“……曾经吧。”   他不会知道,刚才自己得知他看了信后紧紧的握拳,其实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在犹豫,要不要杀他?   只是看他吓得跑出去却又天真的跑回来时,终究还下不了手。如果自己为了自保去杀了别人,那自己又与那些视人命如芥的人有何分别呢?   “大人……”身后的流落又开始问:“大人是要明天去幽会那人么?”   “幽会?”苏己楼觉得这词听的刺耳。   流落有些不甘心,小声嘟囔:“流落知道大人喜欢那人,否则怎会与之偷偷通信……”   “你认为……本大人是在与恋人暗中互寄相思?”看着流落的样子,苏己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流落继续嘟囔道:“难道......不是么?”   “你认为方才我要杀人灭口,是因为怕“□□”暴露么?”   “其实……也没那么难听。你们两情相悦……”   苏己楼笑出声,流落抬头看他:“大人笑什么?”   苏己楼心中松了口气,笑容也更舒展了:“没什么。只是,你不要因为自己是断袖,就以为天下皆是断袖。”   流落也不再问了,此刻他只顾着看苏大人那千年一次的笑容,只看的花痴不能。      ☆、第69章 遇刺   第二日,苏己楼走在华歌熙攘的街道。   道两边是挨挨摆着的买卖摊子,吃穿叫卖,热闹嚣杂,街心一家食客顶多的酒楼便是食味天。   伏箫赶到时,苏己楼已在窗边静然在座。   这是食味天里靠着最里间的一间厢房,有着宽敞的窗户,红木雕花的窗柩外,盖着枝柯叠就的树影。   苏己楼打开窗户,原来外面是株绿生生的立柳。   “正绿窗风细……”他微怅自言,有些发愣。   推窗之际,正好伏箫进来了,笑意依旧温和,他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拿着合着未开的扇子,悄悄上前两步,用扇子轻轻敲了敲他肩膀:“小楼。”   苏己楼转身匀回神,笑道:“二哥来了。”   “给你带了东西,绘了把扇子。”   苏己楼接过去,打开看,扇上绘的是竹子,沉绿色的竹叶,葱翠薄韧。   “多谢二哥。”   两人在座上坐下,苏己楼问:“二哥找我出来是有要事吗?”   “嗯。”伏箫半认真半开玩笑:“见你算不算是要事?”   “己楼知道二哥担心我与大哥,但是我贸然出宫见你,你也会招来危险,万一暴露了计划怎么办?”   伏箫只是低头看着苏己楼腰间的玉佩,突然说道:“小楼,那你就别回去了,现在便与我同回西延去。大哥那里,我会带人救他出来。”   苏己楼笑道:“二哥一向稳重,怎么也突然间的,也这般感情用事了?”   “父亲安排你刺杀帝心,我本就不同意。如果失败了,他不会念旧情放过你的……”   “不会失败的,我一定会杀了他。”   伏箫沉默半晌:“你真的下得了手么?”   “只要机会到了,我可以。”   又是两厢许久的沉默。   “二位客官,茶来啦!”小二推门上来奉茶。   “嗯。”伏箫挥手:“你下去吧。”   苏己楼看了看面前的茶,怡人清香,浓酽馨长。   他笑道:“怎么是君山竹叶?”   “这茶华歌不产,知道你爱喝家乡的茶,我让人从邑苏带来的。”   “二哥有心了。”苏己楼微笑着端起来喝了一口。   “喜欢就好。”伏箫犹豫一下,问他:“父亲为何让你去刺杀帝心?”   苏己楼便将衣襟理开一些,露出锁骨处的红痣:“房演说,我是注定可以亡他之人。”   “房演起卦,说有此赤痣之人,祸殃大业。原来如此?”伏箫看着他锁骨正中的那颗小红痣:“房演批数如神,难道真的是你……”   苏己楼将衣襟理好,又抿了口茶,神情有些迷糊:“也许是吧。”他看了看窗外:“二哥,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你快离开吧......”   “小楼,我此次让你出来……”伏箫起身站到他跟前:“就是决心要带你回去的。”   伏箫伸手揽住他后背,像是要将他抱起来的架势,苏己楼觉得自己的神志有些飘,他看着窗外,正看见楼下有一人策马而来,身后四位骑兵气势匆匆,人已经翻身下马往楼中进来,顾不得许多,他连忙提醒伏箫,转过头却觉得眼皮发沉。   “这茶……”   “我说过,要带你走。你性子倔,我只能出此下策。”   伏箫横手就要抱他起来,苏己楼推他:“我不能走……快走,他来了……”   伏箫动作一滞,目光一凛:“我去杀了他,你便不用去杀他了。”   苏己楼连忙说道:“不行……”   “你舍不得?”伏箫不悦的盯着他。   “你快走……否则,我便不认你这二哥了……”   “你......”伏箫闻言,又听着已经冲上来的脚步声,叹了口气。   帝心一脚踢开门进来时,苏己楼已经趴在了桌上沉睡。   帝心一腔的怒火想发作,见此情形,便也只能生生憋回去,他反手抱起了苏己楼。   伏箫躲在屏风后,看着晕睡中的苏几楼乖顺的躺在帝心的臂弯里,只觉得眼角发跳。   帝心抱着人出了食味天,扔上马,便领着骑兵五马扬尘的往宫里回去了。   走到半路,趴在马上的苏几楼在一阵颠簸后有些醒了,等他看到晃晃颤颤的地面时,发现自己搁在马背上,就要挣扎下马,帝心一手按住他:“你怎么睡在酒楼?”   苏己楼尚没回过多少力气来,索性就没答话,只趴在那儿昏昏的垂着眼皮。   “回答我?”帝心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   苏几楼被打的一个激灵,冷冷回:“只是喝了些酒,醉了。”   “是吗?”帝心单手用力便将他拉起,翻于马上坐稳,手臂从后面环环将他捞住,没等苏几楼坐稳,便扳过他的脸将嘴堵了上去。   等松开唇,苏几楼毫不客气的喊道:“你做什么?”   “嘴巴里连口酒气都没有,欺君可是要杀头的!我要是杀了你,你便没机会来杀我了。”   苏己楼一怔,只凉笑道:“我岂敢杀陛下?”   “你不敢?”帝心将他的腰又一度勒紧,附在他耳边:“谁敢?我任你杀,你有本事来呀?”   “陛下请放臣下马!”苏己楼皱眉道。   “不放。”   “臣身体不适,请陛下让臣下马步行。”   “若是病了,便即刻回宫令御医诊治。”帝心一扬鞭,策马疾奔,将身后的骑兵甩在了身后。   苏己楼便手握紧马鬃不再说话,直至半路,帝心才察觉出怀里的人在颤抖,立刻勒马。   “你怎么回事,不舒服?”帝心终于放开了一直捞着他的左臂,一松臂膀,苏己楼便往马下栽下去,帝心手急又捞回了他,才发现他面无人色,满额是汗。   “小楼!”帝心扳过他的脸呼唤他:“快醒来!你怎么了?”   “陛下小心!”身后的骑兵护卫迅疾冲上来,其中几人抽剑劈开了飞箭。   道路两旁落下了几十个黑衣,手持□□,百箭已待。   “护好苏大人!”帝心抱起苏己楼翻身下马,站在四名护卫之间。   此次匆忙出宫,只每人单骑奔来,只有四名铁骑护卫,而对方的十几号人,手里都举着连.弩。   “发!”对方一声令下,百箭连发。   四名护卫誓死抵挡,四人四剑劈开不少。对方一波过后又是一波,铁骑护卫虽身手不凡却难免中上几箭。   帝心手里抱着苏己楼,无暇出手,只得暂行避闪。如此耗下去,一定是被对方拿下。   四方箭雨疾风,虽是高手也护不了万一,眼见着四支漏箭飞来,帝心疾退两步,一闪一踢截去两箭,顾不及思虑,背身将怀里的苏己楼挡好,其余两箭,双双受下。   那箭是强弩近距离射发,直接从帝心后背的肩胛骨处穿透出来。   帝心倒吸一口凉气,只因那箭尖离着贴在他胸口的苏己楼的眼睛,只差半寸。   利箭带出鲜血穿出,血液顺着箭矢缓缓滴下,苏己楼觉脸上一阵腥冷,睁眼一看,竟是血!   帝心将他放下,反身带过一名护卫手中的剑:“护着苏大人!”随即挥剑斩断胸口的箭头,旋剑一扫,飞来的数箭断下。   他带着震怒,直指向对方一排弓.弩手,飞身躲闪,劈锋扫箭,逼近那帮胆敢弑君灭道之人!   一场厮杀下来,身后护卫无一,对方亦倒下一地。那护卫趴在苏己楼身上,背受数箭。帝心翻开他,扶起苏己楼:“你没事吧?”   “你......”苏己楼看着帝心的伤,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   帝心以为他还是不舒服,看他脸色还是白,便又问一遍:“你没伤到哪儿吧?”   苏己楼看着死了一片的人,又看了那背受数箭而亡的护卫:“真没想到……你还会有如此甘于忠心的人?”   帝心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冷道:“自然。他们若敢背叛我,即使死了,我也会灭其九族!”   他救了自己,苏己楼本可能生起的一丝温和,被这一句给熄了,只冷笑道:“呵,陛下果真是天威不可犯呐。”说完也不想与他再多磨什么,强撑起身:“此地危险,臣还是陪陛下即刻回宫吧。”   他站起来,自顾的走在了前面,只听身后一声轰隆,回身就看见帝心闭目倒地。   “陛下?”苏己楼立刻去扶起他,一手扶过背后,全是血。   苏己楼手上一颤,他捡起边上的断箭,对准了帝心的喉咙,他准备刺下去!   他举起箭来,握紧了箭杆,可是手抖的更厉害......心里,太乱了。   帝心,你灭我全族,我有什么理由不杀你?我有什么理由不杀你?   他一箭扎下去,箭尖擦过帝心的脖侧,带出一道伤痕,深深的没进土里。   苏己楼深深的闭上了眼睛,心中的痛和恨不知如何纾解,太恨了,恨他,也恨自己......   帝心最终被抬进了鸿仙宫,御医们忙前忙后了好一番。   “陛下怎么样了?”苏楚问御医。   御医后退三步,伏身跪地:“启禀娘娘,陛下龙命福泽,那两箭只伤了肩膀,恰偏一寸,未伤要害,实乃大业之幸。”   帝原闻讯也赶了过来:“陛下如何了?”   苏楚瞥眼看看他:“陛下无碍,王爷不必过于担心了。”   帝原便没说什么,既然帝心无事,他便道:“如此,帝原告退。”      ☆、第70章 怀疑   “苏大人,陛下醒了。”流落道:“陛下昨夜移驾到金露殿了,宣您即刻过去呢。”   苏己楼打开匣子:“知道了。”   流落又小声凑过来,即惊又叹:“御医说,箭只悬偏一寸,可险了!”   苏己楼手上一顿,还是从容的将药丸服下:“知道了,这就过去。”   金露殿这边,帝心倚在榻上一边阖目养神,一边与帝原说话。   “陛下,张大人在殿外。”金鹿道。   帝心嗯了一声:“宣来。”   张乾入殿,礼毕后,帝心抬起了眼帘:“查的结果如何?”   “启禀陛下,箭是东原新制的九发连弩,那些刺客也是东原人。”   “哼!咳咳……”帝心眉毛一竖,咳了两声。   “陛下息怒。”张乾把腰弓的更深。   帝心冷笑道:“新制?拿朕来试箭是么?还是他李重想拿大业试箭!”   “陛下,此事还有蹊跷。”帝原道:“陛下此次出宫匆忙,知道行踪的人寥寥,刺客来之有备,很明显是早已知道的。”   帝心摩挲食指上的玄金指戒:“朕的行踪有人泄露。”   帝原点点头。   金鹿又进来禀告:“陛下,苏大人也到了。”   帝心挥挥手,金鹿便退下去请了苏己楼进来。   等苏己楼进来,张乾朝帝心上前一步,说道:“还有一种可能……”张乾说着,有意看了看苏己楼:“就是有人蓄谋已久,有意引王上出宫,好在途中行刺。”   苏己楼全当是没听见,只立在那儿不予任何表情。   “是么?”帝心笑道:“朕也觉得,这个可能大些。”   帝原看出了张乾所指,摇摇头:“有细作是真,但没查清楚前可不能乱猜。”帝原想了想,又问帝心:“敢问陛下,此次出宫匆忙,不知有几人知晓?”   帝心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眉头一皱,突然的冷下脸来,道:“你们下去吧。”   二人也不知帝心是何故,也不便再问,只得躬身告退。   “你过来。”帝心冲苏己楼招招手,问他:“之前你去宫外做什么?又为何昏睡在酒楼?”   “臣只是出宫散心,困了便小睡一下……”   “你就这么想要杀朕么?”   苏己楼垂眸:“既然陛下明察秋毫,那如今臣说什么也是狡辩。”   “你就是要杀朕,朕也不会如何了你,你索性就承认了算了。”   “臣没有。”   “真没有?”   苏己楼不再理会。   帝心一脸严肃:“那朕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果真没有要杀朕之心?”   “……没有。”   “无论何时,从始至终,都没有?”   苏己楼抬眼看他:“没有。”   “咳咳……”帝心咳着笑起来:“好,那便好。”   “你过来。”帝心喊他,又捂着伤口咳了两声。   苏己楼看着他的动作,这人从来都一副强大的架势,此时那样子倒像个受伤后想讨人哄的孩子。   “你快给朕过来呀!”帝心不耐烦的催他。   苏己楼走了过去,帝心就揪住他手腕,笑道:“说实话,朕还真怕你要杀朕呢,那朕可如何是好?”   “臣不敢。”苏己楼用力一抽,手还是没抽回来。   帝心又轻柔的摸着他的脸:“以后无朕命令,你不得出宫。”   “为何?”   “朕的苏卿......”苏己楼正欲反驳,帝心不等他,直接道:“你莫不是还想去会那西延侯之子?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他当时就躲在房中,要不是顾及你,朕必杀他!还有那小二,朕已经杀了。胆敢对朝廷命官下药!”   “你……”苏己楼惊惑的看他:“你怎么……”   “我什么?残忍?无情?又要说我视人命如草芥是吗?呵……那又如何?朕是天子,别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一个店小二,就是整个邑苏,朕还不是没给个理由就全灭了,谁敢治朕的罪?”   “放手!”苏己楼猛地挣开他,他气了。这个仇人带着炫耀口吻跟自己再提邑苏,他怎么能不生气?   苏己楼连个告退也无,直接撞开金鹿,大步的出了金露殿。   从金露殿出来,他便急往鸿仙宫去了。   苏楚伤势未愈,心情却是大好,见苏己楼进来,便笑道:“哥哥如何想起来看我这妹妹了?我伤了几日,你晓得才来?”   “小楚,我问你,你……”   见苏己楼有片刻的犹豫,苏楚便挥袖退了宫人,她倚着笑道:“哥哥有话说吧。”   “可是你派人刺杀帝心?”   “为何认为是我呢?我倒是想听听呢。”   “你召过我的金羽雀。”苏己楼道:“你看过我与西延那边儿的通信,知道我昨日要与伏箫在食味天见面,于是趁帝心来鸿仙宫看你伤势时“提醒”他去食味天,然后再伏于途中,布局行刺。”   “果然是我哥哥。”苏楚笑道:“不过哥哥忘了,我并不想杀他,只是没想到你会中了药,他竟为了护你差些丢了命。看来当你的兄弟情义,他还真是顾忌着些的。哦对了,哥哥可别怪妹妹我没顾忌在当场,你当时驱豹行刺时,我也在当场,不是吗?”   苏己楼没多说什么,他知道苏楚一定也交代了刺客不能伤及自己的,现在说的,不过也只是在说气话。   只是他不解:“你不杀他,为什么又要费尽心思的行刺?”   “如果杀了他,那就未免了结的太轻松了些,我费劲心思,甘受屈辱,就是要让他也彻底的体会一次国破家亡,失去至亲至爱,一无所有的感觉!”苏楚眼神充斥怒狠:“这次行刺,我只是在提醒他,该与东原那边儿算算账了,到时候大军交戈,山河动荡一番,我就不信他还保得住他的江山!”   “小楚,我会杀了他,然后带你离开这里,回邑苏旧土,但是......你不该变成这个样子的。”苏己楼看了她如今的样子,心痛万分。   苏楚理着锦绣的袖子,笑了笑:“哥哥别伤心,我已经是这样了。”   “但此事你为何不与我商量?”   “哥哥你只是想杀他,我觉得不够。你太善良了,如何复仇啊哥哥?”   “小楚,我只是来提醒你一遍,此事你不要再插手!此次行刺,帝心只怕已经怀疑到你了,你以后什么也不要做,我来做就好。”   苏楚见他似有些怒了,便觉得好笑:“哥哥觉得直接杀了他很过瘾么?好啊……”她伸手拿出一只小瓶,伸到苏己楼面前,笑的莞尔:“你想杀他,做妹妹的我就帮你,这瓶鹤瘴,只需沾一滴,淡到无以察觉的一滴,便可以要一匹烈马的命,药性还不错,不如你给他试试?他一死,一切都结束了。如何?”   苏己楼看着那瓶药,皱眉不出声。   苏楚冷笑一声:“呵,哥哥,你从来都是这么心软,我太了解你了!”   此时苏己楼与苏楚这厢争执不下,丞相成简与刑部尚书张乾那厢也争的热闹。   原本是命二人彻查刺杀一事,如今却是各持两端。   “尚书大人之见,本相不与相同,若此事是苏大人主使,大可不必蠢到让自己也深陷危险境地,险些一并丢了性命。”成简说着又拂袖背过身去,丢下一个白眼:“不是本相多想,张大人自苏大人入殿那天起,就一直揪着不放,处处针对,导致如今也有此想法。”   张乾冷哼一声:“苏己楼入殿当日,便任劣豹惊了圣驾,若不是有心使之,那劣豹初始温顺,为何突然狂作?他分明是西延派来……”   “张大人!”成简打断他:“苏大人如今已是你我同堂为官,也是朝中臣子,张大人如今还揪着当日的误会不放,出此言语,未免偏颇,就不顾半分同僚之谊?”   “丞相误会了,下官今日可不是来闲扯僚谊的,是奉命来替陛下查明案情的。”张乾眼神奇怪的打量着成简道:“倒是丞相,当日殿上便极力护着苏大人,似乎对苏大人莫名的偏袒。”   成简捋着一把白胡子冷笑:“怎么?张大人想说什么呢?”   张乾也冷笑,回了个白眼:“没什么!”   “咳咳……”一旁的已经喝了两盏茶的帝原忍不住干咳两声:“二位大人,我们还是讨论一下线索吧。”   两人这才分开僵持的气势,坐回各自的位子。   张乾道:“王爷有何见解?”   “我同意丞相的看法。”帝原给张乾倒了杯茶,接着道:“此事应该与苏大人无关。我查过,那日陛下离宫前,只去见过楚妃,之后便匆匆出了鸿仙宫,去了食味天。”   成简若有所思:“楚妃?难道......”   “你不觉得,以陛下方才的神情看,陛下本人其实已经想到了?”   三人相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已是三日后,帝心伤口未长合,每日换药,四日未朝,偶尔侧在榻上翻翻手边的奏折。苏己楼便被一直招呼在边上侍着,他坐在一旁侧案,当今陛下点个头,他便用朱批批一本。   “启禀陛下,您该换药了。”金鹿领一帮医官进来提醒。   “放苏大人案上。”帝心头也未抬:“下去吧。”   金鹿退下,帝心继续头也未抬,说道:“端过来。”   殿中无人,当然是与苏己楼说话。   苏己楼起身将药碟端在帝心榻旁。   帝心一声低笑,扔了手上的奏章,看他:“苏大人是个冷心肠?朕天子之躯,这伤却是硬生生替你受下的,你给朕换个药也换不得?”   苏己楼忍了忍,回身硬着头皮又去给他褪衣换药。   褪下衣服,才见他后背那两处伤口的狰狞,那是强驽进近距离的穿射,威力急猛,也不知他当时是怎么闷声捱下的?   帝心见他手上一顿,竟玩笑道:“苏大人欠朕的。欠朕一命。日后若要杀朕时,可要记得手下留情啊。”      ☆、第71章 犒劳   一夜暴雨,狂风卷叶。刺杀一事亦是惊得朝野皆知,翌日朝堂帝心登殿,便直接来了个了结。   “此事证据已获,不论查的如何,这连弩是东原的不错,朕看这笔账,该算算了!既然他李重不臣,那朕就给他这个机会。”   帝心指向厉善:“命左将军厉善即日点兵一万,驱往东原,将那李重刑车羁押,缉来华歌。他要解释还是要澄清,让他到这大殿之上来开口!若他不来,朕就灭了他东原!废了他这个臣!”   厉善上前拱手:“臣领命!”   朝堂百官一阵骚动,无人敢言,还是成简上前规劝:“陛下,此事关系重大,切不可轻易举兵呀!微臣愿竭力查明……”   “丞相!”帝心眯起眼睛看他:“你三番五次为东原辩白挽回,到底是因有证据证明他清白?还是你有别的打算?”   “臣……臣不敢。”   帝心扫一眼阶下:“还有谁要为东原侯求情的?”   满殿搡搡无声,无人出列。   于是一声“退朝”!帝心回了金露殿。   天色未过午,却是乌霭避色,一片昏沉,殿内已经掌了满殿烛灯。   帝心披着披风在案前批阅奏呈,金鹿端着药进来:“陛下,该喝药了。”   帝心端了药,送到嘴边,又停了,问:“朕......是不是该先换药?”   “陛下可以先喝药,再换药。”   帝心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药汤,放回案上,翻了两眼奏折:“让作册过来。”   金鹿小心的抬眼看了看:“是。”于是退下。   过会儿,苏己楼来了,又淡漠着一张脸给帝心换了药,金鹿又适时端了新熬的药汤上来,弓身道:“陛下,这回可以喝药了。”   “给苏大人就行了,你下去吧。”   金鹿又看了看苏己楼,便道:“是。”于是又将药放在苏己楼案前,又退下。   “把药端来。”帝心低头翻着奏折,一副朕很忙的架势。   苏己楼盯着手边的药碗,手就不由得攥紧了,他伸手去端,拇指悄悄的碰到了药汤。   犹豫了半刻,他却是一直捧着碗,迟迟端不起来。   帝心等了半天,抬眼看他:“有那么重么?要朕过去?”   苏己楼这才将药端过来,帝心就那么笑着盯着看他一步步的过来,苏己楼却不看他一眼,只将药放在他案上就转身回去。   帝心伸手拉住他:“苏大人,这就不管了?”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朕手麻了,苏大人喂朕如何?”帝心笑道。   苏己楼这回倒是听话了,只是仍不去看他,他回身给他端碗持勺,给他将药送到了嘴边。   帝心笑了笑,笑意动人,就好像苏己楼端过来的不是苦药,而是甜汤。   就要张口,到嘴边的药勺却忽然一抖,连药带碗碎洒一地。   “朕手麻,你的手也麻了么?”帝心看一地的零碎,有些失望,转而有些不悦。   苏己楼只是脸色难看的跪下:“臣失职。”   帝心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后又看了那一地的药,无奈的笑起来:“没事,你起来吧。”   当晚苏己楼恍恍惚惚回了临照宫,坐在案前捧着书坐了许久。   回想下午的那碗药,他若是真就这么喝了,就一切结束了。   可自己竟然如此没用,竟终究是下不去手么……   又过三日,流离禀告:“大人,鸿仙宫来告,贵妃娘娘染病积重,请大人过去探望。”   “娘娘如何怎么就病重了?”苏己楼起身问。   “前日大雨连着几夜,兴许是受寒了,御医说娘娘前夜染了风寒,昏热了两日不退,这还在发着热呢。”   苏己楼匆匆赶到了鸿仙宫。   人来了,苏楚也只偏头看了一眼,看那样子是很难受,她只弱气游丝的说了几个字:“哥哥来了......”   苏己楼摸一下她的额头,关切道:“宫里人也不知伺候?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偶尔害个病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能换得人关心。”苏楚淡淡笑道:“看,起码还有个人来看看不是。”   看此时的苏楚,苏己楼心里一软:“你病成这样,陛下没来看你么?”   “看了。可我……要的不是他,来了能又如何?”苏楚说完,眼睛里明显是失望。   苏己楼大概知道她说的希望等来的人是谁。   初心见了心疼,忍不住插嘴道:“公子……不是,苏大人!您可得劝劝娘娘了,娘娘最近心情不好,那晚下着雨就在廊下立了半夜,这才病了呢。”   “插什么嘴。”苏楚嗔她。   “小楚,有些事……当断则断。”苏己楼只劝她一句,话中意思,自然明了。苏楚能记挂的人,无非就是安寻亦,如今安寻亦入宫,却对她形同陌路,难免让她伤心。   安寻亦从来君子守道,要他对皇宫娘娘眉来眼去,自然是打死也不会。即使是曾经的恋人,他也只会保持人臣本分。也正因是苏楚曾经的恋人,他才更不会去跨越纲常,否则便是害了她。   “娘娘,大祭司在宫外求见。”宫人进来报道。   苏楚懒懒道:“本宫身体不适,不见。”   “大祭司说,他是来给娘娘送药的。大祭司还说,若娘娘不见,那便留下药,希望娘娘服用,愿娘娘早日康复。”   “告诉大祭司,有心了,药本宫就收下了......”苏楚挥手:“让他回吧。”   “是。”   回了临照宫,一进门,流落就神秘兮兮的在苏己楼身后将门给合上了。   苏己楼回身看他:“你做什么?”   “嘻嘻!大人要赏我!”流落灿烂的笑道。   苏己楼看他那样子,傻乎乎。笑道:“赏你什么?缘何赏你?”   流落将手从身后拿出来,递给苏己楼:“那!金羽雀!我可是好不易背着流离给藏起来的!”   苏己楼立刻将鸟接过去,看雀腿上的信还在,便警惕的问他:“你可曾看过了?”   流落摆手:“没有没有,大人上次生气,这次流落怎敢再看呢?我没看!”   “以后它若是再来,你不可再碰它。”   “流落知道这是大人的宝贝,碰不得。可是……它要跑了,我只能把它给抓了,等大人回来看。”   “这雀是经驯化的,岂会未等我回来就擅自飞走?”苏己楼问他。   “可是……它就是要跑了呀?”流落低头,一副不高兴道:“……大人如此紧张这信,可是因是那人送的?”   苏己楼没空理他。仔细想了想,全然是明白了,若不是因有人召唤,这金羽雀是也不会擅自离开的。   大概又是苏楚吧。   看了看流落一副委屈的样子,苏己楼摸摸他的头道:“行了,知道你有心了,下次这雀要是再跑,记得帮我抓了,等我回来。”   “是!”流落脸红应着,被苏己楼一摸,他都痒到心里去了。   苏己楼又严肃道:“但是记得,不许看信。”   “嗯嗯!”   苏己楼转身走到灯下,打开信来看,流落还站在原地傻笑:“那么大人……流落立功了,而且以后又要负责给大人抓鸟,大人......要犒劳流落才是……”   说完,他小心的看了看只顾在看信的苏己楼。   苏己楼专注看了信上的内容,只随口无心的嗯了句:“好,怎么犒劳……”然后看了信的内容就是眉头一皱,全然忘了身后的流落。   流落见犒劳的机会来了,便笑了笑,胀着胆子冲过去,从后腰抱住了苏己楼!   苏己楼一怔,流落抱完后,笑得跟做了美梦一样,犒劳完毕就极速撒手,待苏己楼反应过来回身去嗔时,人都跑没影儿了。   苏己楼只无奈摇摇头,无心思去追究。   他又思虑了一番信上的内容,然后将锦帛里包裹的三粒药丸收好,又就着烛火,烧了信帛。      ☆、第72章 花苑之祸   苏己楼如今是无君命不得出宫,他此时倒真是有要事要往那丞相府商议一回,只是这事泄漏不得,要是与帝心请命出宫,只怕引来猜疑。   他出不去,于是隔日,成简便来了临照宫。   “下官见过丞相。”苏己楼从案前起身迎来。   “苏大人客气。”成简和和笑道:“苏大人找本相来是为何事?”   “丞相请坐。”苏己楼与他坐下:“先前丞相诸多照顾,己楼还要多谢丞相。”   “公子是侯爷的人,老夫应当尽责罢了。”成简捋着胡子笑道:“此次公子让老夫来此,可是君侯有什么计划要公子与老夫同行?”   “君侯来信,要你我想办法救皇后。”   苏己楼给成简递过去一杯茶:“此次废后,东原不甘,上回陛下遇刺一事又让东原侯身行桎梏,帝心让厉善率一万重兵去押解,就是料定东原侯不会束手就擒,东原侯的妹妹如今还在宫中,所以帝心也不怕他轻易造反。东原侯是极疼爱这个妹妹的,他不会不顾及皇后的安危。”   “敢问公子,西延可是与东原联手了?”   苏己楼点头:“是。”   成简捋了捋胡子:“所以若是想要两路侯府联手反业,那就要先解决皇后这边儿的安危?”   “这是东原侯向西延君侯提出的条件。要我们救出皇后,会有人接应她回东原。时间限为东原侯入华歌之前,否则一入华歌,东原侯再想脱身便难了。”   成简点头眯眼:“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又捋了把胡子道:“老夫还有一事……”   “丞相请讲。”   “此次陛下遇刺,明显是有人蓄意加祸于东原侯。”成简看向苏己楼一眼,才道:“恕老夫直言,老夫认为是楚妃所为。”   苏己楼不言。   成简又道:“再恕老夫直言,若非令妹此举,东原侯便无今日之祸,东西两位便可就此联盟发兵,就连……之前皇后被废一事,亦是令妹的计谋,诸多之举,已经扰乱反业大计。苏大人,需劝劝才是。”   苏己楼只是淡淡一息:“嗯。”   金鹿缓缓走进了鸿仙宫,施了一礼。   “娘娘,陛下命奴才来与娘娘说一声,今日有要事处置,便留在金露殿不回娘娘这儿了。陛下命奴才端了羹汤来给娘娘补身子,请娘娘用完,早些休息。”   他将羹汤轻轻捧上前,初心赶紧双手接下来。   “多谢陛下挂爱,但本宫病中食嚼无味,先放那儿吧。”苏楚朝他挥挥手:“下去吧。”   金鹿淡淡笑了笑,躬身告退。   等金鹿前脚一走,苏楚便让初心扶着自己入了花苑。她站在树下看了会儿月亮,等了许久......   看来,安寻亦还是不会来看自己了。   越发觉得没心情,又觉头脑有些晕沉,便让初心扶着回去。   “娘娘。”   正欲转身,身后便有人唤她。   她回身,便看见了面容憔悴的安寻亦,清泠的月光下站着,清颜如月,微微含笑。   “……寻亦?”苏楚愣愣的唤着他,赶紧撇开初心的搀扶就走过去,开心的笑道:“你终于来看我了。”   安寻亦行礼:“娘娘积病不愈,安寻亦也算是臣子,该来看望的。”   苏楚此时已是虽病如愈,她心情欣畅,仔细的看了看安寻亦,笑道:“你来看本宫,是不是忘了该带些什么?就赤着两只手来?”   安寻亦于是将手从身后拿出来,正是捧着一只精致的蓝漆檀木锦盒,一打开,荧光闪闪,纷涌而出,散升满苑满夜。   苏楚曾邀他来花苑看萤火,碍于为臣本分,安寻亦毅然拒了。但这几日苏楚病情一拖再拖也不见好,他知道是因自己的缘故,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他说服自己:这满天的萤虫,不如只当是为臣子的探望算了。   “上次娘娘邀臣花苑观景,臣惶然拒之。此只是做为探望娘娘的礼物,无别他意。”安寻亦道。   苏楚已是很满意,在满苑萤光中转了一圈儿,如荧光中起舞的仙子,眯着千娇百媚的美眼看过来,笑道:“我就知道,你记得。”   初心识趣儿,悄悄领着两旁的宫人下去了。   苏楚朝安寻亦走过去,拉着他往一堆飞动的光亮里钻,安寻亦正欲收手回去,见她笑的灿烂,竟像是回到了从前的那个小楚,他心中一酸,像是与她恍然回到了小时候的西延,那个开满山花的溪云涧。   终究是不忍拒绝她,于是不忍,便生情不自禁,一念之差,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苏楚竟借势抱住他,笑道:“寻亦,若我还有可能离开华歌,你要等我……”   此话却让安寻亦忽然清醒了一些,不等她说完,安寻亦便叹了口气:“娘娘,请您放手吧。”   “我不放。”苏楚十指相扣,抱的更紧。   “娘娘……”   “娘娘!”初心急惶惶过来,嘴巴张到一半,身后的人已经不等所有人反应,一步跨进来,赫然立在身后,看见苑中二人楼的紧。   看着满苑萤火飞散,美不胜收,帝心的唇角只挤出一句冷笑:“如此良辰美景,正配君子佳人。”   苏楚立刻放开安寻亦,慌忙跪地:“陛下误会了!不是您所见的那样,臣妾……臣妾与安寻亦并无……”   “你省省吧!”帝心道。又见安寻亦只立在那,不跪也不求,更是怒,冷冷嘲笑:“安寻亦,你不是孝义当头的忠臣么?如今此举,你有何话说,朕给你机会!”   安寻亦便跪下:“臣请陛下恕罪,正如陛下所见,是臣刚才轻薄冒犯了娘娘。”又对苏楚道:“臣也请娘娘恕罪。”   “不!不是的……”苏楚跪向帝心求情:“陛下,此事不关安世子的事,是臣妾……”   “启禀陛下,奴婢刚才冲进来时,见是安世子强行拉着娘娘的。”初心连忙跪下。   苏楚惊讶:“初心!你……”   “都闭嘴!”帝心拂袖,转身只丢下一句:“将安寻亦关入死牢,三日后斩首!”   “陛下!”苏楚哭喊道。   帝心艴然回身,他本就怒不可遏,此时见苏楚再三求情,发怒道:“你当知道,朕最恨背叛!”他一手捏住她下巴,眸光一冽,沉声道:“即使是朕不喜欢的东西,但凡是朕的,就不可以落入他人手。你别急着辩解,若是让朕知道是你主动投怀送抱,朕也绝不手软!”   帝心离去,安寻亦也被带入了天牢关押。   初心赶紧过来扶起苏楚,苏楚回手就是一耳光甩在她脸上:“你胡说什么!!”   初心捂着脸哭道:“奴婢多嘴了,但是奴婢不能看着小姐被陛下治罪……”   “陛下来你为什么不拦着!”   “陛下来的突然,直奔花苑……不让任何人通报……”   一听帝心是直奔而来,苏楚疑道:“难道是有人报信?”又问:“今日宫中当值的都有谁?”   初心委屈道:“都是平日里的那几个,还有……前几日新来的两个小太监。”   苏楚想了想,眼神一冷:“把那两个奴才提来!”   将夜,流落去推苏己楼的门,推不开,就在外面一阵狂敲。   “大人大人……大人,大……”   “何事?”苏己楼霍地把门打开。   “大人睡了么?”流落把立在门边穿着一身中衣的苏己楼,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眼睛直了直,口水咽了咽。   “我若睡了,谁给你开的门?”苏己楼反诘一句。   “喔。”   “何事?”   流落才想起来:“哦对了!大人,安世子出事了,贵妃娘娘连夜派人来通知您的。”   “怎么回事!”苏己楼道。   “不知道啊。”流落道:“娘娘身边的初心姑娘亲自来带的话。”   “初心人现在在哪儿?”   “在外室等着呢。”   苏己楼匆忙穿好衣服过去,初心一见苏己楼来,便哭着扑上去:“大公子,小姐让我来告诉你,安世子被下了死牢,陛下说三日后处斩!”   苏己楼一震:“从头说来。”   初心将始末匆匆说了一遍,最后说:“娘娘动刑问了那两人,是丞相大人派伏在娘娘宫中的眼线,监视娘娘的。此次密告陛下,也是丞相的意思。”   “丞相?”      ☆、第73章 下药   “不知公子找老夫,所为何事?”成简坐在那儿,依旧一副和和笑意。   “所为安寻亦一事。”苏己楼直接道:“丞相为何要陷安寻亦于险地?”   成简笑道:“老夫无意陷安世子于何地,与大公子直说了吧,老夫这次是遵循东原候的意思,设法除去楚妃。老夫只是见机行事,不料安世子情深,甘替令妹挡祸,这也实属老夫意料之外呀,老夫对此也是深感愧疚。”   苏己楼冷笑一声:“丞相大人果真愧疚?即使苏楚当场被治罪,安寻亦也难逃其罪,丞相既然出此计,就根本没想过顾及谁。不是吗?”   成简笑笑,只道:“各为其主,还望苏大人莫怪。”   苏己楼也不予情面,只冷哼一声:“莫说我不能坐看旁人出计害我亲妹和义兄,就是李重这为人我也看不惯。”   成简依旧保持着平日里那和和的笑,此时让人看着,深觉伪善。   成简笑道:“苏大人真是直言快语的性子。苏大人看不惯东原侯无妨,其实老夫也看不惯西延侯。你我扯平。”   其实东西两侯,苏己楼都看不惯。一个善于利用,一个狼子野心。但是安寻亦一事,他还是不能不管。   “丞相行此举就没想过安寻亦是君侯的长子?”苏己楼道:“如此加害,就不怕西延与东原的盟合瓦解?”   成简听了这话,却是笑了好一会儿,笑道:“苏大人太天真了。西延侯岂会为一子而舍弃天下的大梦?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苏己楼一怔。   直至第二日,帝心心情极差,挂着一张吓人的脸批了几本奏折,忍无可忍,终于将所剩的都给掀了,一堆奏本散了一地。苏己楼便吭头在地上捡。   他看着蹲在地上捡奏本的那个人,眼角跳疼。   正如自己曾经所言,就算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宁可毁掉,也不容背叛。那日他恨不得当场就杀了安寻亦,他自然也是怒极了苏楚,但是他没有当即杀了他们任何一人,也没有急着治苏楚的罪。   而这一切的难得忍耐,都是因为苏己楼。   自从四年前一怒之下灭了邑苏,他知道苏己楼一直在恨他,所以他也曾后悔过,如果可以重来,他宁愿没有邑苏那一战,没有灭了邑苏,没有斩了他那些所谓的亲人兄长。   所以现在,帝心多数要顾及苏己楼的感受,至少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再杀他这位义兄。   但是令他奇怪的是,关于安寻亦一事,苏己楼却从始至终一字未提。这个人不是宁可自己不要命,也要保护身边的一切吗?   看着在专心捡奏折的苏己楼,帝心道:“安寻亦一事,你可有话要对朕说?”   苏己楼手上一顿,看了看帝心,又捡起一本:“臣认为,安寻亦不是轻薄之徒,那夜陛下所见,定是……”   “他自己都认了,你还说不关他的事?”帝心打断他:“他不是轻薄之徒,那朕亲眼看到的是什么?两人苟且,是楚妃的意思?”   两头只能护一个,眼下是说谁都不行。   苏己楼只说道:“此事是有人从中策划,显系小人作祟。”   “呵,小人?你说的小人,是成简吧!”帝心随意翻着手边所剩不多的奏折:“成简向来看不惯楚妃,这些朕也知道。昔日朕对楚妃百般宠溺,谁都看不惯。昨夜一事也正是成简的密报。但是朕所见是真!”   帝心又道:“如今你是替安寻亦求情?还是要替楚妃辩解?”   苏己楼自然是既要替安寻亦求情,又要顾着苏楚,但很明显,安寻亦处境更危险。   苏己楼便跪下:“既然陛下这么问,那如果臣要请求陛下放了安寻亦,陛下会放么?”   帝心脸色一黑:“怎么?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不顾了,偏护一个义兄。你对他还真是好的没话说。果真要为他求情?”   “是。”   帝心冷脸丢下一句:“绝不放。不仅不放,朕还要杀了他!”   苏己楼却不动声色,淡淡道:“如此,臣无话可说。”说完起身,将拾好的一摞奏折放到帝心案上,转身,静静坐回了自己的侧案,批览文书去了。   鸿仙宫这边,苏楚已经急得坐不住了,她要去金露殿,初心拦着:“娘娘,苏大人说您现在不能去见陛下。您在这当口去为安世子求情,只会让陛下怀疑你们两个果真有不可告人的隐情,苏大人说谁都能去求这个情,唯您不能去呀!”   “滚开!”苏楚推开她:“明日就要处斩,如何让我不急?”   初心斗着胆拽住她:“娘娘,苏大人说他有办法,娘娘不可以去,就算是为了安世子,您也冷静一下,不能去呀!”   “哥哥他能有什么办法?陛下要杀谁,谁都拦不住……”   “小姐!苏大人说他真的有办法的,世子也是大公子的义兄,你急他也急呀,请您相信大公子吧!小姐您可千万别去呀!”   苏楚终于停了下来,她最后确认:“他真的有办法?”   “嗯!”初心猛点头:“大公子不会放着安公子不管的。”   苏楚瘫坐在地上......   苏己楼找了个借口回了趟临照宫,拿了一粒药丸。   他最近头疼的越发频繁,即使平时可以忍着不以药压制,但今夜不可以在关键时刻发作,想了想,他果决将药给吞下。   金鹿进来了,恭敬道:“苏大人,陛下宣您过去。”   “知道了。”   公事忙完,帝心照常留苏己楼用晚膳,从刚才到现在,他依旧没听到书苏几楼提过安寻亦的事。   帝心命金鹿传令上菜。   苏己楼看着那碗羹汤,皱了皱眉,帝心问他:“怎么了?”   “臣想要杯茶。”   “给苏大人一杯君山竹叶。”   茶端上来,帝心笑道:“朕知道你爱喝,便在宫里辟了十亩茶园,来年便能采到第一茬的春茶了。”   “多谢陛下。”苏己楼只略略喝了一口。   帝心满意的笑了笑,对金鹿道:“把朕的汤也换了茶吧。”   换了茶,帝心又遣走了众人:“你们下去。朕有话与苏大人说。”   “是。”金鹿领着两排宫人有序退下。   帝心悠悠喝了口茶:“朕很好奇啊,你就没有要替安寻亦说的话?”   苏己楼道:“陛下圣意已定,岂会因微臣一句话就改。微臣无话可说。”   “呵......”帝心靠近他,笑道:“那也不一定,你可以试试。”   苏己楼侧目看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就算是为安寻亦求情,帝心也不应,反倒是越对其关心,帝心越不乐意,于是便不说了。   “你不想试也罢,那便用膳吧。”帝心喝完茶,也没多少食欲,便道:“你自己吃,朕没胃口。”   苏己楼此时自然也是没胃口,见帝心杯中茶尽,便起身斟茶。   帝心喝了口茶,盯着他笑了笑:“朕觉得今日,苏大人格外的识趣,不似平日里的冷淡。你该不会是动之以情,想帮安寻亦求情?”   苏己楼看了看帝心,果真道:“请陛下将安寻亦暂行收押,此事微臣愿替他查清。”   “你想替他做的事还真是棘手,证据确凿,你还能查清什么?”   “那微臣就斗胆请陛下放过安寻亦。”苏己楼跪下道。   帝心眯起眼睛,果真就有些不悦。   “朕问你,你对安寻亦可有私心?为何如此上心他?”   “安寻亦是臣义兄。”   帝心不耐烦的挥挥手,竟忽觉得有些恍惚,本意抬抬手让他起来,结果想了想,还是决定伸手去扶他:“你起来。”又道:“坐到朕身边来。”   苏己楼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最后只是站到了他身边。   帝心笑笑,恍恍惚惚的看着他,忽然一伸手,就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腿上坐下。   苏己楼惊的跳起来,又被帝心直接拉回去,锢在腿上不放:“苏大人怕什么?朕还能吃了你不成?”   帝心近距离的看着他,混混沌沌。又笑道:“苏大人可还要继续用膳?”   “臣……”苏己楼挣扎两下,无力挣脱,便道:“臣要用膳,请陛下先放开微臣。”   “那苏大人用完膳,就留夜吧?”帝心说完,也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说完话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看。   苏己楼有些慌张:“请陛下先放开微臣。”   帝心此时眼神已有些涣散,正像是醉酒一般,但他仍知道不能松手,他眯着眼睛笑道:“朕怕苏大人跑。”   苏己楼看着他的神情,已知茶中的药效发了,试探道:“陛下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帝心想了想,用脸贴着他的脸笑道:“朕……搂着苏大人呢。”   苏己楼眼神一避,耳根竟有些发烫:“陛下……能否先回答微臣一个问题?”   帝心的薄唇已经贴上了他耳垂,笑中带上了邪魅:“这样吧,朕答苏大人十个问题,苏大人可满意?”   苏己楼转头躲避:“一个足矣,陛下……只要告诉我,策君令在何处?”   帝心笑了笑,抓起苏己楼的手,往自己腰间一摸,眼神迷离道:“在这里呢。”   苏己楼一摸,果真是。就要伸进去拿,手被帝心握紧:“苏大人……急什么?”   苏己楼一顿,又试探问:“……陛下是否觉得昏昏欲睡?”   “朕现在……”帝心挑起苏己楼的下巴,沉迷的看着他:“好的很呢。”   苏己楼赶紧推他,帝心一把扳过他,不容反抗的噙住他双唇,生猛霸道,不容拒绝,苏己楼哪抵过帝心的力气,手被钳着,只剩瞪眼惊慌的份儿。   一阵昏天暗地的强吻过后,人就被摔到了龙榻上,直接被摔的七荤八素。      ☆、第74章 逃走   苏己楼正挣扎要爬起来,帝心就压了上来,苏己楼算是栽了,被占便宜占的毫无讨价的余地。   “小楼……”帝心迷离中唤他名字,胡乱的扯着他的衣带。   “你给我放开!”苏己楼推着他大喊。   帝心扯开他腰带,手就往他领口里伸,往胸口摸,苏己楼惊慌之中果断出手,也不留情,一掌砍在他脖后,帝心闷哼一声,高大的身子软在了他身上。   苏己楼赶紧用力,将人从身上掀下来,又摸到他衣服里的策君令,整了整衣服,离开了金露殿。   浮心散会使人神智涣散,言行恍惚,虽然发作慢,但药性久,估计没十几个时辰,帝心也醒不来。   苏己楼举着策君令疾奔一路,通畅的赶到天牢,天正好已经发亮。   策君令是先王为功高德重的先王太傅,所颁的令牌,其作用是正朝纲,辅新王,更可赦无罪。   先王太傅在两年前撒手朝堂西去,策君令便被帝心收回,但如今若是再将它掏出来亮一番,作用依旧不可忽视。   一路进了天牢,苏己楼对狱监亮出令牌:“陛下急令,命本官即刻提安寻亦入金露殿,国君亲审!”   狱监犹豫一番,踌踌躇躇提着钥匙开了门。   高大的铁门哐当打开,安寻亦一身囚衣坐在黑暗里,抬头看来人,惊讶道:“小楼?”   苏己楼见安寻亦手腕被枷锁磨出了血印,便道:“打开枷锁。”   狱监这会儿更犹豫,提审需要卸刑锁么?原本苏己楼也是不想这么做的,但是见那枷锁沉重,又恐待会儿逃跑不便。   “打开!”苏己楼严声道。   那狱监这才去开锁。   苏己楼过去扶起安寻亦,小声道:“跟我走。”   听这话,以安寻亦对苏己楼的了解,便知他定是用了什么法子私自冒险来救的自己。   安寻亦不愿抬脚,苏己楼便小声道:“二哥,你若不听我的,我现在便去帝心那儿自首,陪你一起死,正好我的罪,也够砍头的。”   安寻亦无奈,抬脚跟着苏己楼后面走出了牢门。   安寻亦一事,西延侯自然不能不管,伏箫也不会不管这大哥死活。于是苏己楼便事先飞信于伏箫接应。   此时苏己楼正赶在帝心发现之前驰着马车,带安寻亦出城,华歌重兵把守,短时间内伏箫的人渗透不进来,只能在华歌城外接应。   不料城门今日当值的罗胤,他曾在季廉手下做事,后来不知因何罪错,如今降守到了这城门当值。毕竟是季廉的得力手下,只恐不好糊弄。   “苏大人。”罗胤拦住了车驾,拱手立在车前:“苏大人晨曦匆忙出城,不知为何?”说完看看垂帘的马车。   “本官奉皇命出城,圣命骤然,唯恐耽搁,这才匆忙。”苏己楼未下车,只挡在车门处,拱手回礼道:“还请罗大人行方便,速速放行。”   罗胤笑道:“既然是皇命,卑职可不敢耽搁,如此,就请大人让下官例行检查。”   这车自然是查不得,苏己楼将策君令亮出:“时间紧迫,还请罗大人即刻放行。”   罗胤一怔,自然是想不通这令牌如何在苏己楼手上,但想想陛下一直将令牌随身,以鞭策君德,若非是陛下亲自授意,此令绝不会落入他手上。只是苏己楼推三阻四不让检查,他又狐疑。但君令在手,又不好强行检查。   “苏大人请。”罗胤拱手移步后,高喊:“开城门!”   苏己楼扬鞭策马,出了城门。   赶至城外,下去不到一里路,便见晨光之中走来一人,紫衣紫发。   那人在车前十步外站立,苏己楼勒马停车,见是占宿。   “苏大人。”占宿笑道。   苏己楼警惕道:“祭司为何此时在此?”   “占宿自然是在等安世子。”占宿挑着勾挑的眉眼看过来。   此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竟知安寻易就在车中!苏己楼心下一紧,又不明他来意,于是他只是看着占宿,未答话。   占宿笑了笑,走近车旁,冲着车上道:“不知安世子可在车内?”   “车内无人。”苏己楼道。   车帘此时却掀开了,安寻亦从容的抬眼看出来,占宿启唇一笑:“好个俊美的安世子。”   “劳祭司在此久候,不知是何事?”安寻亦道。   占宿看着安寻亦,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会儿,才道:“不知世子可否近一步说话?”   苏己楼拦道:“祭司有何话请当面说吧,如果你不是来拦我们去路的,我与大哥还要赶路。”   占宿笑道:“逃路,时间紧迫,所以还是别耽搁了,速下来说完便是了。难道与娘娘有关要的事,安世子也不在乎了么?”   “小楚?”苏己楼有了些犹豫。   “好。”安寻亦应道,说完便跳下了车。   “大哥……”   “苏大人放心,我是按娘娘的意思,来给安世子带句话的。我与世子无冤无仇,自不会加害。”   “小楼,不必担心,我很快回来。”安寻亦说完便随占宿转身走到了路旁的树下。   苏己楼不放心,占宿这个人从来都令人琢磨不透。但他也只能远远的紧紧盯着两人,也听不清二人对话的内容。   “亲劳祭司来等一趟,不知……她让祭司带什么话与我?”安寻易问。   “她……”占宿看着他,邪邪一笑,说道:“让你忘了她。”   虽然知自己与苏楚已无可能,但听到这话,安寻亦心中还是一沉。   苏己楼看安寻亦脸色不对,也不知占宿对安寻亦说了什么,便立即跳下车过来。   就见占宿做了个挥袖的动作,安寻亦忽然朝地上倒了下去,苏己楼赶上前时,安寻亦已被占宿接在怀中。   占宿坦对奔过来的苏己楼坦然的笑了笑。   苏己楼见安寻亦昏迷,急道:“你做了什么?”   占宿笑道:“下蛊啊。”   “你!”   “我来,是专程来给安大世子下这忘忧蛊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己楼质问:“难道这就是小楚的意思?”   占宿摇头笑笑:“不是。是我的意思。”   “你?”   “世子此次本就不该来华歌,来了也带不走什么,却徒留羁绊。不如就此忘了,于他自己,于娘娘,都好。娘娘那儿我会去找个说辞,还请苏大人以后不让安世子与娘娘再会面的好。占宿自作主张,还请苏大人莫怪。”   苏己楼岂能莫怪?脸色立刻冷了下来:“给他解蛊。”   “不解。”占宿笑道:“中蛊正如中毒,中了容易,解得难,解蛊要起码四个时辰。”占宿抬起眉眼,云淡风轻的看了看天色,悠悠道:“苏大人,你等得了么?”   再拖下去,自然不妙。苏己楼一把掐住占宿道:“那我就只能带祭司一起回西延了,何时解了,何时算!”   占宿笑着退两步:“啧啧,苏大人还真是执着呢。占宿略懂些身手,想必苏大人的身手也不错吧?如果苏大人执意,那不如你我就先打上......起码半个时辰,再走也不迟。苏大人,意下如何呢?”   苏己楼知道,此时也不是追究这种事的时候,他也顾不得什么忘忧还是失忆,时间紧迫,只能先将大哥带到二哥手里才能安全。   苏己楼冷睃一眼占宿,便想从他怀里抱回安寻亦,占宿却退后了两步,笑道:“我来吧。”   说完不等苏己楼再夺,自己将安寻亦抱入了马车。   “总有一日,我会带大哥回来找你的。”苏己楼给他留了一句话,驾车奔走。   天已光亮开来,晨阳温热。大约在两里外,终于见到了伏箫的人马。   伏箫急忙鞭马过来,翻身下马赶到车前:“小楼。”   “二哥。”苏己楼边应边下车。   “怎么这么晚才来?”伏箫急目把他打量了一遍:“你什么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大哥……被占宿下了蛊。”苏己楼说着掀开车帘,车内的安寻亦仍靠在车壁上沉睡。   伏箫忙问道:“是什么蛊?可有危险?”   “忘忧蛊。大哥可能……会失忆。”苏己楼低下了头,愧疚道:“是我不好,疏忽了。”   伏箫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没事就好,起码人都平安出来了。我们一起回西延,二哥以后会保护你们!”   苏己楼抬起头:“一起?我……我还不能回去,小楚还在宫中,帝心如今厌倦她了,没有人可以保护她,宫中那些的争宠的女人都在伺机伤害他,东原和成简更不会放过她。”   “小楼,你此刻如何回去?你将大哥带出来,帝心不会饶你。”   苏己楼仍是不肯:“二哥,我就剩小楚一个妹妹,不可以弃她在宫中孤苦无援,不管不问。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小楼……”伏箫抓住他手腕,恐他转身就走:“跟我走,我不能再放手。”   “二公子!”安遇奔马呼来,报道:“有一批人马疾奔而来,是业旗!”   苏己楼立刻推开伏箫,催道:“二哥你们快走吧!把带大哥回西延去!”   伏箫不肯放弃,转身问安遇:“来人多少?可看清领兵之人是谁?”   “来人是我方数倍,起码有一万!领兵的……是陛下。”   伏箫此次匆忙拨兵过来,在华歌的地界,人多眼杂,他只带两千人。原以为两千人足矣,却没想到,帝心竟亲自领一万兵马急追上来。   苏己楼恐两方打起来,若是那样,伏箫这边谁也逃不掉。他连忙催促:“二哥你们快走吧!你别忘了这次来的目的,你要陷大哥死地吗?”   “来都来了,定要将你带回去!”伏箫抓住他就要扔上马。   苏己楼却一掌打开了他,又躲退数步,远远道:“二哥……我知道二哥不想让我再回去受险,但是我不能不管小楚,我邑苏的亲人,我只剩她了,即使回去是死,也是要死在一块儿去见父亲和母亲的......二哥莫管己楼了!”苏己楼不再看他,转身往回走。   伏箫知道,自己从来都拦不住他。   但是这次他就是要拦!   他急跟上两步,一个手刀砍在他脖后,将苏己楼抱上了安寻亦的马车。      ☆、第75章 强推硬上灭伦常   伏箫带着苏己楼一路往西边,帝心的人马紧追不放,大约过午,已经跟至,于是两军开始交锋,这算是伏箫与帝心第一次正式的对手交锋。   此次交上了手,亦是正真的反了。   两方寡众悬殊,伏箫兵败是注定的事,厮杀不过一个时辰,伏箫的人马便所剩无几。   帝心对他指剑,冷眼道:“将苏己楼交过来,朕留得你全尸。”   此时安遇趁乱,抽身靠近马车,急忙将车中的苏己楼弄醒。   安遇此人对伏箫极是忠诚,且极善察言观色,虽然伏箫从不露心迹,但从他对苏己楼的种种来看,安遇早知伏箫对苏己楼之情。故而,他便也胆大推测了帝心方才那句话里的心思。   那方大战仍未停息,情况危急,伏箫已受帝心一剑,安遇也顾不得许多,便于两方对付的激烈时,将苏己楼刀架着脖子给从车上拉了出来。   “苏公子,得罪了,我想您也不想看着二公子被陛下擒杀吧。”安遇多少有些惭愧,便附在苏己楼耳边小声道。   “无碍。”苏己楼道:“你记得,护好大哥和二哥。”   “安遇,你做什么?!”伏箫见安遇架着苏己楼出来便怒问。   “公子,情况危急,属下不得不如此。”说完,安遇对帝心道:“陛下,您要交出苏大人,可以。还请陛下放我等安然离去。”   帝心从不做放虎归山的事,更厌恶受人威胁,目光冷冽的一收:“你再说一遍。”   “请陛下恕罪,卑职得罪了!若陛下不退,那我便只能将苏大人之命……结果!”安遇此时也是拼了。   “安遇大胆!”伏箫怒道:“放了他!”   “你敢动他,朕便让你知道何为万劫不复!”帝心几欲青筋暴起,但还是抬手向身后示意道:“退!”   他对伏箫道:“朕给你们半个时辰奔逃,过时不待!”   安遇架着苏己楼,就要随着大军往回撤退。帝心提剑指着安遇道:“你,留下!”   伏箫心意已决,绝不独留苏己楼和安遇在这儿。此时他只身未动。   安遇心中暗急,苏己楼便对安遇使了个眼色,安遇会意,立刻对伏箫道:“二公子请立刻撤退,否则末将便只有得罪苏大公子了!”   “你敢!”   安遇便将剑抵进皮肉一分,苏己楼的脖颈立刻见血,尹红红的沿着剑刃流开来。   帝心大怒道:“大胆狗奴才!你找死!”   安遇视死如归,对伏箫狠狠道:“二公子如若再不撤……”   “够了!”伏箫一咬牙,他岂不能不解安遇的心思,但他此时也只能对所剩不多的军马大声喊道:“撤!都给我撤!”   他最后冷冷的看了帝心一眼:“帝心!今日你夺他离我而去,来日我定当夺回!”   一阵踏迹撤离之声轰隆远去,息了有半个时辰后,安遇垂手扔下了手中的剑。   “把他拿下!”帝心冷脸翻下马,提剑就冲安遇走了过去,走到跟前,先一把将苏己楼拉了过去。   “把他也给朕拿下!”他随手把拽过来的苏己楼扔给了士兵,说完,剑从腰间抽出,寒光一闪!   “朕让你知道,胆敢伤他的后果!”帝心怒不可遏,一剑就横扫了安遇的脖颈。   “不要!”苏己楼欲制止,奈何被两人押在一旁不得动弹,刚喊两字,安遇已经睁着眼睛倒下去了。   苏己楼便只能那么眼睁睁的看着,浑身一抖。   在西延四年,有伏箫的地方,就有安遇跟随左右,他们也算是朋友,如何能眼睁睁看他就这么死在眼前。   “安遇!安遇……”苏己楼眼圈泛红,心中悲痛。   “你心疼?”帝心回身冷冷的睨他。   “你从来,从来……”苏己楼恨一双眼睛通红,暴怒的吼他道:“你从来都不知宽恕!只知杀戮!你这个暴君!暴君!”   “哼!”帝心绷着一张抑制怒火的脸:“你的嚣张,你的放肆,还有你的恨意,朕一会儿......都会替你收拾掉的。”   苏己楼被押入了天牢,重镣铁锁。   第一个来看他的,却是占宿,带着一副宫中好事连连的语气。   苏己楼才知道,只是短时之间,竟发生诸多变故。   就是在苏己楼出城会合伏箫之时,被打入冷宫的皇后处,骤然起火,所有宫人都看见有一群乌鸦在宫檐上成群的乱窜,冲入冷宫旧门,打翻了宫中数盏烛台,火烧帘幔,大火烧的势猛,被破灭时,皇后早已经葬身火海。   苏己楼心中一凉,坐在昏暗中发呆许久。   待牢门再次被打开时,他连抬个眼看来人是谁的心思也没有了。   等到那人带着怒火,一把强劲的力道将自己钳住,他才看清昏暗里,帝心那张怒极了要吃人的脸。   “如若今日朕不将你抓回来,你可是要与伏箫走脱再不回来?”帝心盯着他,星寒的眸子被狱中昏沉的壁灯一照,泛着瘆人的冷光。   “昨晚你为了救安寻亦,竟敢对朕下药!”   安遇的死,已让苏己楼恨极了帝心,他直视着帝心的眼中的锋芒,根本不予答话。   帝心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冰冷的石壁上:“你就这么不在意朕的感受?就这么想逃想躲?”   苏己楼偏开头,看也懒看他一眼。   “回答我!”帝心扳过他的脸,强行让他看着自己。   苏己楼便看着他,嘲笑他:“生杀夺予都由你掌着,要杀便杀。陛下不是杀谁都不屑眨眼么?”   “你居然还能笑么?呵,不用太久,朕让你哭出来!”说完,一把扯开他衣襟,锁骨的那颗红痣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凉的苏己楼浑身一震。   他挣扎道:“你,你做什么?”   “收拾你!”   “滚!别碰我!”   “滚?你还没这资格。”帝心把他用力的按在墙上,笑容里浸透着冷酷:“朕今天碰定你了!”   “你……你这是要悖反伦常?”苏己楼有些慌了。   “灭伦常?朕现在就是将你扒光了衣服按在地上交.媾,谁敢跟朕谈伦常?!”说完便真把他按在了地上。   他将苏己楼手上的链锁缠固,全部单手压下,手开始在他身上肆意的摩搓,又摸到了他腰间的玉佩,更是恼火,一手便摔碎在了墙上!   苏己楼被禁锢的死死的,完全无计挣扎,他拼命的怒喊:“别碰我!不要碰我!”   帝心便咬他,带着凶狠,吸尽他脖颈那处刀伤上的血,他不停的舔着血迹,疼的苏己楼眼眶发红,只剩下对空气空喊的余地。   那晚坚固的牢门外,狱监听到牢内的那位苏大人喊得很厉害,竟然怒骂君王!他抖胆听得两句骂的顶响亮的:“帝心!你混账!你畜生!这是蔑视伦常!”   “伦常?朕定天下,自可以定伦常!朕就是要灭了你的伦常又如何!”   狱监吓得脑袋上直冒汗,又不敢离开太远,那晚动静闹得太久了,一开始里面的人骂的十分响亮,怒火冲天,后来渐渐的就变了,喘息声和哀求声交替着。   狱监站在门外提心吊胆,度日如年,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最后里面的哀求声和哭声都小了,断断续续的,几乎是带着无意识的苦求,但听动静,陛下似乎还是没有停止,又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狱监已经靠着门栏睡着了,忽然一声踢门,几乎要将人吓得的魂飞魄散。   只见陛下用漆黑的华服,包裹着个人出来了,那只光滑的手臂松松的垂在衣服外,遍布红紫,狱监心中一跳,便说什么也不敢再多看了。   帝心终究是舍不得苏己楼,便重又将他安置在了临照宫,派了七八个御医看诊慰护。   可是苏己楼醒来两日了,米水不进,一句不言。   流落看着榻上的苏己楼,唇色还是苍白的,他心疼的肿着眼眶,跪在榻前道:“大人要不要喝点儿稀粥,别饿着……”   苏己楼只闭着目,也不予回应。   流落哭道:“大人心里难受,流落也难过。”   如此又不知静了多久?苏己楼终于抬了眼皮,开口了:“让楚妃来……”   见苏己楼终于说话了,流落急忙爬起来:“这就去!这就去!”   流落刚起身,流离便进来了:“大人,陛下来了。”   苏己楼厌恶的闭上眼。   帝心进来坐到苏己楼身边,见苏己楼脸色仍有些苍白,知道是自己先前做太过了,见他此时不好受,自己难免有些心疼,便伸手握住他的手:“小楼……”   苏己楼提起所剩不多的力气,抽回手:“别碰……滚......”   帝心手一颤,有些落空:“你……好好休息。”说完便起身,此时苏己楼眉头猛的一皱,手忽的攥紧了被褥。   帝心察觉到什么,回身看他,只见苏己楼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在顷刻间已下来,表情痛苦隐忍。   帝心立刻抱起他:“小楼……你怎么了?哪里痛?”   苏己楼疼的脱力,他现在头痛发作,越来越猛,已经容不得他忍,整张脸白的全然没了人色。   流落也不管礼节,冲过来急呼着:“大人!大人.......大人……”   流离见之,立刻便去喊御医。   帝心紧张的抱住怀里的人:“小楼?小楼,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告诉朕……”   “疼……疼……”苏己楼抱着头乱喊。   帝心把他拥进怀里:“忍一会儿,御医就来了,就来了。”   “药,给我药……”   “药?”帝心放开他问:“什么药?药在哪里?”   “流落……流落……”苏己楼唤着流落。   流落情急之下慌了手脚,这才想起来,噌的从地上爬起,直接奔向内室寻那苏己楼放药的匣子。   药取来,帝心立刻给苏己楼服下,过了片刻,才见他眉目松下来,又亲自给他擦了汗。   从没见过苏己楼这般痛苦过,刚才当真是连自己都吓得不轻,只怕他疼死过去。   御医惶惶张张赶来,连忙就跪下,帝心怒问:“为何来迟?”   御医有苦说不出,这来路他连奔带跑,只用了半刻不到啊。   帝心已然是刚才急火攻了心,现时怒的站起来:“来人!脱下去……”   “你又要杀人么……”苏己楼虚弱的睁开了眼皮,却是没看他。   帝心冷静了一下,便看了一眼已吓得抖成一片的御医,说道:“还不速来看看苏大人因何头痛?”   这御医便是上次帮苏己楼看莫名头痛的那位白胡子,当时他踌躇满志,励志回去要为苏大人好好研究一番因果,如今也不知是否是一番潜心研究,大志得成。   给苏己楼小心号一番脉,终于确定下来,后退三步,伏身跪下:“启禀陛下,苏大人此乃旧疾复发。以臣所察,苏大人的后脑在几年前应该受过重伤,此药正是用于头部严重创伤之用。”   “什么药?”   “如果微臣猜的不差,苏大人长期服用药物,克制头痛。此药该是浮沸散。此药的药性本生带有毒性,少量用之是救人,用之过量,则为毒物,会引发更为恶劣的痛楚。”   帝心手猛地一攥:“那他现在情况如何?”   御医小心抬眼看了看帝心,忐忑道:“苏大人服用此药已有几年之久……恐……恐难戒药。”   苏己楼已然明了自己的状况,此时只闭目在那儿没心思。   帝心心中隐约不安,这原来,是他平生第一次害怕。问:“如果,戒不掉……会如何?”   “会……因服用过量,脑中充血而亡,苏大人的情况,最多……最多......最多......”   “想死吗?快说!”   “最多可再坚持半年啊!”   帝心一怔,倏地起身,却有些站不稳:“你即刻研出解药!命所有御医研制解药!朕给你们三个月时间,三月后无果,朕要你们先一步为苏己楼陪葬!”   “是是是……”御医慌了半天才爬起来,走出两步又想起来,又回来请旨:“臣遵旨研药……只是如果有苏大人平常服用的药可以用于研究,臣等会多层把握……不知……”   “流落!”帝心指向流落:“去取药来。”   “那,那是大人的最后一粒药了……”   “大胆!还由不得你做主!”   “流落……取给他吧。”苏己楼躺在那里道。   御医捧了药便逃命似的离开了。   流落便依照苏己楼的命令,去鸿仙宫请楚妃去了。   帝心看着苏己楼的身子比起以前,真是瘦弱了许多,知他这四年大抵是不好过,此刻他看着,心中难言的心痛,只能握着他的手,心疼道:“小楼,从今以后,有我在。”   苏己楼便要抽回手,帝心执意紧紧握着,苏己楼无力的闭上眼睛,也懒得与他挣扎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帝心已不在,室内欲宁香清熏安神,流落依旧一刻不离的守在榻前。   苏己楼疲惫的坐起来,流落忙去扶。   “大人,御医说,您一直用的是□□……”流落几乎想哭,似乎还想问什么,又没问出来。   苏己楼笑笑:“知道。”   四年前,安城敬为了控制他,便让大夫在救自己时,刻意加重了药量,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依赖药性,依赖他。虽然自己一直在尽量克制,但每每都是难以忍受那头痛欲裂的折磨。其实想想,这一天早该是要来的。   “扶我下来走走。”苏己楼道。   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这头一疼,倒是将一事给忘了。便问:“楚妃来了么?”   “来过了,见您睡着又走了,说过会儿再来。”流落算了算时辰,又道:“差不多这会儿该来了。”   ☆、第76章 深情不言   流离进来了,身后跟着苏楚。   “大人,贵妃娘娘来了。”   “哥哥。”苏楚走到苏几楼面前,身后跟来的还有占宿,他点头一笑:“苏大人。”   苏己楼也不回一声。   苏楚神色黯然,却不知是因何事在伤心?她只微微抬眼看了苏己楼一眼:“哥哥找我有何事?”   苏己楼没说话,上前靠近苏楚,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娘娘!”占宿立刻扶她。   苏楚愣愣的捂着脸看着哥哥,泫然欲泣,也不说话。   “大人……”流落很是惊讶,赶紧去扶着摇摇晃晃的苏几楼。   “苏大人!你......”占宿上前,苏楚拦住他。   “苏楚!皇后死了!你为何变得今天这般歹毒?”苏己楼的脸色也好到哪儿去。   苏楚听了,悲怒的笑起来,她笑道:“哥哥就是为了这事,打了你唯一的妹妹?”   苏己楼看着她红肿的半边脸,神色悲痛,他又何尝愿意打她,但是他痛心她现在的样子,她混乎的全然忘了最初的善良。   “初心从小就陪着你,还记得她为何叫初心么?”苏己楼道:“你七岁那年,父亲去西延会西延侯,母亲抱你过去,房演见你,说你日后将生诟毒之心。母亲为初心取名,留她在你身边,是为时刻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善良。小楚,你曾经是善良的。”   苏楚听着反是笑的更是厉害,占宿挥手让流落下去,流落看了一眼苏己楼,便领着一旁侍人出去了。   苏楚笑着笑着就有些气,说道:“哥哥你以为皇后的死是我一手操就的?我告诉你,不是我,是帝心!你真以为帝心嬖于妇人吗?你当他是傻子吗?要不是帝心早知东原候反心已久,他会废后?东原侯势大,又有皇后做靠山,帝心早有废后之心,只是借我来废后而已。我在他身边四年,比谁都了解他,你以为他所做所为仅因我苏楚一己之好?哥哥你糊涂!”   “废后是他的事,你为何要横加陷害?”   “李茵她从来冷眼看我,我给她些教训,有何不可?”苏楚点头道:“是我让乌鸦作祟又如何?皇后不死,怎么逼东原侯发兵!”   “你!”苏己楼心冷半截,踉跄几步却扶不到东西,无力的看着她:“……你变了。”   “变了又如何?哥哥你心太软,你优柔寡断,你根本就是对帝心下不去手是不是?你如今还顾及当年的交情......”苏楚恨道:“忘了初心的人根本是你!你忘了你来此的目的,忘了了邑苏的仇恨,忘了所有的人是怎么死的!”   苏己楼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楚说着就哭起来,她抓着苏己楼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寻亦死了……哥哥,安寻亦他死了!死了……”   “……什么?”苏己楼惊道:“谁告诉你的?”   此时站在苏楚身后的占宿冲苏己楼摇摇头,苏己楼眉头一皱,没再说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寻亦会死呢?你为什么没保护好他……”苏楚埋在他胸口,哭着锤他。   “来人,还不快送娘娘回宫……”占宿道。   安寻亦的死因,大抵这就是她先前神色黯然的缘故。   苏楚被带走了,占宿欲转身离开,苏己楼叫住他:“祭司。”   占宿笑道:“苏大人有事?”   苏己楼觉得有些累,扶座坐下,问他:“你与小楚都说了什么?”   “我告诉娘娘,安世子被大人送到二公子伏箫手上,但不幸,被陛下派人截上,于慌乱之中身受一箭,我的探子刚得报,安世子死于回西延的途中。”   “你为何要这么说?”   “如此,娘娘与安寻亦,便再无瓜葛,娘娘也会更加怀恨帝心,早日助娘娘复仇,不是很好么?”   “听起来,你倒是处处为她着想。”苏己楼冷哼一声:“可是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大人真傻……”占宿眉眼一挑,笑道:“为一个人处处着想,这目的不是很明显吗?”   “我会告诉她真相的。”   “那大人为何刚才不告诉她呢?所以呀,我劝大人,还是别说的好。如果娘娘知道安寻亦已经将她忘的一干二净,会有多伤心?再者说,苏大人认为,娘娘与安寻亦还能结果吗?”占宿笑道:“没有了。既然没有,如此断了,也算是个好结果。起码,失忆的安世子那边儿,从今以后也可以安然了。”   两日后,厉善的急报传上了金殿。   信中来报,李重于半路被东原兵马劫走。   帝心冷冷捏着奏报:“哼,到底是反了。一群逆臣。”   皇后的死出乎他计算之外,本想将李重押入华歌,将其控制。如今皇后已死,东原侯必反,如今局势,该是东西两路联兵反业了。   “宣季廉。”帝心道。   “是!”   帝心在殿上冷冷一笑:“众卿之前一直说朕冤枉那西延,朕便给了他机会,安寻亦如今也未能替父申冤,反倒是自己身行不正。所谓的父慈子孝,德良忠义,也不过如此,看来他安城敬从始至终就是个逆臣。现在天下人也该心服口服了!即刻传我命令去溟山,赐安城敬一死!”   几日的休养,苏几楼总算是恢复了。此时正坐在桌前看着那杯君山竹叶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流落轻脚过来,笑道:“大人在想什么?”   苏己楼直了直身子,淡淡看他一眼:“来也没个声。”   流落又道:“大人还头疼么?”   “茶凉了,帮我换杯吧。”   “哦。”流落低头倒茶,又悄悄歪头瞅他,犹豫一番,问道:“大人,陛下请您过去呢,您……去不去啊?”   苏己楼只是端茶不语,流落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如今他家苏大人是君来不理,君请不见,陛下近来为叛乱的事忙的紧,但仍旧每日抽闲来看,每每搭话,苏大人只是恍若未闻。任他什么欺君还是杀头,都已然是不在乎了,陛下自然没有想过杀苏大人的头,于是每每败兴而去。   “大人。”流落小心的再问一句:“金鹿在外面等着大人回话,大人……”   “不去。”   “喔。”流落便转身出去回话了。   一会儿又进来:“大人,金鹿说,有话要与大人说。大人见不见?”   苏己楼放下茶盏:“......让他进来吧。”   金鹿进来恭敬道:“苏大人,陛下让卑职来请大人过去用膳。”   “你不是有话与我说吗?”   金鹿在一旁稍作沉默半晌,开口问道:“苏大人,可知陛下常住的那金露殿,从前叫什么?”   苏己楼不知他缘何突然问这个,他自然是不知。   金鹿道:“陛下的金露殿,从前叫仪天殿。”   又问:“苏大人可知,卑职从前的名字叫什么?”   苏己楼依旧没说话。   “卑职从前叫合安,自小跟随陛下,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卑职就在了。”   “你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苏己楼问。   金鹿只是继续问:“苏大人又可知,陛下答应贵妃娘娘建的那劳民伤财的重阁高台,为何要将其名为金鹿阁?因为金鹿,一切都是金鹿。是陛下为了念着苏大人您。”   苏己楼手上一顿,将茶又喝了一口,没予回应。   金鹿一直都是深谙世事,沉稳安静,至少不会多话。他见帝心近日愁容积郁,又见苏己楼这方无动于衷,便难免要为自己多年的主子愤然两句。   他看着苏己楼,摇头说道:“苏大人怪陛下,但金鹿看得出,苏大人其实也快活不到哪儿去。大人可知陛下对您的心意吗?陛下明知大人要弑君却要留大人整日在身边,陛下不是怕您弑君,只是怕您怨怼,怕您那一直越来越深的恨。所以陛下宁可冒险留您日日在侧,希望可以感化其间的误解。那日苏大人您在陛下的药里沾了赤疴却不愿加害,陛下后知那碗药蹊跷,本欲命张乾大人去核查,只因想到张大人对苏大人一直有偏颇之见,怕此事一旦证实将又引起张大人对苏大人的咬牙不放,这才命卑职去查,陛下一切都知道,一切都为苏大人着想。苏大人......”   金鹿顿了顿语气,有些难过,问道:“苏大人可有兴趣知道,陛下得知那碗药中有剧毒后的反应么?”   “他很生气吧?又是摔本踢桌,一阵怒骂吧?”   金鹿摇摇头:“不,陛下很高兴......他知道苏大人心软了。陛下他,喜于大人当日的手下留情......苏大人可能体会那种,知道要杀自己的人在最后犹豫半分的喜悦么?那是可悲的喜悦!苏大人不会体会的。因为苏大人对陛下的情意,根本就不抵陛下对您之万一!”   苏己楼手中茶盏一抖,只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大人?”流落道。   “我没事。”苏己楼勉强自若,笑了笑,问金鹿:“你还有什么没说的,一并说了。说完,便回去复命吧。”   “陛下近日为国事烦心,卑职想,东西两路连兵背叛,定也有苏大人的功劳。陛下对于背叛,从来不会手软。但对此事却是只字不提,陛下不是不怪苏大人,是舍不得怪罪,陛下对苏大人至此,苏大人就是有天大的仇恨,也该心软一分了。”   金鹿一腔真言吐完,见苏己楼只是神情淡淡然,于是有些怒,只是依旧恭敬的忍着表情,但语气却也冷了:“苏大人如此寡情,卑职只替陛下不值。”说完头也未回,转身大步离开。   金鹿走后,流落抬眼看了看似有些悲怀的苏己楼,小声道:“大人,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大人,我能问么?”   苏几楼垂下眼:“你问吧。”   “大人,流落看的出,陛下……极喜欢大人,大人……可也喜欢陛下?”   苏己楼看了看窗外那要出来的月亮,淡淡笑着,也不知是悲苦,还是讽刺......该入秋了,花渐落,叶渐枯,他只道:“过去,只能不断的褪色,苍白,逝去……回不来......”      ☆、第77章 内心的动摇   六年前,苏己楼与帝心相遇于周宜山后,觅鹿原。   两年后,大业国君崩世,太子帝心登位。同年,邑苏君侯猝然薨了,于是二公子苏世群继君侯位。   但凡是提到大人物的“死”字前面附个“猝”字的,都可再细细琢磨一番,不过一般江山已定,多数也琢磨不出个什么来,于是真相多数是没几人知道。   苏庭猝死,猝的毫无征兆。死的时候,当时的苏己楼正与帝心在走马涧的湖上泛舟闲垂钩,消息是经城尹使苏兆快马带来的。   帝心暗觉事发蹊跷,执意随苏己楼同返钥阳,没出多远,张乾亲自赶来传信,说国君病危,请太子速回华歌,迟之恐生变。   于是两人只能各自奔父,分道扬镳。   从走马涧到钥阳有大半天的路程,苏己楼心急如焚,便丢下小栗随苏兆一路,自己快马加鞭,先一步赶回了钥阳。   独自行经一道山路,却遇上了黑衣埋伏,几十人从崖上吊索而落下,剑弩张弛。   苏己楼虽有身手,却也寡不敌众。那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杀了他!招招夺命而来,苏己楼拼力对付,身上已重伤多处。   此时孤立无援,只怕无力回钥城......   “大公子!”身后的苏兆此时赶来,冲入阵杀。   苏己楼抽身问他:“你来了,小栗怎么办?”   “小栗姑娘不放心公子,便让我先跟上公子。”苏兆挥着剑砍杀,大喊道:“公子此次若回了城中......必要需多加小心!属下觉得君侯之死太过蹊……”   话未说完,又飞下一批黑衣,横面杀来,苏己楼已经伤重,也容不得多说,苏兆劈剑率先冲了上去。   “公子……”小栗此时骑着马冲进人群,于马上伸手,就要拉苏己楼上马,手刚伸下来,腰还没弯,自己就先摔下马来,苏己楼赶紧又接住她,手上伤口一撕,疼的险些没接住。   人太多,苏兆已经难以抵挡,对方一剑已刺入了他腹中。   苏己楼□□不暇,身负重伤又要保护小栗,见苏兆轰隆跪地,立刻就要上去营救。   “大公子……别管我,快冲出去!”苏兆回头大喊一句,又挣扎起身,冲上去。   苏己楼哪管,夺过一人手上的剑就要过去,背后竟是一剑刺了进来,苏己楼低头看着穿出胸前的血刃,惊讶的转头,看着身后的小栗。   苏兆力此时已经筋疲力尽,苏己楼眼睁睁的看着他正被乱剑刺穿。   苏己楼心中大痛,艰难回头看着小栗:“小栗……”   小栗却不看苏己楼:“这是二公子的命令……对不起,公子。”   “二弟?”苏己楼踉跄几步,难以置信:“你……”   “二公子对我一直都很好,”小栗有些不忍心,咬牙闭上眼:“但是,对不起了。”说完忽然抽出剑,一掌将苏己楼打下路边,身后是几十丈的断崖,小栗看着他落下去,沉痛的跪在路边。   这是她的任务,苏己楼必须死。   苏己楼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兄弟会对自己下手,他更没想到,他本无什么侯位的寄望,而苏庭的意思,竟是想废苏世群的世子位,让长子苏己楼来继承侯位。苏几楼的母亲背景低贱,儿子自然会被排挤,为了保护他,苏庭这些年对他表面冷淡,实则一直想托付大位。   众公子和叔伯们一直都倚重二公子苏世群,于是便出计他当机立断,弑兄夺位。苏庭和苏己楼一死,家族众人找个理由,便让苏己楼的母亲也殉葬了。   等帝心赶回华歌的第二日,国君便驾崩了,大位传到帝心手上时,随即便听到了邑苏那边儿苏世子继位的消息,并且,大公子苏己楼心急奔赴钥阳途中,悲痛恍惚,不幸坠崖身亡。   帝心闻讯,几乎轰然倒塌,他所能相信的便是侯位争夺的苟且肮脏,只悔恨自己当时没有随路同去钥阳。   他痛恨那些人对苏己楼的无情,只恨不得一道圣旨灭了邑苏解恨。   帝原拦他,因为邑苏那边儿闹得再狠,也是君侯的家事,就算是闹得顶厉害,现下也无证可查,最多只能一道旨令痛斥责罚,如何也构不成灭族毁城的地步。   要杀一个人,总有理由,要灭一个城,也总有机会。   苏世群继位后,便与西延来往甚密,也便是从那时,安城敬开始了自己反君代业的计划,房演起卦言:东王代业。   虽然没有证据和理由,但帝心终究是没忍住仇恨,苏己楼的死让他夜夜难免,每每醒来,对那张粲然倾城的笑容,就更多一分思恋。   这种思念和悔恨折磨着他,半年后,君王果断出兵,亲率铁骑踏平了邑苏。只为消心中苏己楼之仇。   君怒天颤,他亲手砍了苏世群的脑袋,所有苏氏亲胄皆斩不留。一群人里,只留了个与苏己楼极像的苏楚。   如今说来,世世难料,原以为心心念念的人已死,处心积虑的为他报仇,到头来是,以血洗仇,那人尚在。这账,又当怎么算?该是那人来报仇了吧。   帝心扶额坐在案前,已是十分疲惫。这账,算不清了。   月色清洒,帝原携一壶酒,入临照宫。   “大人,会安王来了。”流离进来禀报。   那来人一面微笑,一面打招呼,手携一壶酒,洒洒进来。   苏己楼起身道:“见过王爷。”   “跟我没那么多礼。”帝原笑笑,拉着苏己楼坐回座,自己在对面轻轻放下酒壶,笑道:“月色皎好,苏大人可饮酒?”   “多谢王爷,己楼不宜饮酒。”   “噢,差点忘了,苏大人病着呢。”又笑道:“此时来此叨扰,见谅见谅。”   “王爷能来,苏己楼不胜荣幸,不知王爷夜至是为何事?”   “苏大人就不能不这么见外吗?难道你和我交不得朋友?”帝原一副玩笑的拍拍他肩膀:“灭你邑苏的陛下,可不是我啊。”   “己楼不敢高攀。”苏己楼没多回应。   帝原无奈笑笑,挥挥手让流落和流离都下去。   “我听金鹿说,苏大人拒君不见呐。”帝原给自己倒了杯酒。   “王爷来是为了此事么?”苏己楼没想到一向不问诸事的帝原也要关心起这种事来。   “我知道,苏大人一定在心里说我八卦。”帝原笑笑:“我此时来,已是时晚,不愿多加叨扰,就直明来意了。”   苏己楼抬头看他,等着他说下文,帝原道:“苏大人知道令尊苏庭是如何薨世的吗?”   当年苏兆来时只来得及说苏庭在郢启宫连夜忙于国事,猝然薨世。再无其他。苏己楼当时只觉悲痛,却未多想。   帝原喝了口酒,说道:“当年的苏世群,是弑父得位。”   “什么?”苏己楼一惊,他相信二哥可能为了权位除掉自己,可是弑父......   “苏世群虽有心思谋策,却不是仁主,所以苏庭希望你将来继承侯位,但他一直知道身边众人都仰势于二公子,他怕自己死后苏世群会与你争位,便早早将传位帛书写好。而苏世群为了稳得侯位,早已在苏庭身边布置了诸多眼线,于是,帛书的内容泄露了,他只能提早做了决定。你身边那个的随身婢女是苏世群的人,你与当朝太子来往甚密,苏世群恐你得太子为靠,不得不视你为威胁。”   帝原这一连串的答案来的突然,让苏己楼一句话也说不说出来。   “不可能……”苏己楼摇头道:“不可能,二哥可以对我下手,但不会对父亲……”   帝原微微摇头:“苏己楼真是亦如当年一般太天真啊,苏世群可以做到弑兄,做到弑父,又有何不可?权位的光芒到底有多诱人,历来有史可鉴呐。”   苏己楼有些颤抖,不得不把手中杯盏放下。   四年前他“死”于小栗之手,最后一句听得,却是自己的弟弟要杀自己。那时心中悲凉胜过胸口那一剑刺穿的疼痛,胜过身后高崖下的死亡,原来,这就是背叛,当真是痛苦啊。原以为自己就此便将可悲的死去,却原来,才是深渊的开始。   那时候,安城敬让房演制药救活了自己,醒来,自己没死,但邑苏亡了。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毕竟是自己生存长大的地方,他要如何不恨?   更令他痛苦的是,他要去恨一个,自己万万不想去恨的人,这样的恨,日夜折磨着自己。   帝原看苏己楼一脸悲痛,显然是难以接受事实,于是缓了缓,但还是得继续说。   “四年前,陛下要举兵邑苏,当时他刚登大位,此举已然使他成为了朝臣眼中刚愎自用的君主,因为他要兴兵,连个理由都牵强,就是因为不喜苏世群为做这个邑苏君侯。初登大位就兴兵自然不妥,却无人拦得了他,我也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去劝他,他说,你因权位之争而死,他便要苏世群和那帮人死在权位上,他要让他带着的整个邑苏陪葬!”   苏己楼此时已然是没什么心思听这番了,帝原一副劝和的口吻:“我知道你怪他,他最后发兵,是因为苏世群也已经有了反心,虽然他最后的处置可能带着报复的意思,不留余地了些,但……终究是因他心里为你愤恨而已。当年你突然死亡,让他变了个人,他心中积攒着悲痛始终无法释怀,原本就是雷厉直接的性子,也越发变得不可收拾了。当时先王驾崩之隙,朝中众派也各怀一心,外有东西各部不轨,内暗藏臣子与之勾结。帝心也是不得已不狠下来。”   帝原又倒着酒,叹一句:“唉!我这王弟呀,从小就独来独往,他成了天下的王,就要震慑那些不轨之心,他钟于刚愎自用,只是不屑任人摆布罢。这就是他帝心,也许在他心里,他根本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天下人的误解他都不在乎,但你不行,苏己楼,帝心他在乎你的理解。你懂我的意思吗?”   翌日,苏己楼睡至正午方起,流落端着洗漱盆盂进来。   看苏己楼面色憔悴,猜他是昨夜没睡好,便问:“大人昨夜可是头又疼了,我见昨夜您房中的灯一直亮着呢。”   “没有。”苏己楼起身坐在床沿,流落过去给他穿鞋。   苏己楼挡了挡他:“你去帮我把衣服拿来吧。”   流落拿过衣服来,苏己楼穿好洗漱。收拾好后,就坐在案前也没别的吩咐,出了半天神,后道:“流落,陛下的大军与东西两路的交战已有些时日了,如何了?”   流落一听这问题,显得有些担忧,道:“反军势头汹汹,败了我大业几仗呢。”   “陛下派谁主战?”   “镇北王。”   “季廉?”      ☆、第78章 陛下的心意   若说情深魂系,又如何承受得了心中人死去,因爱而恨的不仅只有帝心,还有苏楚。   安寻亦的死,苏楚一直怀恨在心,不仅恨着帝心,也恨着成简。却是一直苦不得计杀之解恨。   占宿挑眼看了一会儿苏楚,见她沉脸思索了半天,忽然问道:“娘娘可知陛下为何一直对娘娘您百般依顺?”   苏楚觉得他这一问莫名其妙。冷哼一声:“那是他的心思,本宫如何管得?”   占宿不以为然,继续道:“虽然娘娘天颜,但据臣所知,陛下其实不太爱近女色。”又笑笑:“陛下有没有说过,娘娘像一个人?”   一行姊妹中只有自己一个是女儿,没个姐姐妹妹可以肖像,若说是像,自己倒是和大哥更像些。苏楚看一眼占宿:“突然问起这些做什么,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帮娘娘理清一件重要的事情。娘娘有没有想过,自己在陛下心里……其实一直都只是个影子,是那个与自己肖像之人的影子?”   苏楚不屑道:“他心里到底置本宫于何地,本宫从不曾在乎过?不过,听你这口气,你是知道那人是谁了?”   “那人娘娘是认识的。”占宿嘴角上扬,轻声道:“要击败一个人,找到他的死穴就能做到,娘娘真想报仇?”   “本宫自然要报仇。只要能为寻亦喝邑苏报仇,本宫什么都可以做!”   “呵呵……不如想想先如何对付那丞相大人?”   “你曲曲折折半天是有什么主意?”   “娘娘与苏大人倒是极像。”占宿莞尔笑道:“娘娘可想过,在陛下心里……您就是苏大人的影子?”   “胡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四年,陛下只是将您当做了苏大人的影子。陛下心心念着的,一直是苏大人而已。”   “荒谬!”苏楚自然不信:“你胡说什么?此事与我哥哥何干?”   占宿仍是笑:“陛下独宠娘娘四年,但是,自从苏大人三月前随安世子入华歌登殿后,陛下对娘娘可还如从前?其中微妙,娘娘可以思量一番。”   “那也不能证明什么。”   “这些时日来,陛下让苏大人任职身侧,又常留膳金露殿......您再想想,上回巡猎,您与苏大人同时受伤,陛下未在您处多留,而急去临照宫探望,一月前,苏大人盗策君令,放安世子私逃,又会伏箫援军,这条条足已论死罪,以陛下往日的处置手段,五马分尸也嫌轻,可结果如何?陛下对其只字不提且日日探望。娘娘不会认为,陛下如此做,是因为看在苏大人是您长兄的份儿上才如此吧?”   苏楚自认为自己如今已没有了这份荣宠,自从上次花苑一事,帝心对自己再不如从前,断不会为自己这般。事情被占宿此番理下来,确实蹊跷,帝心缘何会如此放任苏己楼?着实令人思量。   她此时想起帝心似对自己说过,她像一个人,一个,死去了四年的人。   四年?四年前,邑苏亡,而苏己楼……正是在四年前坠崖。   苏楚不禁一惊,惊得一个趔趄。   此时的丞相府里,成简已经写好书信,放信鸽飞往西延处。   几日后,北镇王大军又败一仗,损伤惨重。   大殿上,帝心摔了百里加急的奏报:“传令季廉!要是他打不了,朕就革下他的出军令,这仗他就别打了!”   朝臣无人敢言,梅文演上前劝道:“陛下,不如先调北镇王回京,另派张孝承和宋夷两位将军前去。”   “陛下不可!”成简上前:“陛下,三军阵前军令调动恐伤军心,陛下慎重啊!”   帝心虽也有调回季廉的心思,但成简所说也不能不顾及,于是便折中,只派了宋夷去助阵。   回了金露殿,帝心有些疲惫,曲肘撑着案上闭目:“金鹿,去临照宫宣苏己楼来。”   金露犹豫的看了看帝心,才道:“陛下……苏大人只怕仍旧是不来……”   “朕命你去!”   “是。”金鹿被一斥,便躬身退下去。   “算了。”帝心又叫住了他,用力的揉了揉眉心:“还是朕过去吧。”   帝心往临照宫去了,未乘步辇,只是慢悠悠的走了一路,若有所思,他嘲讽自己,如今再见他,竟有些忐忑起来。   入了临照宫,流离正在门外守着,见圣驾骤临,立刻跪道:“参见陛下!”抬头道:“陛下,苏大人在午睡。”   “午睡?是否是头疼又犯了?”   “只是上回发过一次,半夜发的,大人关了门不让人进,只听到里面乒乓的摔东西,不过近来已经好很多了,只是大人时常都要睡上一会儿才有精神。”   “朕知道了,你继续候着吧。”   金鹿与流离便候在了门外,帝心轻着脚步转进了内室,正看见流落就守在苏己楼的床头,眼也不眨的盯着苏己楼看。   感觉身后来人,流落惊转身来,帝心示意他别出声,挥挥手命他出去。流落最后不情愿的看一眼苏己楼,轻脚退出去了。   帝心坐在榻旁,将苏己楼的手握进手里。   苏己楼近来睡的越发深沉,此时有些动静,也不见醒。帝心便掀开他的被褥,轻身躺了进去,伸手从后搂住他的腰身,多日未见,怀中人消瘦了许多。他把脸埋在他脖子里,深深的呼吸着,嗅着他的味道,感觉多日来的疲惫都消弥了。   大概是动作太大,苏己楼睁开了眼,感觉到腰间有什么在咯着自己,再一细细感觉,自己是被人抱着。他一激灵,挣扎着要转身去看,帝心抱紧了他不放。   “小楼......”他下巴垫在怀里人的肩膀上,呼吸间有些疲倦,语气里竟有些请求:“小楼,有你在就好,这样我会安心些,让我安心一会儿就好......”   苏己楼身子一僵,便不再动,就这么被抱着,等流落在门外喊时,已经快天晚,帝心早已熟睡。   苏己楼动了动,对身后道:“你该醒了。”   帝心睁开一只眼,微微笑了笑,沉沉的嗯了声:“嗯。”   苏己楼便不再言,等他放手。帝心却迟迟也不见松开手,苏己楼又催道:“陛下不是忙么?该回去了。”   “朕来,是有事找苏大人。”   “有任何事,也请先放开我再说。”   帝心仍是不放,抵在他耳边呼气,笑道:“没事了。”   苏己楼感觉自己明显是被耍了,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纵容他这么一直抱着自己?想着,语气便硬冷起来:“既然没事,那你给我放开。”   帝心见他刚才对自己有些缓和,此时再赖下去,只怕他再气起来,便不得不识趣的先放一放再说。   苏己楼立刻起身,才想起自己从刚才到现在都只穿了一件中衣,便又赶紧过去拿外披,帝心坐在床上笑道:“朕怎么看见苏大人脸红了?”   苏己楼也不理,迅速穿整衣服,转身撵人:“我不是苏大人,陛下若无要事,便请回。”   “既然你不是作册,不愿称臣于我,又为何称我为陛下,不如唤我名字,正如你我当年那样……”   “你还能提起当年?”苏己楼冷笑一声:“我与你,无当年,也断回不去当年。请你离开。”   “这是我的宫殿,你让我离开?”   “那你不走,我走。”苏己楼转身就走,被帝心一个利索下床从后抱住:“我又不是赶你的意思,你去哪儿?”   “放开我。”苏己楼挣扎中,一个曲肘就要攻击他,不过可惜,以他的身手,断然不是对方的对手,于是反被对方一个反擒,圈的更牢靠。   “你不放我,便杀了我,不要困我在这儿!”一番纠缠,苏己楼也是恼了。   “我放不了……”帝心扳起他的脸,毫无征兆的吻了下去。   苏己楼瞪眼惊愣,奋力抵抗,被帝心一个反转卷进怀里抱起来,直接就往床上扛。   “你又想干什么?帝心!放我下来!”   帝心果然放开了他,赶着去闩门,再迅速回来,把脚刚沾地下床准备逃跑的苏己楼,再压回被子里去。   “你,你别动……”苏己楼惊恐的看着他,想到牢中那晚,他仍心有余悸。   帝心轻轻戳着他的鼻尖笑道:“难得见你这么怕朕,为何你就只是在此时才怕朕?是不是朕在这种事上,实在是让你招架不住啊。”   “你滚开!你想都别想!”苏己楼一脚踢过去,帝心偏身躲开。   苏己楼得空推翻人就跳下床。   只是他近来渐见虚弱,脚底轻浮,哪赶得上那人心急如焚,眼疾手快。于是脚刚沾地,被第三次捞回,摔上床不由分说,再不给反抗的余地,再不给开口强硬的机会,嘴对嘴直接就给堵上了。   唇舌纠缠,深深扫入,等吻个过瘾之后,帝心眼眸深沉,炙热迷人的看着他:“试过地面,你就不想跟朕试试榻.上?”   “我不想……我不要!下去!下去!”苏己楼被吓到了,胡乱的喊着,扭动着。   “你不想,朕可日思夜想。”   说完,一把扯了他的腰带,扒开了他单薄的中衣......   ☆、第79章 心疼   关于苏己楼的病况,御医院迟迟出不了解决的方子,这日苏楚来金露殿,便与帝心提了醒,占宿与房演都善卦善药,也许有方。   帝心便命占宿研药。   近几日下来,苏己楼头脑越发沉昏,只在院中坐了半会儿,便又想昏睡。   流落便驱散了院中所有人,不准打扰苏大人午睡。   “你也下去吧。”苏己楼躺在躺椅里,闭上眼睛道。   流落应了一声:“那我去看看膳房今晚给大人炖了什么汤?”说完便小跑下去了。   苏己楼不知不觉正要睡熟,忽听身后有动静,他又睁开眼,起身一看,竟是一身侍卫装的伏箫。   “小楼,别来无恙。”   “二哥?”苏己楼警惕的看了看四周,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是成简设法让我进来的,不必担心。”   这时候伏箫应该领西延大军与大业军队阵前交战,如何又来这王宫?若是被抓,极危险。   苏己楼疑惑道:“成简?他让你来做什么?”   伏箫笑道:“不是你让成简传信于我,说你要见我。你让我来,我岂能不来?”   苏己楼摇摇头:“我没有。”   “你没有?”伏箫眉头一拧,沉思半会儿:“此事蹊跷,难道是成简有什么隐瞒?”   苏己楼心中不安:“二哥,此处你不该来,趁此时无人发现,你快离开。”   伏箫却道:“小楼,这一次你跟我走吧。”   苏己楼有些躲避,转身把视线移到落在石桌上的麻雀身上。他此时见到伏箫,又想起了安寻亦,便转移话题,问他:“二哥,大哥可好?”   “大哥很好。”伏箫用手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却见他腰间已无玉佩,不免有些失落:“小楼,你在躲避我的问题,你不想与我走,不想离开他?”   “我不是。”   “那你跟我离开好不好?大哥也想见你,你在帝心身边,他很担心你。”   “我……”苏己楼哽不出话来,他觉得似乎还有别的理由在牵绊着自己,让自己下不了离开的决心。   伏箫见他不说话,沉默一会儿,叹息一声后放开了他,淡淡的笑道:“我好不易来一趟,你容我喝杯茶再走如何?”   “可是这里很危险,二哥你还是......”   “罢了,那我也不为难你了。”伏萧满眼不舍的拍了拍他肩膀:“不知此次一别,你我还能否再见,小楼,在他身边,要照顾好自己,别做傻事。”   说完,最后看一眼苏己楼,转身离开。   “二哥!”苏己楼叫住了他,心中不忍,他看看他,笑道:“其实我不是要赶你的意思......我也好久未见二哥了,二哥你不如喝杯茶再走?”   伏萧得逞的笑道:“好啊。”   如此,两人便又坐下来多聊了一会儿。   一盏茶后,伏箫起身,无奈之余,突然回身将苏己楼抱在怀里:“小楼,下次来,我一定带你走!”   伏箫突然之举,让苏己楼猝不及防,他忽然感觉浑身一热,连忙推开他,惶惶退两步道:“二哥……二哥快走吧!”   伏箫见他面色绯红,便问道:“小楼,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苏己楼说完,又踉跄几步,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热。   伏箫忙要去扶他,苏己楼竟喝道:“别过来。你走吧!”   伏箫没想他突然如此,以为是自己刚才的举动把他吓到了,便后退两步不再靠近他,走之前,他又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便将自己的玉佩从腰间解下,留在了桌上:“小楼……这玉佩本是完玉,既然早已失去了另一半,那这半块,便也留之没有意义。”   说完飞身一跃,出了院子。   苏己楼身体抖得厉害,摸到桌边拿着那半块玉佩,想起伏箫落寞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愧疚。他几次要带自己走,明知他是为自己好,自己却偏偏几番拒绝。   流落闻声从月门跑进来,一看苏己楼十分难受的模样,赶紧问:“大人怎么了?陛下来了……大人你是不是又头疼了?”   苏己楼脸红心跳,燥的说不出话来。   帝心一腔怒意的冲进来,本欲当面质问,却见苏己楼十分痛苦的跌坐在凳子里,便过去问:“是不是头又痛了……”转头对流落道:“传御医!”   流落急晃晃跑出去。   帝心横抱起苏己楼进屋,发觉他浑身发烫,正心下奇怪,就听“咣当”一声,苏己楼手中的玉佩落地了。帝心回头一看那半块玉佩,心中气恼,将苏己楼朝床上一丢。   责问道:“他果然来找你了?谁让你见他的!”   苏己楼此时正浑身难受,哪有心思理会帝心的怒火。   帝心醋意爆升:“怎么?朕扰了你们幽会,你倒是气了?”   “你……不要说的这么恶俗!我二哥……”   “二哥?他可没当过你是他三弟。你这笨蛋!”   “你……”   帝心扳过他脸,怒道:“你看看,他都对你下药了,你还这么信他?朕要灭了他!”说完他转身就要出去对门外下令宫禁搜捕。   苏己楼本就受了些药物作用,此时为阻止帝心,情急之下伸手就拉住了他的袖子,手一够他,膘着脖子就亲上来,帝心心尖一怔,愣的没了动作......   待帝心反应过来,反手将人揉进怀里,回应的更猛,亲吻吮取,索取干脆,应该还带着些方才未消的怒气,一个情不自禁就下口重了些,苏己楼被咬了一口,一下子清醒了,一把将他推开,一巴掌就扇下来。   帝心这会儿又是愣的没了动作,直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半天后反应过来,气的又把人拽回来:“你主动上来的,反倒敢打朕!”   “你别想趁虚而入……”   “呵,朕想入,还用趁虚?”帝心也不与他啰嗦,直接将他又摁回床上去!   苏己楼此时的头痛发的也及时,直痛的脸色在瞬间就白了,帝心以为他只是药物所致,也不见缓手,撕开衣服就上,直到苏己楼不做挣扎,鼻血竟流下来。   “小楼,你?你怎么了……”帝心顿时醒了,心急如焚的喊御医。   等给苏己楼整理好衣服擦了汗,御医已经跪到身后。这白胡子御医上次拼了老命奔来时,陛下嫌晚,险些掉了命,此次他哪敢再晚?   虽来的飞速,但御医依旧伏在地上,惶恐的客气一句:“微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起来!快过来看他为什么会流血?”帝心根本没得耐性听他客气完。   御医惶赶紧起来,趴在床前诊看,一搭脉,手抖了抖,退后三步,伏身跪地:“启禀陛下,苏大人用药太久,又拖的太久不得根治,重症拖延恶化,故而有出血症状……日后……还会有进一步出血的症状……”   流落的眼泪一下子就冒下来,跪到苏己楼身边大哭:“大人不会有事的……陛下不会不管大人的,求陛下快想想办法……”   帝心一脚踢开流落,对御医道:“朕命你们想法子,你们现在就给朕一个答案!”   御医吓得面无人色,讪讪低头:“陛下……臣等无能……”只此一句,再无法子,连忙叩头不敢再抬起。   “来人!把他给朕斩了!把那帮废物一并拖去斩了!”   御医连忙磕头:“陛下饶命……此事全全是罪臣一人之责,与其他御医无关呐……”   帝心腾地起来就要骂,苏己楼勉强抬了抬手指,勾住他的手,气息已经很虚弱:“与他们无关……别滥杀无辜......谁也救不了我的……”   帝心握紧他的手坐回去,摸着他的头,轻声道:“没事,谁说救不了,救得了,救得了……朕刚才没说要杀人,你别担心了......”   “疼!”苏己楼一把抱住头,直疼的蜷缩起来,正如有把钢刀剃着头骨,正如噬虫乱啃,他痛苦的声声喊着疼,他拿手猛砸自己的脑袋!   “你做什么?”帝心看他砸完又要往床栏上撞,心慌的忙抱紧他!   他怎能不心疼?但也只能紧紧控制他不乱动,声声哄道:“小楼,没事的,忍一忍,忍一忍……”   流落吓得赶紧去拽御医:“御医,药呢?上回的药快拿来!”   御医赶紧对他摇头示意,一粒绿豆大的小小药丸,解剖了反复研究,哪还留得到如今?   苏己楼疼的神智不清,用力的掐着帝心的手背:“你放开我……你这暴君!放开我!我要疼死了!为什么不给我药!为什么不给我药……”   看着如此痛苦的苏己楼,帝心直忍的眼睛微红,他抱紧他,努力的轻声哄他:“没事的,一会儿就不疼了,小楼,我一直陪着你……”   苏己楼眼泪疼的止不住,紧紧的掐着他,哭喊着:“帝心……帝心我恨你!我恨你......我太痛苦了,都是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知道,我知道……”帝心抱紧他,轻轻将他的头埋进自己怀里。   苏己楼终于疼昏过去,帝心将他放回床榻,掖好了被子,对御医道:“回去再试试,看看还有没有办法?”   “是!是!微臣这就告退……”   帝心又对泪眼婆娑的流落挥挥手:“你也下去吧!”   他坐在边上,看着榻上的苏己楼,只见那一对眉头紧锁不松,似仍困在痛苦中挣扎。   从来都没有自己害怕的事情,没有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只是刚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纵使是位君王,也没用。   他将苏己楼抱着,与他一并躺在床上。   他抱着他就在想,怀里的这个人,自己到底留不留得住?他不敢放,这一放手,是否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这么抱了一夜,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怀里的苏己楼仍未见醒,帝心无心朝政,随后苏己楼昏睡了三日,他便三日未朝。   此时朝野已人心惶惶,如今重兵交战期间,我军连连败节,陛下竟也不管,危机时刻反倒罢朝不政。   但,虽有异言,却也无人敢去明言。   直到第四日,梅文演终于忍无可忍,要去斗胆死谏,成简自然希望帝心这份消极再持续几日,也好顺了自己的意。于是好生劝了梅文演莫要去冒险,最后却反被梅文演拉去一同请君上朝......   进临照宫时,正看见楚妃从里出来,二人躬身行礼送走苏楚,转过脸来却是各有所思,梅文演对苏楚冷眼一瞥,成简则是预感不详。      ☆、第80章 阴谋,背叛   第五日天晚,苏己楼终于是醒了,醒来见到的却是占宿立在床前。   流落见人醒了,喜的哭出来:“大人可也醒了……大人头可还疼了?”   苏己楼尚未回过多少力气来,只点点头。   “大人多日未食,那我去让人弄些粥来给大人先垫垫腹!”流落笑着说完就颠颠跑出去了。   “苏大人醒的真是不易呢。”占宿笑道。   “……祭司如何在这儿?”苏己楼其实对占宿没什么好印象。   “苏大人这眼神真是令人心寒呐,好歹也是我救了大人您呢,不该谢谢?”   “你?”   占宿便直接在他床沿坐下,笑道:“别急,我这药只是救你一时,也是不治根的,只怕下次可没法救得喽。”   苏己楼不以为然,只问他:“你来做什么?”   “娘娘让我来救你。”占宿又笑了笑:“还有一件喜事,娘娘此次终于为安世子报了仇,丞相大人,死了。啧啧……五马分尸呢,够惨的。”   “什么……”苏己楼惊讶的几乎要坐起来。   占宿又把他轻轻按回去,笑道:“丞相与东西两候暗通来往,这个苏大人想必早就知道的吧?四日前,他又暗里放伏箫潜入宫中意图刺杀王上……这不,五马分尸,不轻不重。”   “谁告诉帝心这些的?”   “娘娘英明,成简既然敢安插眼线在鸿仙宫,于是娘娘便也放了几个心腹在丞相府,于是将那成简与东西两边的书信都找出来了,王上自然不会留情了。”   上次花苑一事,成简只是在一旁煽动,帝心只是受成简之言奔去验证,却并不知是成简在鸿仙宫插了人。在宫中安插眼线是大罪,此时苏楚告破,虽又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但帝心也不会说什么。只不过是在成简勾结叛军的死罪上再多加了一分罪名罢了。   苏己楼慢慢坐起来,说道:“报仇?你明知安寻亦并没有死,何来为他报仇?小楚变成这般,你就这么乐意?”   占宿摇头笑道:“苏大人这么气做什么?是因为在宫中能帮你的成简死了么?”   “我问你,那日我茶中的药可是你下的!”   “我没那本事,是娘娘。那只麻雀脚上沾了药,碰了杯中茶水。”   “你......说什么?”苏己楼心中凉了,苏楚竟会对自己用计。   “为什么?”   “我与娘娘说,陛下最恨背叛,虽然不会对苏大人怎么样,但是一定会将那放伏箫来见你的成简碎尸万段,你看,果然是这样。”占宿又想起什么,笑道:“对了,其实放伏箫一路来见你的不是成简,是我。成简之前放在信鸽上的信是被娘娘调包的,所以伏箫才会来见你。幸亏他走的早,否则陛下要是见到那一幕,可能会当场杀人呢。”   “小楚不会这样对我,是你在撺掇她!”苏己楼怒的坐起身:“你设计杀了成简,身为祭司又不顾及国之安危,这么做对你有何益处?你是西延的人,还是说,你是东原的人?”   占宿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没那么复杂,我只是乐意而已。”   “你根本就是丧心病狂!你让我瞒着小楚关于安寻亦尚在的真相……说的好听是为了小楚,其实你只是自私而已,你给他下蛊,又瞒着小楚,你目的在于拆散他们。自私残忍的人其实最是你占宿!你为何要助她,为何要助她报仇?”   “不是我要助她报仇,是只要她想要报仇,我便会帮她而已。”占宿摇摇头:“你不会体会——所爱之人的死亡带来的仇恨,它的力量到底有多大?这样的仇是非报不可的,任谁也挡不了,正如……当年你死去的仇,给帝心带来的力量,你们的邑苏,抵不过他心中的仇恨,所以便亡了。”   苏己楼一震。   他说的何尝不是呢,帝心这四年揪着不放的一切,其实都是因为痛心自己的死造成的,他当年,是在替自己恨,替自己所受到的背叛在恨。   占宿带着自信的笑:“娘娘为安寻亦报了仇,之后就该放下他,等我再助她报了邑苏的仇,她便该解脱,那时候……便有新的生活。苏大人,我是一直在帮她啊。若你还有命等到那一天,也许也会很欣慰的。”   帝心忙完了积攒的公务,转头连晚膳也无心传用,便直接来了临照宫。   “西延与业军的战况如何了?”苏己楼躺在床上,微微看一眼给自己端药的帝心。   帝心笑了笑:“你是在关心我?”   “你别多心,我只是想知道你还能撑多久。”苏己楼闭上眼睛,嘴上强硬着。   帝心将他扶靠在胸口:“喝药吧。”   “喝了它,能管用么?”   “朕让占宿研的药,他能救醒你,就有办法研出解药。你再忍一忍……”帝心给他送去一勺药,苏己楼淡淡看了看,心中多少也是不想自欺欺人:“咽之无用,徒添苦涩。”便只自顾的躺下去,闭眼睡去,不予理会。   “总该试试,听朕一次。”帝心也是从未如此低身求哄过谁,这话初次说出来都是干巴巴的。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苏己楼觉得好笑。   “你就没有一丝活下去的念想吗?你起来。”   “念想?我活着的念想就是想杀了你,只是如今……”如今他连要不要杀他这件事,都已经动摇了,连自己为什么要杀他都不清楚了。他只剩冷笑:“都是报应,报应,既然活不了,便也无挣扎的必要。早在四年前,我就该死了,被人左右利用到现在,真是活成了个笑话。”   帝心手里的药碗猛的一收紧,他有些生气的盯着厌生的他,质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很自私。”   苏己楼闻言一动,慢慢睁开眼看向他,帝心一手将他捞起来,拉到自己面前就将嘴堵他嘴上了,将药全全渡了给他。   苏己楼心中一颤,他没有挣扎,只是在问自己,自私么?他感觉到了此此时刻,如此痛苦的帝心,自己曾经带着不可一世的仇恨来到他身边,却看到了为自己而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帝心......   他们之间,到底是谁改变了谁?谁更可恨?   北镇王季廉败多胜少,于是在张乾与梅文演一帮臣子极力进谏下,帝心将季廉调回,由李孝承和宋夷领兵。   战事匆匆过去半月,苏己楼从流鼻血到吐血,病情越发严重起来,帝心多少已经疲于分心,每每半夜看着奏折,心里都放不下那苏己楼,苏己楼的日子只剩一个月了,他在问自己,现在这么忙着打仗办公,就算是江山终究万全,可是小楼又能活多久?   帝心又一次掀翻了桌案,他知道就是这样的坏脾气,可就算是脾气再好,能留住自己想要的吗?   占宿这边有了回话,他说自己虽能缓苏大人痛楚,却不能救命,又说自己的恩师在机云山闲隐,若以恩师之能,或可救回苏大人一命。   帝心虽不愿让苏己楼此时离开,但是现在的情况也已经拖不得,他又每每见不得苏己楼痛苦,最终又多留了他几日,终于派季廉护送,前往机云山。   马车由季廉领三千兵马护送,出了华歌,便往西去。   流落随行照顾,一路上苏己楼多数是在昏睡着,于是流落便眼也不眨的美滋滋的盯着自家大人看了一路。偶尔见他睡的沉,便鬼鬼祟祟的去拉拉那白皙冰凉的手,窃喜的泛着花痴病。   过了山道,苏己楼便又醒了醒,掀开车帘看看路,又不太认识,便问流落到哪儿了?   流落便说刚刚过了留雁道。   苏己楼眼睛一眯,已经行了三日,虽然不知道占宿所说的机云山在什么地方,但是行了三日后,人马依旧是一直往东,华歌一直往东,苏己楼自然知道是什么地方。   他放下车帘想了一会儿,对流落道:“让他们停车,我要见北镇王。”   车停下,季廉过来,于马上驻停车前:“苏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敢问王爷,机云山在何处?为何一直东行?”   “舟车劳顿,想来苏大人该是厌倦了,苏大人只管休息,再一日便可到了。”   “过留雁道再行一日?那敢问王爷明日是往何处行进,若继续向东行,便入西延,若往其它三路行,我可没听过这周围有什么机云山。”苏己楼狐疑的看着他:“王爷要带我去何处?”   “呵呵呵……”季廉笑道:“苏大人是在担心什么?我奉了皇命,敢害你不成?”   “王爷,你要继续往西,入西延。”   “苏大人多想了,陛下岂会让本王将苏大人送入西延。只是,我们此行只有过了西延,才能到机云山,苏大人情况危机,所以本王便绕不得路了,只好直接带苏大人过西延了。”   苏己楼只是冷淡朝他抬了一眼:“是么?此时西延与大业交战,一行千骑的人马如何可以大张旗鼓的过西延之地?王爷看起来并无这层顾虑,除非王爷出入西延并无威胁。大业与东西之战,连连败退,王爷百战封王,竟也会如此不济?”   季廉听番此话,只是笑而不语的看着车里的苏己楼。   “王爷……连你也背叛了陛下。”   “苏大人反应的太迟了。”季廉看着他,笑的有些阴毒。   “为何?你可是他亲兄长!”   “既然是兄长,为何父王却立他为太子?既然是百战骁勇,为何最后坐那王位的还是他?”   “所以你背叛他,置他于众叛亲离的境地?”苏己楼斥责道:“王爷此举,是为不忠不义。”   “苏大人清心寡欲,言直心高,不懂心机谋算,不善言婉隐晦,不若季廉。”季廉看着微怒的苏己楼,笑了笑,此刻他的眼神里,是被解去尘封的无限欲望:“本王只懂得过时无怠!做不到非世恶利,只懂世易时移,望风定向!”   是忠义还是势利,苏己楼都没心思与他多言,他掀开车帘直接跳下了车。流落连忙跟出来:“大人?”   “我要回去。”   季廉走马拦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回哪儿?苏大公子莫不是要回王宫?怎么?竟舍不得那里了?”   “我去何处,不必王爷烦心,我苏己楼就是死在半路,也是自己的权利。”   苏己楼绕过季廉便走,季廉飞身下马落在他身前,苏己楼飞身抬脚就踢他,季廉旋身扫腿压住了他的攻势,他便侧身回力,随即再一拳打来!   多日病痛早将苏己楼的体力耗的所剩无几,季廉的身手又是在他之上,没出几招,季廉便将苏己楼反手擒拿,又关进了车里。      ☆、第81章 霸道   夜间的林路旁,星火明灭惺忪。   趁众人夜寐松懈,苏己楼悄悄睁开了眼睛,小心动身......却不料,流落睡熟时竟抓着他的衣袖,稍一动,流落猛的惊醒,苏己楼一把捂住他嘴:“嘘!别出声。”   “大人要做什么?”流落吾吾囔囔道。   “你睡吧,我下个车,立刻就回。”苏己楼将开车帘掀开一条缝隙看了看,见众人已经入睡,他便轻动作下了车。   “大人要解手?”流落小声问。   苏己楼要下车的动作一僵,无奈的点点头。   流落又扯住他袖子:“我陪大人去。”   “……不用。”   “大人要逃走?”流落抓紧他袖子:“我陪大人逃。”   “不用。”   “流落不能没有大人,大人要丢下我,我会喊人的。”流落抓着他袖子贴在他身后。   “……你现在都敢威胁我了?”苏己楼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严肃道:“你若跟我,逃掉的几率会更小,不行。”   “不行!”流落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行,不行。”   “你……”苏己楼怕再这么磨下去会惊动别人,只好作罢,点点头:“好,那你要小声点。”   流落呲着牙,点头如捣蒜。   带着流落下了车,没想到车轱辘后靠着个打盹儿的,那人抱着剑睡得很警惕,一听有脚落地声,便睁开了眼,眼一睁,嘴巴已经被流落捂住!   苏己楼一招打在他脖后,晕了。   两人连续合作敲晕了两三个,便没入了路旁的树林中。   一进林中,两人便放脚跑起来,流落总是落在身后,苏己楼无奈,只得拉着他跑,手一牵,可把那人乐的浑身都是劲儿,跑的也快了好几倍。搞得苏己楼都怀疑他刚才是装的。   但没出半个时辰,身后追来了搜巡声,满山满林的火把围拢在身后上来。   “大人,怎么办?”流落累的满头大汗,一看还是被追上了,急了。   “别出声。”苏己楼按着他蹲在树后。   看着火光在渐渐的靠近,流落忽然说道:“大人先走吧!”   “你不缠我了?”   “怕连累大人。”   “其实我本就该带你走的,留下你,季廉也不会对你手软。”苏己楼叹口气,又看了看四下:“好在夜黑,趁还没有被合围,我们不要放弃。”   苏己楼带着流落弓身钻行在草丛里继续向前,流落边走边小声问:“大人为什么要逃走?难道大人不想回东原?”   “不是。”   “那大人为何不回东原?大人,我们现在又要去哪儿?”   苏己楼脚下一顿,自己为什么要逃,要去哪儿?   “在那边!”身后的队伍已经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包围圈迅疾的围合过来。   苏己楼赶紧道:“分开走!”   流落急道:“不行!我......大人还没告诉我是要去哪儿呢?”   “如果我逃不掉,你一定要回华歌!告诉帝心,季廉不能用!”苏己楼说完便推开他:“快去!”   “可是大人你怎么办......”   “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记住我的话,一定要活着回华歌!”   流落慌忙点点头,转身跑开。   苏己楼奋力奔跑,连日下来的病痛拖得他体力难济,刚才一番奔跑下来,他已经要脱力了。   但是他仍旧咬牙坚持,不肯停歇......   四周光线昏暗,他终于甩掉了那群火把的追踪,黑暗里,他猛然撞进一人怀中,正要推开,却被那人环环圈着不放。他紧抱着他:“小楼。”   二哥?   苏己楼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二哥……”   “我终于可以带你回东原了。”   苏己楼推开他,后退几步,低头道:“己楼愧对二哥,我……还不能与你回去。”   伏箫上前一步,口气猛然变了:“为什么?”   苏己楼没说话,只是又退了两步。   “其实根本没有机云山,这次让季廉带我回东原是二哥的意思,是么?”   “跟我回东原,有那么难吗?”   “二哥,我想,我有自己决定的权利……”苏己楼看着他。   “权利……”伏箫几步逼到他跟前,眼神中透着陌生:“这次你没有。”   说完忽然伸手钳住他肩头。   “二哥?”苏己楼被吓到了。   “到现在你还想骗我,你根本就是想回他身边?再没可能了。”伏箫抓着他就冲那处光亮走。   “二哥?二哥你做什么?”   “如果你想见他,好,那我答应你,我会让他来见你,我会灭了大业,抓他来见你,然后……再杀了他。”   “二哥你放开我!”   苏己楼一挣,却被伏箫拦腰一倒头,扛到了肩上。   伏萧将他带回了季廉驻扎的营地。   “二公子为何此时至此?”季廉迎上了抓着苏己楼的伏萧。   “我若来晚,王爷可还能交出我要的人?”   苏己楼闻言看向伏箫,此时的他不见了平日与自己相处时的亲和,已然一副不容侵犯,一副命令的口气:“为何把他单独留在马车上?你现在就驻扎一个营帐,好生安置他。”   “呵,二公子至于如此强横吗?本王……”   “显王。”伏萧打断了季廉的话:“本公子语出得罪王爷,还请王爷包涵,不过王爷该明白自己的立场,既然王爷已经决定于东原合作,就该知道是谁在帮你,谁该从谁?”   伏箫沉脸笑道:“王爷不服帝心,东原便助王爷灭了他,将来江山半壁。如果王爷觉得这场交易不划算,此时便可杀我,再回华歌,不过显王爷连败叛军……帝心那边儿还有没有王爷的位置?你自己掂量。帝心此时已经是众叛亲离,最后的江山终会落入谁手,你的结局又会如何?你也可以好好思量。”   季廉忍着一腔的窝心火,强忍不发,只是冷冷笑笑:“二公子果然是有谋算。来人!另驻一个营帐,给我眼也不眨的看好苏大公子!”   短短一刻后,营帐便驻扎拾置妥当。   伏箫将苏己楼带入帐中后,苏己楼只坐在一旁面无表情,似在气他。   伏箫看了看他,笑道:“我的做法让你不高兴了?”   “二哥,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什么样?”   “人心鬼蜮,深不见底,酸讽冷峻。”   “我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对你不同而已。”伏箫坐在他面前:“再说说你吧,你为何要逃走?你也曾在东原生活了四年,如今却死活不愿回去?”   “我……”苏己楼掩饰道:“我不知季廉用意,以为他要加害与我。”   伏箫冷笑一声:“你不是。若季廉要加害你,不会带你行三日不动手,所以你知道不是他要加害你,你猜到是我要他带你回来。可你不愿回!”   既然已被拆穿,苏己楼也只能低头不做声。   伏箫心中不甘:“他就那么让你维护?灭族之仇你都可以忘么?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留恋他?”   “他终究是为了我,才负上这一身的仇怨的。”苏己楼深深吸了口气,他终于说出来了。他苦笑道:“我是一心要报仇,本就打算,杀了他,再自杀的……”   “你!原来你是想陪他一起死?”伏箫怒的站起来,他没想到他一直有这样的心思,冷笑道:“我竟不知道,你一直的视死如归,原来是怀着这样的打算?恨他这么痛苦,杀他又这么难,我果然就不该让你去找他……你已经放不下他了是不是?”   “二哥……”   “好。”伏箫攥紧拳:“我放你回去!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去复仇,你回去杀了他。如果你能做到,我现在就放你回去。”   “我......”苏己楼怔怔的站在那儿:“对不起,二哥,我做不到……”   “那你便再没有回去的必要了!”伏箫再也不想忍了,直接起身将苏己楼掀翻在桌上。   “二哥?”苏己楼惊呼一声。   伏萧冷漠的俯视着他,从少年时第一次见到苏己楼,到四年前,从四年前,他又忍到了现在,他不想掩藏了,他终于要撕下以义兄为由的面具。   “邑苏亡后,你在我身边形影不离四年,十一岁时我们便认识,你如何就不懂?”   “……你说什么?”   伏箫将他按在桌上,解他腰带,苏己楼开始惊慌:“二哥你,你是要做什么?”   “你不明白是不是?我让你明白!”   苏己楼心中一颤,他早该反应过来,原来帝心说的是真的,原来他果真从没想当自己是他的三弟。   苏己楼不敢置信,直到伏箫强行将他绑在桌上他才开始害怕。他该如何接受自己一直视为亲兄长的人......如此对待自己?   伏箫俯身将手撑在他耳侧,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现在,明白了么?”   “你,你……”苏己楼眼中恍惚:“你别这样!二哥你别这样对我!”   “你为什么拒绝我?你那时认识他不过两年,可是我认识了你十一年,你凭什么对他这样?我就是要灭他,灭他的大业!我还要让他死后都是个暴君,我要让后世青史都只知道他昏聩残暴,遗臭万年!他敢动你,又杀我父亲,我要他生不如死!”   伏萧咆哮完,不由分说,直接撕开了苏己楼的衣服。   “不不,二哥......”苏己楼哽咽道:“你如何可以?”   “我如何不可以?为什么帝心可以,我就不可以!”   “......你们都当我是什么?”苏己楼眼中含着雾水,只是摇头道:“你们为何都变成这般?”   伏箫手的猛然一顿,他看着苏己楼不再不反抗,不作不挣扎,眼里都是对自己的失望,他才清醒过来,是自己太过冲动了。   “小楼……对不起,我不该伤害你……”   苏己楼沉重的闭上眼。   伏箫便连忙解了绑他的腰带,将他从桌上抱下来,小心的穿整好衣服,苏己楼也不理会他,只目光呆滞的动也不动。   “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也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我......希望你不要怪我。”伏箫说完便出了帐棚,出门前又回过身来:“小楼,不要试图离开我,否则我会杀了那个花痴。”   苏己楼已经看也不看他,伏箫补充道:“刚刚抓回来的那人,他叫流落是么?”   苏己楼一怔,再抬眼看他,只剩下一抹放下帐帘离开的背影。      ☆、第82章 必须给我活   金露殿中,帝心的怒火几乎要烧毁一切。   “季廉!!”   “臣失职,请陛下降罪!”季廉伏在地上请罪。   “朕看你现在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苏己楼落到伏箫手里,帝心自然发狂。他历来没有徇私的习惯,于是便公事公办,直接下令:“显王季廉屡番失职,褫夺亲王位,降为爵位!”   “启禀陛下。”一旁的占宿说道:“王爷虽有失职,但毕竟王爷是先王所封,降为爵位只怕……”   “占宿,朕且问你,机云山在何处?”帝心冷不丁问道。   占宿正想着如何答辩,便听见张乾上前开口了。   “陛下,臣看此事没这么简单。”张乾面有隐晦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说。”   张乾躬身道:“请陛下恕罪,此话臣本是不当讲的。”张乾说完只躬在那儿。   帝心便抬手挥退众人:“你们都下去。”   占宿看了一眼张乾,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他没说什么,与季廉一起躬身退下了。   等大殿空旷了,张乾才道:“陛下,臣此次护送一事,只有不多的人知道。苏大人如此轻易被劫,恐怕只两个原因。”   “说。”   “这一便是,伏箫早已得到消息,从而有准备,才能做到如此完胜的劫掠。二便是……”张乾犹豫的看一眼帝心,才道:“是显王故意将苏大人放给伏箫。”   也就是说,无论哪个原因,都是在说明,自己身边有异心之人。帝心眯起眼睛:“若是前者,便是占宿泄露消息给伏箫。若是后者,便是季廉……”   “陛下……臣斗胆,臣认为,陛下需提防显王。”   “大胆!”   张乾从容跪地:“陛下,显王屡次战败于叛军,其中定有蹊跷,臣只恐陛下错信旁人啊!”   帝心拧起眉毛,沉思半晌:“他不会,他非旁人,是朕的亲兄长。”帝心看着书案上的奏折,若有所思,悠悠道:“也许该防一防占宿。”   晚间,帝原提了一壶酒,坐在帝心对面,看他似有心事,愁眉不展的半天也不语。   帝原便等他想足了一会儿,再喝上几口酒后,才问他:“三弟在想什么?”   帝心回想着六年前去觅鹿原寻鹿,在周宜山上遇到了刺客,自己损失了四名护卫,又险些被杀的事。   苏己楼当时在他身上见到的伤口,根本不是羆抓的,而是剑伤。   那次原上有鹿的消息,是大哥有心告知于自己的,那些刺客是否又与他有关?   帝心想了想才问:“二哥,你怀疑过大哥么?”   “呵,怀疑什么?”   “怀疑他有一天会里应外合,背叛我朕。”   帝心给帝心倒了杯酒:“你不如喝几杯,有时候喝醉了,说不定会想通一些事。”   帝心笑了笑:“哪有这种事,醉了还如何去想?”   “有时候只是自醉。你愿意去醉,便轻易醉,正如你愿意去相信,那便是,不愿相信,那便不是。你相信吗?”   帝心看着那杯清酒,对着杯中的自己自嘲的一笑:“呵,何时朕竟变得如此猜忌了?他是朕亲兄,即使从来都不服朕,但至少不会里应外合,把江山拱手于外人。”   “呵呵呵……”帝原笑起来:“我有多久没见到你这样了?啊?你好像从来都没这样纠结过啊!”又笑道:“我这一番胡诌牵强的瞽话,我自己都没来得及相信,你便信了?”   虽然有帝原一番戏谑,但帝心也没笑起来,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心中仍有郁结。   帝原知他所忧,便拍拍他肩膀:“关于苏己楼的事,你也不必担心,伏箫带他回东原,想来也能救他,也许他的病便能好起来。”   提起伏箫掳走苏己楼,帝心握紧杯壁,许久:“朕要御驾亲征。”   帝原摇摇头:“不可,现在朝中多有异心,你若离皇城,只怕华歌生变。”   “有你和大哥在,你们帮朕看着这帮望风使力的朝官。”   “还是由你坐镇稳妥。”帝原道:“我一直虚戴个亲王的帽子,一直不喜欢管事,就是你现在给我实权,服我的有几个?再说大哥,他最近被降位……三弟,我还是保留意见,你不该离开华歌。”   “从何时起,朕已没有再拔过手中的剑了?朕安逸于宫中的日子已经太久了。”帝心站起来:“二哥,有时候,朕也觉得自己变了,朕从前虽然学不会去同情和仁慈,但至少不会无情和残忍,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世人竟开始说朕残暴。朕从前日日操戈,从不懈怠,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变成世人所谓的沉迷美色,嬖于妇人,可这四年过来,朕好像是真的变了……朕再也不想再安于金宫!被夺走的,必要夺回来!”   苏己楼被送到了东原,伏箫将他安排在他从前住的那处水阁。   又命房演研制解药。   在研制解药期间,苏己楼的头痛又发过一次,耳朵和鼻腔里都开始出血,伏箫也见不得他那般痛苦,便抱着他,拦着他自害。   当时苏己楼已经疼的要咬舌,意识混乱的牙关也扳不开,最后一口血吐出来,便连药也咽不下去,只含在嘴里不吞不吐,折腾半天不见效,最后是伏箫含药对嘴,硬是将药给他强行冲咽了下去,艰难的灌了半碗药,方才平静些。   摸着他满头是汗,伏箫心里揪心,便问解药何时能研制出?   房演低头回:“就成,只差两日。”   那之后的两日,苏己楼便是滴水不进,颗粒不食。伏箫没办法,便将流落放回他身边照顾,结果依旧是不见效,他对谁都视之不理,后等第二日解药端来,也不肯服。   伏箫进来,见这情形,便将流落手中的解药拿过来,问他:“你若是果真不吃?我便扔了它!难道你就要为了他你寻死?”   苏己楼看也不看,面颊苍白消瘦,只木僵着躺在那儿,呆呆的看着头顶的帐幔出神。   伏箫说道:“你也知那发病的滋味不好受,你果真不吃?”   流落趴在苏己楼床前急道:“大人,您就服药吧,有什么比活着重要啊?”   仍不见苏己楼有何反应,伏箫有些恼怒:“上次你疼的咬舌也不肯开牙关吃药,根本就是想疼死是不是?”   苏己楼直接闭目不理。   伏箫便一把拉开趴在床边的流落,捏住苏己楼的下巴,扳开他的嘴将药给强行灌了进去。   结果苏己楼一偏头,又将药碗吐出来。   “你……”伏箫实在是又气又急。   苏己楼看他怒的样子,觉得好笑:“我的命,你却操什么心?真是好笑……”   “你的命我管定了!”伏箫咣当丢了碗,说道:“再端一碗来!他要是不喝,就再端十碗来,再不喝,就端一百碗来,我就不信喝不下去一口!”   药很快端来。伏箫接过药碗,钳住苏己楼的下巴:“你的命,我要留,谁也拦不住!”说完又要像上次那般去堵嘴喂他,苏己楼早已无气,抵抗的力量弱到轻而易举被忽略,伏箫扳开他下巴,唇舌撬开牙关,将药一口口渡给他,一直逼着他咽完了整完药去才肯放他。   精疲力尽的苏己楼趴在床边猛咳半天,一张惨白的脸直咳的充红。   见他这般,伏箫便又有些不忍,软下声音道:“你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去受那噬人的痛苦了,小楼,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想要靠近他,见他冷漠的看了自己一眼,便无奈叹了一息,只好转身离开了。   “大人,您没事了。”流落扑过来给他拍拍背,激动道:“大人不会死了,流落也不会看到大人再痛苦了。”   苏己楼软软的趴在床沿上也不说话。真的不会痛苦了么?   “大人……您不要不说话啊。”流落担心道。见苏己楼如今的样子,真像是他当日刚入宫的时候,不冷不热,毫无生气。   苏己楼平息了半天,终于道:“流落,你去跟二哥说......我想见见大哥。”   流落连连点头,拔腿跑出去找伏箫。      ☆、第83章 占宿之死      帝心要亲征,但是正如帝原担心的那样,朝中已人心动荡,各怀鬼胎,所以他在走之前,必要除掉已经浮出水面的人。   “朕命你查的事情,如今该有结果了。”金露殿里,帝心将视线从奏折上抬起来,问面前的张乾。   上回连弩遇刺一事,虽然证据指向西延,帝心也借事治了李重的罪,但是他心中却一直在揣测此事。   当时知道自己轻装出宫之人甚少,出宫也是临时起意,在此之前,自己只去过鸿仙宫看过苏楚,当时正巧占宿也在旁。   所以,虽然帝心将错就错,明着治了李重的罪,在暗中又命张乾彻查真相。   张乾道:“陛下,那些杀手虽都用的是西延连弩,但人都是鸿仙宫的禁卫乔装。”   当时明着说是西延人,也只是为了除掉李重,故按圣意栽赃。   帝心眼色一沉:“鸿仙宫?”   于是,当即便宣了苏楚与占宿入殿。   帝心眯眼冷瞧了苏楚半天,苏楚虽心中恨着帝心,但也此时也免不了被那一双冷目看的不寒而栗。   “楚妃,朕有一事要问你。”   “不知陛下要问何事?”苏楚恭敬道。   “可还记得李重命人在城外刺杀朕的事?”   苏楚心下一紧,不知道帝心是不是有所怀疑?   “臣妾记得。不知陛下为何突然问及臣妾此事?”   帝心也懒得绕弯子,直接道:“那群逆贼虽有西延新弩,却不是西延人,是你宫中禁卫,你如何解释?”   苏楚一怔神,百密一疏,她不知如何回答。   一旁的占宿倒是十分平静,只在一旁观着。   “朕问你,你如何解释?”帝心再问一遍,那声音平沉,却是沉的够冷。   苏楚的脸色有些不安,她以为帝心一直在等着除掉李重的机会,所以机会来了,便定然不会多想其它,却不想,他一直在心里吊着这件事。   “臣妾惶恐。臣妾不知……竟会有此事?”她赶紧跪下。   帝心起身幽幽走下阶来,高大的身影立在她面前,冷眼睨着她:“这就是你的解释?”   “……是。”苏楚又想推诿,连忙道:“陛下,此事臣妾定是受人构陷,臣妾宫中的禁卫都是陛下派守的,岂会听计于臣妾去刺杀陛下?”   “呵,说的也是。不过,如果下命令之人有足够的身份,也不是做不到。你是朕独宠,他们忌惮你,朕灭你邑苏,屠你亲族,你就无一丝仇心?若有机会……其实也想着杀朕吧?”   “臣妾不敢……”   “朕不信!”帝心转过身。   苏楚被这猛然一声吓着了,赶紧又说:“臣妾冤屈!”   “陛下。”占宿亦跪下来:“臣有话要说。”   帝心冷冷吊起眼角看他:“朕还没问你呢,你以为你躲得了?”   “启禀陛下,西延刺杀一事确实是另有人所使,此人有足够的身份和权力,亦有要弑君的理由。”占宿抬头微微勾起嘴角,道:“正是身为业国大祭司之职的罪臣。”   苏楚愣愣的看着占宿,相比以往,他此时少一分戏谑轻佻,这肃静的竟不像是他占宿了。   帝心眼中露出杀意:“是你?说说你的理由?”   “我是安城敬安排在陛下身边的人。”占宿想了想,又补充道:“安城敬身边原有两个善卦之人,一个是房演,一个便是我。”   “哼!好个安城敬,他的棋设的好早!”帝心冷哼一声,问道:“朕再问你,苏己楼被劫一事,可是你之计?”   占宿笑着摇摇头:“其实世上根本无机云山,是臣在诓陛下罢了,陛下一向清醒,臣想,陛下若不是俗苏大人病危,陛下心急,臣还不能得逞呢。不过现在事已定局,苏己楼已经落入东原了。”   帝心恨的牙痒,此时他真想直接拔剑了结了占宿,但是占宿敢背叛他,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占宿却一副轻松泰然,此时此刻,仍旧能笑的淡然:“陛下,君臣一场,罪臣可以先给陛下提个醒,伏箫抓住了陛下的软肋,陛下可要小心了。”   帝心已经预感到他话中的意思,这盘棋虽乱,但他原本可以掌控。但现在,他真的是被抓住死穴不得翻身了,被控制被威胁的怒火,让他看着眼前这个细作,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帝心喝道:“把占宿押入死牢!明日午时凌迟!”   苏楚怔怔的跪在地上,不曾开口,只看着占宿被带下去。   入夜。   死牢禁地的门支呀着打开,一身黑衣斗篷下裹个人走进来,她看着坐在昏晦灯光里的人,待决之祸下,他却仍能戏谑的笑着朝自己看过来:“真没想,娘娘来了。”   苏楚拿下连帽,看他许久,是觉得自己始终看不懂他。   占宿道:“娘娘来看我,真是占宿死前万幸的收获,你就无话说?”   “殿中帝心问话,本无你事,你为何全全兜下了?”苏楚问。   “若真无我什么事,陛下为何要传召我过去?娘娘太天真了,陛下本来就是怀疑我的,他是冲我来的。”   “所以你便一并将我的事也揽在了你自己身上了?”想到这里,苏楚眼神里有些柔光隐动:“若不是你全揽了,也不会落个凌迟的下场,也许他会给个痛快。”   占宿挑起眉来:“娘娘......莫不是心疼我了?”   “我只是感谢你。”   占宿无所谓的一笑:“娘娘不必将此事记在心上,今日在入金露殿之前,我其实已经为自己算过一卦,必死无疑。”   说完,他朝墙角松懒一倚:“所以说,既然躲不过,不如替娘娘揽了算了,没什么伟大的,顺便而已。”   “你不是说,你卜的大势沉浮,卦卜不了个人生死么?”   占宿一愣,昏暗里,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只是笑了笑:“若是再有一次机会,娘娘会为我向陛下求情么?”   此时的占宿眼神平静,无戏谑,真不像是他。只可惜,苏楚依旧看不清昏暗里的这些。   “占宿……”苏楚有些愧对。   是,面对当时替自己揽罪的人,她当时却一句话也没说。   苏楚向昏暗里走了一步,靠近他一步,说道:“占宿,我此次来见你,是想跟你说声谢谢......你为何救我?”   “若娘娘无要事,请尽快回吧。陛下对娘娘的疑心未消,若抓到娘娘夜会死囚,只怕还要将占宿再多刮几刀才解恨呢。”占宿笑道。   苏楚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小的药瓶,递到他手里:“这是鹤瘴......削肉剔骨之苦,非人之痛......我只能帮你到此了。”   占宿捏着那瓶药,笑容有一丝难察的苦涩,他拔开了瓶封,就在苏楚的注视下,倾倒瓶身,将药水尽倒,如酒酹地般,让人心中一颤。   “娘娘怎么犯傻了?今夜您悄声来去,明日便可安然无恙,可若今夜我毒毙于狱中,陛下必要纠查,到时候若知您来看过死囚,陛下怎么想?您怎么想引火上身了?”   “占宿......”   “夜深天寒,娘娘快回去吧。”   苏楚眼眶有些酸胀,叹息一声,走到门前时,终于停步,却未转身:“占宿,我会记得你。我不会欠任何人的命,等我亲眼看到帝心失去一切,我绝不苟活人世,到时这条命算是还你。”   身后的占宿自嘲一笑道:“如此,那我便在奈河桥上等着娘娘了。否则如何知道你最后是否是真还命来了?”   “你愿等......便等吧。”苏楚说完,迈向了门外的黑暗。   已是时维九月,一夜骤雨之后,潦水干涸,寒潭清澈,踏云居外的寒山上笼聚着轻薄的紫气。   “这踏云居,我还以为你再不会来住了。”安寻亦走过水桥,微笑着朝这边的苏己楼走过来。   苏己楼坐在亭檐下,倚靠着栏干,眼神有些恍惚。   水阁四檐的帷幔被风挑起,落日的霞辉反映着水光,折照在檐壁上,苏己楼看过来,心事忡忡。   “小楼,你为何事憔悴?”安寻亦关切道:“这三个月你都去哪儿了?回来便如此消瘦。”   “大哥果真都不记得了?”   安寻易疑惑的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意,笑道:“什么记不记得的?小楼你这是怎么了?”   “大哥你还记得自己这三月都做了什么吗?”   “我病了三个月,父亲出事,却什么也做不了。”安寻亦提到安城敬的死,忍不住自责。   苏己楼转眼看着清泠泠的水光:“若我也能像大哥这样就好了,其实现在想来,你能这么轻松,还真要感谢那占宿。”   “占宿是谁?”   苏己楼看着潭中簇拥的鱼群,没什么心思:“一个算命的吧。”   流落笑嘻嘻的端茶过来:“大公子喝茶。”   安寻亦心情很好,他只稍稍一嗅,便笑道:“君山竹叶。小楼,你以后住在我们东原,日日好茶,正是称你意啊!”   “大哥......”苏己楼看向他。   “怎么了?”   “我不会留在东原。”苏己楼握住安寻亦的手:“你帮我逃走可好?”   “逃?”安寻亦奇怪的看着他。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苏己楼现在的状况,他也不知道伏箫对苏己楼的心思,更没有注意到这踏云居的清闲之中,其实已经是一个禁锢的监牢。   他也完全不明白,明明安身在东原的苏己楼,为何会变得如此恐慌?   “大哥,二哥要反业,这是弑君灭道!”苏己楼道。   安寻亦近来也在对此事忧心:“我自然知道,但是伏箫心意已决,我多次劝说也劝不回他。”   “那大哥你可知现在战况如何?”   “听说三个月前,帝心已经御驾亲征了。”   “那华歌由何人主事,何人代理朝堂?”   苏己楼心中隐约不详,此等关头,帝心唯一信任的便是帝原和帝廉,帝原又一向不理国政,唯有帝廉熟谙政务,在朝中也还有些威望......只怕帝廉会将大权独揽。   果然,安寻亦道:“是帝廉。”   苏己楼心中一凉,帝心痛恨背叛,只怕他最终,终要败给背叛了。      ☆、第84章 义兄的占有   已经是三个月后,战事愈推愈烈,战到了清霜肃寒的深秋。   伏箫虽身赴战线,但同时也加强了对踏云居的看控。   以往苏己楼在一帮侍卫的跟随下,尚能在东原城中走走,自从伏箫去了渭州赴战,苏己楼便再没能出踏云居一步。   他只能不断的从安寻易那边打听战况。   经过六个月的鏖战,帝心挽回了先前连败的溃势,已经从李重手中夺回了津州府,处于固城拓进的局势。   但此时的大业已是前门进虎,后门迎狼,正面是东原侯李重的进攻,背面是伏箫进攻渭州。   渭州府和津州府都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卡,一旦正面的津州失守,叛军便将直逼樑城,进入华歌,而如果背面的渭州失守,便能直取暄城,也就等同于打开了帝都的大门。   西延与东原虽结成了反业联盟,但两侯共战,帝位之选,却不容二虎。   故而伏箫与李重约定在先,先入华歌者,取帝位。   苏己楼被困在踏云居中,试逃多次,次次被抓。直到最后一次逃走失败,远在渭州的伏箫连让他和安寻亦见面的机会了断绝了。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苏己楼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战况。   夜间,他翻覆难眠,便披着衣服出了房门。   门外贴立着两名侍卫,从门边往廊外看,三步一人,顺着水阁的每一条路道延伸下去。   苏己楼打开门,站到门边,侍卫没说没拦,但是目光却一路警觉的随着他。   苏己楼走到花园里,没有目的的散着步,身后的侍卫不远不近的跟着。   “大人!”流落抱着衣服跑过来。   “大人大半夜的出来做什么呀?也不知道带着流落,万一冷了渴了怎么办?”流落有些埋怨的说着,赶紧把衣服给苏己楼披上。   苏己楼裹着衣服,继续往园中的亭子里走。   在亭中坐下,流落又问:“大人怎么出来了?”   “闷。”   流落“哦”了一声,又问:“夜冷霜重的,大人要不要流落给您沏热茶来?”   苏己楼也无睡意,便点点头。   流落便跑开了。   人跑开不过刚一会儿,茶便端来了。可是抬头一看,端茶来的是个侍卫。   苏己楼语气疏淡道:“铁卫重围,我跑不了,难道连喝茶他也命你们看着?”   “二公子铁令如山,属下不敢懈怠。”侍卫恭敬的将茶放下,弯腰之间,不动声色的窃声道:“大公子明夜救您出困。”   简单一句,如昏天出晴,给了苏己楼一线之光。   侍卫说完便走了。   苏己楼便也不再枯坐,佯作平常的喝了口茶,便起身回屋休息去了。   第二天晚上,苏己楼便在房中等着消息,到月升枝头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流落麻利的开门去看,只见门外多了两名侍卫,他觉得这二人面生。   正要开口问他们为什么敲门?就见安寻亦从边上转了出来:“小楼呢?”   “在呢,在里面呢。”流落赶紧应着,侧身把人让进去。   苏己楼见是安寻亦,立刻迎上来:“大哥你怎么进来的?”   “好歹我也曾是世子,虽然现在伏箫独掌大事,可我毕竟是他大哥,若要竭尽全力见个人,他们也拦不住。”安寻亦安慰道:“门外那两个是我的人,你不必担心。”   苏己楼点点头:“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出去?”   “我也要跟着大人走!”流落紧张道,生怕此时苏己楼丢下了自己。   “我带你们出去,你们穿上那两侍卫的装束,与我一同出去。”安寻易道。   “好。”   趁天亮前离开是最安全的,时间丝毫耽搁不得,于是安寻易便将门外的两名侍卫叫了进来,四人换了装束。   此时半夜三更,门外那两名守岗的侍卫多少也有些困了,见大公子带着随从出来了,又见房中二人的影子还在,便也没多想,于是安寻易便将苏己楼和流落带出了水阁,坐上了来时的马车,一路未歇的驰出了东原城。   出了城门又下两里,安寻易才叫车夫停了车。   “小楼,车和银两都留给你们,趁未被发现,尽快离去吧。”安寻易道。   “那二哥你怎么回去?”苏己楼道。   安寻易笑道:“东原的地界,你害怕我这大公子没车坐?你们事急路远,就别担心我了。”   他说着又拍了拍苏己楼的肩膀,脸上有些犹豫,似有话要说。   “二哥有话要交代?”   “上次你想我求助,说要离开,虽不知原因,但大哥尊重你的决定。可是小楼......你非要此时离开东原,究竟是为了什么?伏箫他这么强留你是不对,但是他毕竟不会害你,我看你对他的态度似乎也大有改变,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要离开,是否与此有关?”   “我......”苏己楼不知道怎么开口。   “二公子他爱慕我家大人,可是我家大人不想跟他在一起!”流落直接替苏己楼开口了。   “流落!”苏己楼不打算让安寻易知道这种事。   流落只好恹恹将屁股向外挪开了几寸,不再说话。   “什么?伏箫他,他居然对你......”安寻易十分惊讶,且不说同为男子,他们怎么也算是从小交好的兄弟,伏箫这么做真是令人出乎意料。   “难怪你要离开。”安寻易摇摇头:“如此,我是该成全你的决定的。只是你这离开又能去哪里呢?”   苏己楼更不能告诉安寻易自己要去找帝心,他只是沉默不语。   安寻易叹了口气:“也罢,不论你去哪儿?日后若是在外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书信来找我,大哥一定帮你。”   “多谢大哥。”   苏己楼便驾车带着流落往帝心所在津州城赶,两地相距甚远,走最快的平坦大路,怕也要四日。   但是快马飞信远比他们的马车要快,苏己楼失踪的消息,不过两日便传到了渭州城。伏箫立刻下令沿路搜索。   他当然也知道苏己楼要往何处去?   苏己楼和流落二人沿路根本不敢住客栈,只怕被追查出来,只得不停的走颠簸的小路绕行,如此又耽搁了两日。   四日后,马儿终于累倒了,两人不得不找个地方买马。   可是征战之时,又是战地附近,买马何其艰难?苏己楼不得不带着流落步行入城。   此时已经接近了津州府的地界,苏己楼和流落稍作乔装,步行了一天,再过两天便能到津州城了。   这晚,两人便找了一处农家暂歇。   睡到半夜的时候,只听门外有轻微的响动,轻到如鼠行蚊纳,可是一路警觉下来的苏己楼还是惊醒了,他跃身坐起,剑已经抵在了脖颈。   剑光就着清寒的月光,照在那人脸上。   “苏公子,跟我们走吧。”那人没有任何语气。   “你是谁?”   “伏箫公子让侯爷在此截你,人吃马歇总会有机会。”   “李重截我?我若不跟你走呢?”   那人冷笑一声,将剑又抵进一分:“现在由得了你吗?”   “你再用力一分,可以杀了我,你大可以带走我的尸体。”   “那他和隔壁的那一家三口也要一并杀了吗?”剑指向了睡在边上的流落。   苏己楼看了看毫无察觉的流落,他可以自己死,但是不能多连累四条命。   凌晨的时候,马车行进了李重在津州的战地。   苏己楼下车时,便看到了李重,李重见到苏己楼,表情缓缓就变了,笑道:“金殿觐见,都传邑苏大公子之美貌更胜安寻易,本侯初见之,比传言更绝色。”   苏己楼觉得他这话有轻薄挑弄之意,让自己很不舒服,于是他只一脸冷淡的站在那儿。   李重不以为意,只是带着欣赏的眼神又看了他一会儿,苏己楼不耐烦的避开他的目光。   李重笑着上前牵住他的胳膊,有意无意的触摸了几下。   苏己楼侧头看他一眼:“请侯爷自重。”   李重笑道:“只是请公子暂住,相信伏箫明日便至。”   苏己楼冷哼一声,甩开了胳膊走在了前面。   等到第二日晌午,便听说伏箫已经到了。   苏己楼想试试这一次能不能说服伏箫,让他放自己走。   等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了,原以为是伏箫,抬头一看,却是两名士兵。   士兵冲进来就将流落往门外拖,流落不明情况,立刻大喊:“你们要干什么?放了我!大人,大人救我!”   苏己楼立刻起身追上几步:“你们干什么?”   “二公子有令,让他暂避。”   “为什么要他走?”   二人不再作答,直接将人拖了出去,啪的一声合上了门。   苏己楼担心流落安危,岂能不管?只是刚冲到门边,门就被“轰”的踢开!   苏己楼被撞退两步,尚未稳身就撞上伏箫那双血红的眼睛。   他不由得又后退两步:“二,二哥……”   伏箫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转身将门合上,慢慢的将闩插好。   苏己楼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危险:“你要把流落如何?你,你做什……”   伏箫直接冲过来将人扛起来,几步到榻前,朝被子里一摔。   苏己楼被摔的弹了两下,身体就被对方按回了被子里,他赶紧钳住那只按住自己的手臂:“二哥,你要做什么?”   伏箫这气势,让苏己楼想起他那晚在营帐中的样子。   伏箫用力扳着他的脸,让他对视自己,那眼神里充斥着怒火和欲望。   “我是你三弟!”苏己楼大喊。   “别说是义弟,就是亲生的,只要那人是你,今天就躲不掉!”伏箫凶狠到看着他,手上已经开始动作:“你三番四次的逃跑,既然这么想跑回他身边去,那我今天就彻底断了你这念想!”   “嘶啦”一声,他撕开了苏己楼的衣服,将碎缕连同他的双手,结结实实的绑在床柱上。   “伏箫!你放开我!你住手!”苏己楼蹬腿大喊。   “怎么现在不叫二哥了?”伏箫笑着爬到他身上,唇就流离在他的脖颈处:“叫的好,你是不是也喜欢这么叫他?今天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他!我不仅要占有你,还要杀了曾经占有你的人!”   “你疯了!你别碰我,我恨你一辈子!”   “恨我,总比你跑的不见影儿的好!”伏箫没了耐性,三两下解光了身下人的衣带,抬起了他挣扎乱蹬的双腿。   “不不不!二哥不要!二哥,二哥……”苏己楼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伏箫本想一挺而入的心思,一下子心软了,他伸手抚摸那眼角的泪水,深深吻向苏己楼的脸颊。   苏己楼撇开脸躲他,几番躲闪,伏箫一把钳住他下颌骨,迫使他张开口,任由自己探入扫荡,他感受着被制住的人拼力抵抗,他越吻越生气,又啃又咬,一场撕咬性的交吻过后,两人都气喘吁吁。   不等苏己楼喘息,伏箫继续脱完了两人所有的衣服,又将衣服全部垫到他的腰下。   “不!不!你不能这样对我,不管我是不是你亲弟,我一直当你是我亲兄长!你不能!你不能!”苏己楼用力的拽着手上束缚,他不停的晃,不停的挣,床帐在他剧烈的震动下,颤来颤去。   伏箫充耳不闻,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脚腕,苏己楼害怕极了,他用了所有力气挣脱出一只脚,一脚踢向伏箫的大腿。   伏箫被他踢到趔趄几步,但没有多作退步,又冲上来,撕下两条帐幔,将他的腿再一次抓过来,分开捆在了床上。   “二哥我求你了……我求你了……”苏己楼闭着泪眼哀求。   伏箫抚摸着他的脸,轻声道:“小楼,是我在求你啊!”   他再也不管苏己楼说什么,不管他是哭是喊,都要将这蓄谋已久的占有来个彻底。   房外的士兵听见屋里的动静一直闹的厉害,忽然,里面那公子大喊了一声,那一声喊的有些惨,像是在受着什么极刑一般。   但即使是听见屋里的大动作,他们也不敢进去打扰。   李重派人来看情况时,硬是被拦在了门外,若问里面是怎么回事?士兵只难言的摇摇头,但传到李重耳中,李重却是心下了然了。   怪不得先是百里加急让自己拦下这义弟,又撇下渭州连夜赶来,看来这美若菖蒲的苏大公子,不仅帝心喜欢,就连这义兄,对他的心思也是不一般。   ☆、第85章 李重的奸诈   一场战争般征服终于结束了。   伏箫看着昏睡中的苏己楼,本想给他穿好衣服,但才想起来,衣服已经碎光了,只好又轻手轻脚的给他盖好了被子,恐把他惊醒。   等人又睡了一会儿,他才让人送了件新衣服进来,小心的给他穿上。   “小楼?”伏箫伸手将人扶起来,小心的把衣服朝苏己楼身上套。苏己楼依旧没有睁开眼,只是痛苦的皱了一下眉头,应该是醒了,大概是不想再看自己。   伏箫仔细的帮他穿着衣服,穿到裤子时,愣了一下,只见苏己楼大腿内侧都是血,他心一颤,再去唤几声,仍无回应。   “小楼?小楼!”   伏箫有些慌了,立刻拽过被子将人盖好,便去开门命人找大夫来!   大夫来了,先是试了一下苏己楼的额头,又搭脉细诊。   “他怎么了?”伏箫问。   大夫道:“公子这是有些发热,可否容老夫查看一下他身上是否有外伤?”   伏箫不大乐意苏己楼给别人看,但还是黑着脸点头了:“看。”   大夫便慢慢理开苏己楼胸前的被子来看,只见这位公子的脖子上有两处抓伤,但伤口细小,也未有伤变肿大的迹象,不足为患,又掀开腿上的被子去看,这才惊的脸色一白。   只见这位公子两股之间,红肿出血,被单上一大片的血迹。再看一看,腿上都是淤紫,星星点点,脚腕上是淤紫的勒痕,结合那脖颈处的伤痕来看……大夫放下被子,赶紧去理开苏己楼的衣襟,这一抹开手腕上的袖子才看见,这公子手腕上皮都磨破了,两手上的捆痕深而醒目。   大夫眼睛将将要朝下挪,就忽然感到了背后的冷意。   “管好你的眼睛。”伏箫冷冷道。   大夫讪讪的收回目光,闭着眼睛将领口合好,背着苏己楼,朝着伏箫。   “这,这……”大夫开口无比艰难,回想到刚才所见,想必床上那位公子定是经历了好一番挣扎和折腾。这男子之事他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这搞得这么厉害的,还是头次见。   “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伏箫面无表情:“该怎么救?”   “公子这是,是外伤发热,兴许还有些心火,心火一激,人就昏了。”大夫努力斟酌着言辞,吸了口凉气,赶紧做个总结:“只要内服几副汤药,再在伤口处抹些伤药,平心静气,多加颐养,不日便能康复。”   “药呢?”   大夫赶紧从药箱里取出外伤药:“此药见效快,现在便可在公子的伤口上敷一些,也好替他缓解缓解伤痛,呃,这药……要敷在穴口处。”   伏箫拿过他手里的药:“敷药用不着你,你去煎药就行了。”   大夫如释重负,赶紧出去了。   等到第二日晌午,苏己楼才见醒来。   迷蒙之中,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哑着嗓子道:“流落,渴……”   伏箫赶紧倒了水端过来,将人抱在怀里靠着,用勺子舀一勺送到他唇边。   苏己楼稍微歪了一下脖子,喝了勺水,眯瞪瞪的撑开眼皮,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看了看伏箫:“二哥……”   伏箫又递过来一勺,苏己楼渴坏了,又张开嘴接了一口,可滚动的喉咙却猛地顿住了。   “才喝两口?再喝点儿?”伏箫柔声哄了句。   苏己楼挥手打翻了碗,推开人就倒了回去,他刚醒来也没什么力气,就眼瞪瞪的盯着伏箫,眼神里充满了恨意,就像是以前恨着帝心那样的眼神,带着痛心的仇视,带着刺猬一样的抵制。   伏箫被这眼神给镇住了,赶紧要开口解释,可是又解释什么?   木已成舟,都晚了,他也并不后悔。   “小楼,你迟早是我的,这种床笫之事,也是早晚的事,我本想用时间消磨,让你心甘情愿,可是你总是要做傻事,我也是一时心急气恼。”   “原来这些年,我真的不了解你……”苏己楼自嘲的摇摇头:“我从没想过,你不仅暗藏着庞大的野心,还有这施手侵害,也能如此冠冕堂皇的嘴脸?”   “小楼……你就这样讨厌二哥吗?可我至少对你是真心的……”   “你走吧,我不会原谅你!我说过我会恨你!”   伏箫赶紧坐到他身边,把人连同被子一并抱在怀里:“小楼……”   话没说完,就被苏己楼冲手上咬了一口,他一松手,脸就硬生生接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伏箫的手上陷着一口血淋淋的牙印。   “手疼吗?脸疼吗?”苏己楼面无表情的问他,可脸上却有难以掩盖的悲痛。   “小楼……”   “比不过我!”   伏箫哪敢怪他,只觉得苏己楼对自己这般,虽自己早有准备,但直面下来,心里仍旧不是滋味儿。   “不疼。”伏箫笑着摇摇头。   苏己楼嘲讽的冷哼一声,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朝里睡去。   伏箫几乎是带着乞求的口吻:“小楼,你到底如何才能原谅二哥?”   苏己楼仍无动静,伏箫也不敢轻易靠近他。   他又问:“小楼,你说话……二哥这次听你的。”   苏己楼仍无回应,伏箫又等了半刻,他以为人可能已经睡着了,只好叹了口气,转身要出去。   “你真有诚心要我原谅你?”苏己楼终于开口了。   伏箫顿身回头:“你说吧。”   “要你与李重退兵。”   伏箫有些为难:“小楼……即使我愿意退,李重也不会退了。我们已经起兵宣叛,如若退兵,帝心也不会罢休。”   “那你放我走。”   “我放你走,你又要去哪儿呢?”   “不用你管。”   伏箫攥紧了拳头:“你去找他,与他同生共死是吗?”他转身朝门,大概是要走:“我真的很想你能原谅我,但是我也说过,宁愿你恨,也不愿你走。你别妄想逃脱了,就算把你困在我身边一辈子,我也在所不惜,等我拿下了江山,我跟你耗一辈子,就不信捂不热你。”   说完,伏箫不再逗留,抬脚要出门。   “二哥!”苏己楼翻过身叫住他:“算是我求你,如果真有那一日,帝心落在你手里……你放他一马,你不要伤害他,我也不至于那么恨你……”   “他哪里值得你这般维护?值得你低下姿态来向我求和?”伏箫猛地转身,愤怒眼神里里带着悲伤的妒意。   “如果你杀他,我也会死在你面前。”   伏箫的手指关节握的咔咔直响,平着语气说道:“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苏己楼只得沉痛的闭上了眼睛,瘫在了床上。   伏箫知道,此时自己要带走苏己楼,他是万万不肯的,所以他只能无奈的将苏己楼暂留在李重这里。   渭州府的战役仍在拓进中,伏箫返回了渭州战地后,便发起了大规模的攻击。   而苏己楼这边,李重虽对他礼待有加,却也是囚之困之。并且苏己楼隐隐觉得,李重对自己的圈禁更为严格警惕。此人阴险城府,只怕是另有目的。   苏己楼一直想知道外面的战况,他担心帝心,关于帝廉已经背叛他的消息始终传不去,他只怕帝心到最后会背受重创。   他也有些担心苏楚,数月不见,不知她如今在宫中怎么样了?   这日黄昏,一阵拍打窗纸的声音把正在沏茶的流落吸引过去了,他看见窗台上正落着一只灰鸽子,又见那鸽子腿上帮着信筒,便不敢擅自拆开。他趁门旁侍卫不注意,赶紧抓了鸽子,偷偷摸摸抱到了苏己楼面前。   苏己楼见况,立刻拿出信筒里的纸条。   他想不到此时能给自己写信的会有谁?难道是大哥?   打开信一览,原来是远在华歌的苏楚,自从自己离开了华歌,多日无音,她心中多少还是放不下自己这个哥哥。   苏楚有御禽之能啊,这让苏己楼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立刻写了封安好的回信,并请她告知帝心,帝廉不可信。   只是以苏楚对帝心的恨意,不知她能不能听自己这一次?   但此时境地,苏己楼只能试着将希望托在苏楚身上。   只可惜事与愿违,夜幕下来时,李重便来了。   李重将一个东西朝苏己楼面前的桌上一丢,看着桌上那血淋淋的场面,他挂着微笑:“苏大公子,左顾右盼可不好,你既然已经是安公子的人了,怎么还能去想着胳膊肘往外拐呢?”   苏己楼看着那只被剁头的信鸽,心中一凉,他知道没希望了,只冷冷发笑:“胳膊肘往外拐?侯爷根本不在乎这个吧?你的目的从不是帮伏箫,不过是暂谋同利。”   李重也无所谓掩饰,索性大方方一笑:“没错!今日他与我并肩,明日我与他争夺,各凭手段,输赢都合算!”   “你来是要向我示威,还是要借这信鸽一事加以制裁。”   “安二公子的人本侯可不敢私加裁定,怎么也要交给他定夺才合理啊。”李重说着,阴恻恻一笑:“此事,本侯不与安公子提,今日之事只作没发生过。不过——苏大公子要帮本侯一个忙,本侯才划得来,不是吗?”   苏己楼冷哼一声:“你大可与他说去,我不屑与你交易。”   “本侯说不说就不说,而且这忙你也是要帮定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李重笑道:“我与伏箫有约,先入华歌者为天下之主,如今他已经要攻下渭州,我却在关键时刻失去了津州,步步落后,你说我怎能不急?”   “难不成侯爷要我帮你打仗不成?”苏己楼冷嘲。   “苏大公子的一句话,可比千军万马贵多了。”李重将手放住他肩膀,声音也沉下来:“不如你帮本侯说说情,让帝心——交出津州府?”   “什么?”苏己楼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难道就凭自己一句话,能让一个人交出家门口的钥匙?他李重也太不了解帝心了,也太高看自己了!   “若我一句话能退帝心,那当年邑苏还会被灭吗?李重你想赢想疯了?”苏己楼说完哈哈大笑。   李重也笑着拍拍他肩膀:“其实本侯也不信,所以只是想试一试,明日便知了。”   “明日你要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李重冲苏己楼笑了笑,回身对门外侍卫厉声喝令:“今夜加强把守,苏大公子少一根汗毛,你们全都要掉脑袋!”      ☆、第86章 最后一次逃离   第二日凌晨,苏己楼便被叫醒了,屋中的流落也不知去哪儿了,他被人迅速的伺候好了梳洗穿戴,没有用膳,直接带到了点兵场。   场地上数万兵甲持刃排立,气氛肃杀,他看见李重身边有一辆马车,人高的十字木架高大结实的立在马车上。   那木架的作用苏己楼最熟悉不过了,他心中预感到了什么。   李重一身战甲骑在高头战马之上朝他往下来,面无表情。   苏己楼冷冷的看着他:“侯爷什么意思?”   “请苏大公子帮忙罢了。来人——”李重挥鞭喊道:“将苏公子请上车架!”   话毕,四名士兵冲出来架住了苏己楼两臂双腿,将他迅速的绑上了十字木架。   苏己楼大喊:“李重你这个卑鄙之徒!”   “公子高尚,却落得难以自保的下场,本侯替你怜惜啊。”   李重只点了三百精兵,便带着苏己楼的车,往津州城外的西山去了。   走出半个时辰,苏己楼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本候已经传信与他,陛下尊驾,但他即使不给本候面子,也要给你苏大公子一个见面的机会不是吗?”李重抬头笑回苏己楼,举手叫停了队伍。   队伍在山麓下停住,远处的两行大军轰隆隆的行过来,两军相对停下,苏己楼的马车被推在最前面,他看得清清楚楚,赵军军容庞大,从军潮中留开一条长道来,那个人一身戎装,驾着金甲铁骢昂扬凛冽的走了出来。   但是当他看到自己时,那气势忽然变了,相距数十米,目光对视,他眼神中是久违的思念和痛苦。   “小楼?”帝心呢喃而出。   “陛下亲征,李重荣幸之至,所以特带了礼物来,男姿胜女色,不知陛下可满意!”李重在抬着脖子大喊。   这可谓是羞辱,可是帝心面无表情的受了,他的眼睛只紧紧的定在苏己楼身上,不敢想象他会受到什么伤害?   “李重,你的狗胆够大的。”帝心冷冷道。   李重冷哼一声:“陛下今天既然肯来赴约,看来这位苏大公子的确是有分量的。我就不与你废口舌了,我就是要用他的命来跟你做个交易。”   帝心目光如炬的看着他。   “我要用他的命来换津州城!”   “大军交战,靠个男人来换胜利,不怕你的兵轻视你?”   “胜者是我,名亦在我!日后史册怎么写,你就不必操心了。”   帝心看向了苏己楼,苏己楼也看着他,终于摇摇头:“帝心,你是君王,岂能任人摆布,别听他的!我......”   他话没说完,腹部就被李重用剑首重重捣了一下。   “李重!”帝心呼啸一声拔出剑来。   李重吓得也拔出剑来,抵在苏己楼的脖子上。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帝心身为不可一世的君王,说让他为了一人舍江山,谁也无绝对把握,所以李重自己也不能保证,今日,这个人质在自己手里能不能活着带回去?   李重故作镇定的说道:“这么做也真是为难你了,不过我也可以让你没那么为难......”说着,他一剑刺在了苏己楼的腿上。   骤然受创,苏己楼脸色一扭曲,却没有叫出来。   “小楼!”帝心一双杀人眼瞪向李重:“狗胆奴才!”   苏己楼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他怕自己的可怜会让帝心委曲求全,他看着帝心,说道:“你不要为我牺牲什么?我也不怨恨你了,我们就此两清吧,你不要听他威胁......就当我四年前便死了。别受制于人,你是王,别让我瞧不起你……”   “那些都没你重要。”帝心道。   李重笑了:“看来陛下愿意与我达成这个交易啊?”   “朕可以退兵出城,但你要将他还给朕!”   李重想了想,他还想着要用苏己楼威胁伏萧,于是摇了摇头:“这可不行啊,我可做不了主,这人可是安二公子寄留在我这儿的,给了你,我到时候那什么还他呢?”   “你想空手套白狼?”帝心面无表情的握紧了剑柄,他真想当场宰了这个逆臣!   “那要看陛下的成全了。”李重警惕的将剑抬起来,他不得不防着帝心一怒之下杀人,以他一向的作风,当即挥兵杀了自己也非不可能,大不了他就让自己给这苏公子陪葬!   李重心里没把握,立刻将剑指向了苏己楼的腹部。   “陛下要杀我,那我也只好给他陪葬了。”李重稍一用力,剑便没入了苏己楼的腹部,力道得当,只是伤皮见血。   帝心立刻收剑入鞘:“不要伤害他!”   他看向依旧忍痛不言的苏己楼,他视死如归的表情让自己心疼,怎么能舍得他受如此伤害?   苏己楼抬起头,对上面前的那一道目光,何等的深情灼灼,无可奈何,爱惜动容。他听见他说:“朕答应你,只要你不伤害他,明日赵军便退出津州城。”   “都说帝心无情,若是让世人看到此情此景,不知作何反应啊?啊?”李重得意的哈哈大笑。   “帝心......你是那么高傲,你怎么能为了我一个人……”   苏己楼哽咽难言,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泫然觉得眼角酸痛,他是多么不可一世的人啊,曾也是那么的一意孤行,势不可挡,如今却要为自己露出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温柔的让自己心酸心疼,让自己愧当可死……   远在渭州的伏萧一直盯着李重这边的风吹草动,一得到昨日李重绑苏己楼要挟帝心的消息,他直恨的要冲来将李重活剐!这个吃了狗胆的东西,竟敢以小楼的性命为代价,险些要了他的命!   伏萧带兵来见李重时,却被李重挡在了门外,只一纸书信递出去。   此时的李重已经兵驻津州城,而此时的帝心,已经往樑城退驻。   帝原听说帝心已经交出了津州府,大惊之后,他慢慢喝了口茶,一个人自言:“情之深,抵一城啊,三弟,希望你无悔……毕竟你这次,是真的拱手让出了江山了。”   伏萧接到了李重的信,信中要求他三日内,撤兵退出渭州城。   伏箫将信紧紧握成团,只怕是答应了李重的要求,苏己楼也有性命之忧,李重此人野心勃勃,照此下去,江山落入他手,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伏箫只得一面答应退兵,一面派人渗入津州城,冒险将苏己楼救出。   苏己楼自那日回来,便一直坐在房中未下榻。   流落轻抚着苏己楼受伤的腿,肿着眼泡破口大骂:“李重这个王八蛋!真是个贼子,他怎么下得了手!”   “流落,陛下已经失了津州府,渭州绝不能再失,我不可以成为李重为所欲为的筹码……”   “大人有办法?”   “我没想到陛下会为我牺牲这么多……”说到这儿,苏己楼还是会眼角发涩:“这两天,我也想明白了……你把你的簪子给我。”   流落没多想,立刻拔下头上的簪子,苏己楼黯然的接过去,他攥紧簪子,猛然抬手,流落惊呼一声,一把抓住了簪子。   “大人!大人要做什么?!”流落眼泪哗啦就下来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苏己楼用力将簪子夺回来,血从流落的掌中带出来,那簪子他接的太猛,生生扎进了掌心。   苏己楼无奈的皱眉:“你……你这又是何必?”   “流落只有大人了,大人去哪儿我去哪儿,大人去死,流落在先!”流落狠狠抹了把眼泪:“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大人别放弃!大人出了事,陛下一定会伤心死!”   “流落……”   流落赶紧扔了簪子,扑进苏己楼怀里。   灯花在罩中“噼啪”一声,一串巨大的动静在屋外响起来,兵刃交击声中,窗户被撞破,两名蒙面黑衣翻进来。   流落冲挡在苏己楼身前,被对方提手扔到了另一名黑衣人手中。   那人刚冲到榻前,苏己楼拿起被子上的簪子抵在他脖子上:“什么人?”   对方扯下面罩:“小楼,是我。”   “二哥?”   伏箫不多说,抱起苏己楼便往门外冲,院中四杀一片,不断有士兵挤进来,伏箫抱着苏己楼对十几名黑衣大喝:“掩护撤退!”   所有黑衣一拥而上,将士兵打散出一条通道来,说时轻易,但毕竟寡不敌多,其间鲜血淋漓。   伏箫抱着人往外硬冲,另一名黑衣紧随其后,拎着惊慌失措的流落一路杀逃。   杀出津州城,只剩不到七人。   伏箫将苏己楼放进马车,流落赶紧跟进去,吓得住着苏己楼的袖子,颤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伏箫对身后一名黑衣下了死命令:“带他安然入渭州城,他若出事,你也别活了。”   身后的数十名骑兵追杀上来,在轰隆的马蹄声中,黑衣高声应下:“属下誓死护送!”   “二哥,我……”苏己楼从车里冒出头来,被伏箫一把按了进去:“你今日必须跟我走!”   说完不等苏己楼再反抗,黑衣跳上马车,抽鞭驾马,奔腾而去。   看着苏己楼的马车便跑远了,伏箫便领着剩下的人冲上敌阵,势必要强行拖延到援军到来。   苏己楼坐在车中,一路颠簸,不再说话,流落紧紧抓着苏己楼的袖子,他害怕极了。   “大人......”他欲言又止。   苏己楼却始终咬紧牙关没说话,他皱着眉盯着被风狂乱吹开的车帘,似乎是在决定着什么?   忽然,车外传来“嗖嗖”两声,随之声响越来越大,锋利刺耳,流落看着穿入车板的箭头大喊:“大人,是箭!”   苏己楼就要爬出去看,被流落抓住不放:“大人别出去!刀枪箭雨的会没命的!”   但车剧烈颠簸了一下,他们闻到了木头混合着肉类烧焦的味道,一箭穿透了身后的车板进来,苏己楼一把推开流落避箭,便爬出了车门。   只见那名驾车的黑衣已经被乱箭射死在了车上,身上的衣服已经燃烧了一半,车子也烧了起来,后方的箭矢带着火焰接踵而至,如蝗虫漫天而来,“铛铛”钉在车上。   ☆、第87章 结束与开始   一辆马车如同裹了火衣的刺猬,在山路上仓皇奔走。   车后追来的是李重的十几个骑兵,在其后追上来的,是伏萧的援军。   那黑衣人身上的火染上了两匹马的马尾,马儿带着嘶鸣疯狂的跑着,根本停不下来、苏己楼只得用没受伤的那条腿几番用力,才将尸体蹬下去。   后方的两队人马碰上,又是一阵厮杀。   苏己楼的马车拜托了围追,但却停不了车,两匹马因为灼痛拼命的跑着,相互撞击着,此时,终于有一匹马挣脱了缰绳,马车瞬间经受了几乎颠覆的偏力。   苏己楼险些被倒下车去,他紧紧抓住车板固定,流落也爬了出来,当看到车上的黑衣已经不知所踪,马车一半呲地而驰,他也愣了,顶着巨大的风声喊道:“大人!怎么办?”   苏己楼终于抓到了缰绳,也对流落大喊:“流落!”   只喊了这一声,他犹豫了一下,便无话了,只是在这生死关头,多看了几眼这个傻少年,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   “大......大人?怎么啦!”流落被颠的说话不利索,急的看着苏己楼。   “你说......一会儿追上我们的,是伏萧还是李重......”   “大人......一定不是李重那个混蛋!”   苏己楼却对他笑了笑,一把将他从车上推了下去。   “离开我,活下去......”   “大人!”流落几乎是带着哭腔的高喊声,随着他重重坠地,猛然停止,渐渐遥远。   马车的火势已经越烧越大,苏己楼将缰绳一勒,将车提调向山路边缘,俯仰之间,万丈断崖。   不论追上来的是谁?他都不能被抓到,他宁死不愿做李重要挟谈判的筹码,也不愿一生被困在伏萧身边。随意他这次必须做第三种选择。   看来,真如房演所言,自己真的是能亡帝心之人。   既然帝心注定了要亡,那就让自己死在他前头吧!   流落爬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奋力的跑向那如火球般滚翻的马车,跑到跟前时,车已翻了下去,随着马车支离破碎的,还有他碎裂的哭喊声。   “大人——大人你等等流落!”流落顺着覆车的轨迹,纵身跳了下去。   伏萧赶到时,那处山崖边已经冒起了灰烟,崖下的树木正熊熊燃烧着,身至上风,虽只有余烟缭缭,伏萧却觉得自己眼眶流泪,不能呼吸。   “小楼,小楼,小楼......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这么傻!”他摔下马,趴在崖边大喊。   小楼,别出事,别出事,二哥再也不逼你了!你不能有事......   伏萧的眼泪止不住,大哭着对崖下呼喊。   身边的属下对此况见所未见,不敢多言,那人刚要退后几步,伏萧忽然跳起来揪起他衣襟大喊:“给我找!必须是活人!必须是活着的!我只要活着的,要是死了!你们谁也别活!”   近百人立刻钻进了深入崖底的道路。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伏萧仍在崖边蹲着,秋夜刺骨,他的心却比秋风还萧瑟战栗,看着远处的火把在靠近,他真怕带来的是自己不敢承受的消息。   搜寻的队伍走过来了,身后死人抬着一副盖着黑衣的担架。   伏萧颤抖着双手,迈不开腿,士兵上前,战战兢兢道:“人......人......人找到了,只是,只是......”没说完,所有人都跪下了。   伏萧抖手掀开那衣服,衣服盖住的,是一具尸体,已经被林中烈火烧的面目全非......   “不......不......”他呼吸急促,血液都涌了脑穴,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消息最先传到的地方,是华歌,而不是樑城。   苏己楼的死,让伏萧彻底的疯癔了,他一纸飞信传于帝廉后,便再一度加快了攻取渭州的速度,攻下渭州,直取暄城,然后进入帝都。而此时他需要一个能让他进出帝都重门,畅通无阻的人。   此人便是帝廉。   帝原不是没怀疑过帝廉的,当初没有跟帝心挑破,是念及手足之情,也是抱着一丝“可能是自己多心”的侥幸。   但是他没料到李重能擒获苏己楼,没想到面对李重的威胁,帝心竟真答应了送城,他没料到事态竟会发展至今天这一步,眼下,既然大局将论定,命也不由己,他便也无所谓了。   江山政局他从不关心,王爵金玉他也可有可无,如今他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这个兄弟,是否真已经背叛了亲情衷义。   在帝廉与他饮下一盏茶倒下后,他终于找到了那封通信。   伏萧信上的内容,让帝原心凉半截,伏箫要帝廉在暄城沦陷后,打开华歌城门......而且,苏己楼居然已经死了。   帝原将信放回了原处,然后写下了三封信。   两封分别交人送往了鸿仙宫和樑城,告知讣告。另留一封压在了帝廉手边,信中未写自己知道的背叛,只是写下了自己已经隐往茫茫山林,再无回意。   鸿仙宫这边,苏楚看完了帝原的信,两行泪水划过精致的下巴,她抬起晶莹婆娑的泪眼发呆。   她一声声的呢喃着:“初心,初心......”   初心怕她是大悲过甚,悲痛的安慰:“小姐,您节哀啊。”   “初心......初心?”苏楚凄苦的笑着,她的笑容,即使是哭着挤出来的,也依旧美丽,可是她觉得讽刺:“我只是想起了哥哥的话,勿忘初心,勿忘初心?哈哈哈哈!勿忘初心.......”   “小姐?小姐......”   “去把哥哥以前送我的金丝笼取来吧。”苏楚轻轻擦了擦眼泪,似平静下来,又似死心。   初心赶紧出去取笼子,苏楚慢慢起身,掀开重重银丝帘幔,看着帘后的那幅画。记得当初他画自己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不敢看自己,又不得不看。   “寻亦,哥哥死了,帝心的江山也终结了,什么都结束了......”苏楚笑了笑,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是帝心的一切是毁灭了,但跟着毁灭的东西也有太多。   万物皆非,大梦一场空。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那个精致的小瓶子,她随时等待着这个王朝的覆灭,正如她随时等待着自己的死亡一样。   她拔开那瓶塞,一仰而尽。她扶着墙将画撕下,紧紧地抱在怀中,似心满意足又似凄苦哀伤。   苏己楼的死,与他自己来说,是一次宁死不从的牺牲,但同时也是一场大势的终结。   而对于帝心来说,终结的是自己的全世界。失了津州,他只是恨怒,失了苏己楼,他是心死。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大怒,没有喊打喊杀,他只是大哀无言,真正彻底的失去的感觉,也许该是这样,就像再失去任何东西,都不会再让自己心起波皱......   渭州被攻陷的消息传来时,他只是坐在那安稳华实的高座上冷笑了一声,他想起了伏萧的那张脸,想必此刻定是嚣张顺意,不可一世,那多像曾经的自己?不堪到让自己羞视的自己。   锋指暄城的东原军队,所向披靡,短短两日内便攻陷了暄城,直驱长军进了华歌迎接式敞开的大门。   帝心看着城墙外垂暮的天空,昏红惨幕。   背叛,原来真是这么简单。   铅云沉沉自天际压过来,酝酿的暴雨倾势欲来。帝心依旧是王服帝冕,他走上最高的那处城楼,在风雨欲来的高风中,广袖揽风,俯视苍生。   “朕是君王,有着你所说的高傲和不可一世,虽然这些都可以为你抛却掉,但是朕也知道,此时此刻,不会让你瞧不起朕,小楼......朕随后便来,别走得太远......”   帝心无奈的悲笑一声,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着什么?他感受着这秋暮长风中的最后气息,准备纵身一跃......   “三弟。”   身后一声呼唤传来,帝心的动作稍作一停,他慢慢转身,看向一身灰袍,手持拂尘的帝原。   “二哥?”他似乎没有多余的话要与最后来见自己一面的人说。   帝原颇为失望的叹了口气,摇摇头,却带着不合时宜的笑。   帝心看着他不说话,因为他知道帝原有话要说。   “三弟,我给你送了一个人来。”帝原微微的笑:“一个——你倾国保下的人。”   帝心不禁向前走了两步,难以置信,他怕是自己想错了,听错了。   “......谁?”   “你说是谁?想见他,给我上路吧!从此天涯匿迹,隐姓埋名,可不是能回头的路喔。”帝原背身挥挥拂尘,便悠悠下了城楼。   帝心跟着帝原身后驱马出城,来到了城郊的一处山脚,山中是成片的竹林。   帝原将人带入林中竹荫最浓处,荫蔽下的凉亭中,一人坐在其中,一身蓝色斗篷盖住了相貌。   仅是一个背影,帝心已经熟悉到心脏紧促,那背影就像是梦一样,他怕自己一伸手就打碎了。   帝原推了他一把:“人我捡都捡来了,你要是不要?”   帝心赶紧冲进亭中,冲到那人面前,慢慢拿下他的帽子,对方却一脸茫然的抬眼看他。   “小楼?”帝心抚摸着他眼角那处半寸长的伤疤。   帝原在边上坐下来,说道:“他失忆了,从上面掉下来时碰了脑袋,伏萧找到的尸体是流落。”   帝心已经很是满足,他的手指温柔的摩挲着苏几楼的脸颊,像是在看着稀世珍宝,他问帝原:“你怎么找到他的?”   “当时有个老和尚抄近路回黎国,正巧路过,见他还有一口气,就救下了,只可惜当时的流落已经摔死了。我半月前离京寻道,在一间寺庙借宿时遇到那和尚,便见到了苏己楼。”   “二哥,多谢......”帝心将苏己楼紧紧的抱在怀里。   “没了江山王座,只为了一个苏己楼?”帝原啧啧摇摇头的看着。   “对,只为了一个苏己楼。”   这时候,怀里的苏己楼终于忍不住推了他一下,疑惑的抬头:“你是什么人?”   帝心又把他的头按回怀里,笑道:“傻子,我是你最重要的人,是你的恋人啊,你怎么都忘了。”   帝原翻着白眼:“不做皇帝了,倒是做起了骗子。”   苏己楼一听,更疑惑了,又问向帝原:“他是谁?”比起眼前这个不认识的人,他似乎更相信这个照顾了自己一路的人。   “呃......他......”帝原舒了口气,笑道:“他是你恋人。”   “对,你总是追着我不放,我只好收了你。”帝心补充道。   帝原更无语,又白了他一眼:“你可以了,别太占便宜了。”   帝心哈哈大笑。   而苏己楼却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帝心的腰,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此时这个器宇轩昂的陌生男人,让自己忍不住想亲近。他轻轻笑了笑,看向了亭外。   此时亭外微雨,秋光却明亮,林音也正好。